阿風勒住韁繩,胯下的風影昂首噴出一團白霧,在這暮春微涼的清晨裏嫋嫋散開。麵前橫亙的,便是他魂牽夢繞的岷山了。峰巒如怒,磅礴氣勢直衝雲霄,峰頂隱沒於流動的雲霧之中,仿佛天宮垂下的帷幔,輕輕拂過山巒起伏的脊線。日光艱難地刺透雲層,在蒼茫的綠意上塗抹出深淺不定的金斑,整座大山彌漫著無聲的、古老而威嚴的氣息。阿風輕撫風影油亮的鬃毛,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風影,瞧,這便是岷山了!傳說裏的奇珍異獸,萬古不化的秘密,就藏在這雲霧深處等著咱們呢!”風影仿佛也感知到主人胸中沸騰的豪情,前蹄輕叩著濕潤的山石,發出一聲悠長清越的嘶鳴,震得山穀嗡嗡回響,似乎迫不及待要踏破這千年的沉寂。


    人與馬沿著蜿蜒小徑溯流而上。山澗在深穀底部奔流,水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響亮,如同岷山深沉的脈搏。行至一處水勢稍緩的淺灣,阿風不由得駐足。溪水清澈見底,數隻良龜正悠然自得地浮沉嬉戲於水中。它們的甲殼在透過林隙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潤的、深潭般的青褐色澤,脖頸伸縮間,透出幾分閱盡滄桑的從容不迫。阿風心生親近,蹲下身來,指尖幾乎要觸及那沁涼的溪水。


    就在此刻,水麵驟然無聲裂開!一個碩大、布滿深褐色角質鱗甲的猙獰頭顱猛地探出,冰冷的小眼睛死死鎖定了岸邊的闖入者——是一隻碩大無朋的鼉!它喉嚨深處滾動起一陣低沉得令人心悸的“咕嚕”聲,如同遠古戰場上未曾熄滅的悶雷,沉重地敲打在阿風的心口上,連腳下的岩石似乎也在微微震顫。風影猛地向後驚退一步,不安地打著響鼻。阿風的手瞬間按在了腰間的短刀柄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沸騰的血稍稍冷靜。他屏住呼吸,與那古老的巨獸隔著清淺的溪流靜靜對峙。時間仿佛凝固,唯有山澗奔流不息。終於,那鼉眼中的凶戾之氣似乎被山澗的冷冽衝淡了些許,龐大的身軀無聲地沒入水中,隻留下幾圈急速蕩開又迅速平複的漣漪,像是一個沉默的警告,悄然沉入了記憶的深潭。


    告別溪流,阿風繼續深入。山路愈發崎嶇,風影矯健的身軀在嶙峋怪石間騰挪跳躍,展現出驚人的靈巧。轉過一個陡峭的山彎,阿風的目光被腳下散落的石塊牢牢吸引。他俯身拾起一塊,入手溫潤沉實,石質細膩如凝脂,通體是潔淨無瑕的乳白色,在樹影斑駁的光線下,石體內部竟隱隱流轉著雲霧般柔和的光暈。“白瑉!真的是白瑉!”阿風心中驚喜交加,手指反複摩挲著光滑的石麵。古籍中“岷山之下多白瑉”的記載躍然眼前,這冰冷的石頭仿佛瞬間有了溫度,成了接通古老時光的信物。他將這塊白瑉珍重地收入隨身的布囊,感覺指尖觸碰的不僅是石頭,更是岷山那深藏不露、令人敬畏的古老魂魄。


    越往高處,空氣愈發清冽濕潤。一陣若有若無的幽香悄然襲來,絲絲縷縷,沁人心脾。阿風循香望去,隻見小徑旁,幾株梅樹與棠樹正臨風而立,在料峭春寒中綻放著生命的華彩。梅花疏影橫斜,粉白的花瓣傲然挺立,風骨錚錚;而一旁的棠花則簇擁成團,深紅淺粉,嬌豔欲滴,柔美異常。這一剛一柔,一素一豔,在寂靜的山林間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和諧畫卷。阿風深深吸了一口這混合著寒梅清冷與棠花甜潤的空氣,花香仿佛帶著微小的電流,瞬間通透了四肢百骸。他癡立良久,目光溫柔地拂過每一朵花,最終隻是俯身,輕輕拾起一枚飄落在地、尚帶露珠的棠花瓣,夾入隨身攜帶的薄冊中,未忍攀折一枝——美若此,隻合供養於天地之心。


    花香尚未散盡,身旁的風影卻陡然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嘶鳴,前蹄焦躁地刨擊著地麵!阿風心頭一緊,猛抬頭,隻見前方林木劇烈搖晃,枝葉摧折!一頭龐然巨獸排山倒海般衝撞而出,赫然是頭雄壯的犀牛!它披覆著鎧甲般的厚皮,粗壯的脖頸上那根獨角宛如一柄巨大的彎刀,在稀疏的光線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冷光。它低垂著頭,那根獨角如同致命的犁鏵,正對準了阿風的方向,四蹄踏地之聲沉悶如雷,裹挾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狂奔而來!


    “風影,退!”阿風暴喝一聲,聲音因緊張而微微撕裂。他猛拽韁繩,同時身體向側後方急閃。風影與他心意相通,瞬間發力向斜刺裏騰躍。腥風撲麵!犀牛那龐大沉重的軀體裹挾著千鈞之力,幾乎是擦著阿風的衣角呼嘯而過,“轟隆”一聲巨響,重重撞在阿風身後一株合抱粗的古樹上。樹幹劇烈震顫,木屑紛飛如雨,古樹發出痛苦的呻吟,竟被撞得生生傾斜!犀牛晃了晃碩大的頭顱,顯然被這反震之力弄得有些暈眩,但眼中凶光更熾,調轉身軀,鼻孔噴著粗重的白氣,準備再次衝鋒。


    阿風沒有絲毫猶豫,腳尖一點,身形如鷂子般輕盈翻上馬背。“走!”韁繩疾抖,風影四蹄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化作一道赤紅的閃電,朝著密林深處狂奔而去。身後,犀牛暴怒的吼聲如同炸雷滾動,窮追不舍。風影載著阿風,在嶙峋亂石和盤根錯節的古木間左衝右突,每一次急轉都險之又險地避開身後那致命的獨角。耳邊風聲呼嘯,夾雜著犀牛沉重的踐踏聲和樹木摧折的爆裂聲,死亡的陰影緊緊相隨,逼迫著心跳與馬蹄聲一同擂響在岷山險峻的胸膛上。


    不知狂奔了多久,身後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終於消失。阿風勒住風影,一人一馬都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浸透了衣衫和馬鬃。環顧四周,他們已闖入一片異常開闊的林中草地。綠草如茵,間或點綴著不知名的野花,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暖意融融,與方才的生死競速恍如隔世。然而,這寧靜並未持續太久。一聲難以形容的巨吼猛然撕裂了空氣!那聲音並非來自某處,而是仿佛從大地深處,從四麵八方的空氣中同時炸開,沉悶雄渾,直貫耳鼓,震得阿風胸口發悶,連風影也驚得連連後退。


    阿風循聲凝神望去,隻見草地中央,赫然立著一頭形貌極其怪異的巨獸——夔牛!其狀如牛,通體覆蓋著蒼青色的厚重皮毛,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最令人驚異的是,它額上隻有一支粗壯尖銳的獨角,直指蒼穹。方才那撼動山林的吼聲,便是出自此獸之口。此刻,夔牛正昂首向天,再次發出那種令百獸震惶的吼叫,聲波仿佛有形之物,震得周遭草葉簌簌低伏,連遠處樹梢的嫩葉都撲簌簌落下。


    阿風的心在胸腔裏擂鼓,既有對未知巨獸的天然敬畏,又有探險者得見奇觀的無盡興奮。他小心翼翼,幾乎是屏住呼吸,借著稀疏灌木的掩護,一步步向那林間王者靠近,渴望看清這傳說生靈的每一處細節。就在他全神貫注於夔牛那充滿力量的輪廓時,頭頂樹冠間忽然掠過一片巨大的陰影,帶著一股柔和而強勁的風。一隻羽色華麗到令人屏息的翰鳥,姿態優雅如九天仙子,輕盈地滑翔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阿風前方幾步遠的草地上。它高昂著頭,長長的尾羽流光溢彩,在陽光下變幻著寶石般的光澤,眼神沉靜而高傲,仿佛這片林地的精靈。阿風被這突如其來的神異之美攫住心神,下意識地、極輕緩地伸出手去,想要觸碰那份近在咫尺的華彩。然而指尖尚未靠近,翰鳥倏然振翅,寬大的翼展扇起一陣清涼的微風,帶著它華美的身影如夢幻泡影般直上青雲,隻留下幾片色彩斑斕的絨羽,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阿風攤開的掌心。


    翰鳥驚鴻一瞥的華彩還在心頭縈繞,阿風驅策著風影,不知不覺踏入了一道幽深的山穀。甫一進入,便覺周身一涼,一股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霧氣從穀底翻湧而上,瞬間將人馬的輪廓模糊、吞噬。霧氣深處,點點細碎的金光與銀芒如同夏夜迷失的星辰,在濃白中若隱若現,無聲地閃爍著誘惑的光芒。阿風心頭猛地一跳,一個塵封於古籍中的句子電光石火般閃現——“岷山之上多金玉”!難道這傳說竟是真的?這迷霧深處,便是那傳說中的寶地?


    “風影,慢些,再慢些……”阿風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抑製的微顫。他緊握韁繩,風影也通靈般放輕了蹄音,一人一馬如同潛入深海的魚,謹慎地撥開這濃稠的霧障,朝著那光芒的源頭緩緩靠近。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邊緣,心跳聲在濃霧中異常清晰。


    當最後一道霧幔被他們悄然分開,眼前豁然洞開的世界,讓阿風瞬間失去了呼吸!這並非想象中散落零星的礦石,而是大地深處一場驚世駭俗的噴薄!整片穀地,目光所及之處,仿佛被遠古神靈之手傾倒過。巨大的、未經雕琢的金塊如同凝固的熔岩,隨意堆疊,流淌著太陽般灼熱的光澤;銀礦脈則如冰封的河流,蜿蜒其間,閃爍著月亮般清冷皎潔的輝芒;更有無數色澤純淨的玉石,翠綠如深潭凝碧,潔白勝高山積雪,嫣紅似心頭熱血,毫無規則地鑲嵌、鋪陳在這片金色與銀色的狂潮之中。這哪裏是山穀?分明是星辰墜落凡塵,是天地以最奢侈的筆觸潑灑出的華章!炫目的寶光交相輝映,將整個穀底映照得如同傳說中的神國,連彌漫的霧氣都被鍍上了一層夢幻的金邊。阿風呆立當場,風影也仿佛被這無與倫比的景象震懾,忘記了嘶鳴,唯有四蹄不安地輕踏著腳下價值連城的土地,蹄鐵撞擊著裸露的金粒,發出細碎而奇異的清響。


    就在這心神俱醉、目眩神迷的刹那,頭頂上方猛地爆發出一陣淒厲刺耳的尖嘯!那聲音如同無數把生鏽的鐵片在玻璃上瘋狂刮擦,瞬間撕裂了山穀的寂靜,也狠狠紮進阿風的耳膜。他悚然抬頭,隻見一隻體型碩大、形貌凶獰的鷩鳥,正挾著風雷之勢,自高崖上如黑色閃電般俯衝而下!它通體覆蓋著金屬般幽暗的翎羽,一雙巨爪彎曲如鉤,閃爍著烏金寒光,尖銳的喙喙直如淬毒的匕首,目標正是阿風的頭顱!那雙猛禽的眼睛裏,燃燒著領地被侵犯的熊熊怒火,毫無半分屬於生靈的溫度。


    死亡的陰影如冰水當頭澆下!阿風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弓弦,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矮身,鷩鳥那足以開碑裂石的利爪帶著腥風,堪堪擦著他的頭皮掠過,扯斷了幾縷發絲。不等鷩鳥重新拉高,阿風已反手抽出腰間的馬鞭,手臂灌注全身力氣,朝著空中那團凶影狠狠抽去!“啪!”一聲脆響,鞭梢如同毒蛇吐信,精準地抽打在鷩鳥的一側翅膀上,幾片堅硬的翎羽應聲折斷飄落。


    鷩鳥發出一聲更加憤怒痛苦的厲嘯,巨大的翅膀掀起狂風,龐大的身軀在空中一個急旋,再次悍不畏死地撲擊下來,銳喙直啄阿風麵門!這一次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阿風疾步側閃,同時揮鞭格擋。鞭影與鳥喙在半空交擊,竟發出金鐵交鳴般的錚響!巨大的衝擊力震得阿風虎口發麻,幾乎握不住鞭柄。鷩鳥一擊不中,利爪順勢抓向阿風肩頭,銳利的爪尖瞬間撕裂了衣衫,在他肩頭留下三道火辣辣的血痕!


    “噅噅——!”風影目睹主人受傷,怒嘶一聲,不再遲疑。它猛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前蹄裹挾著千鈞之力,朝著鷩鳥的胸腹狠狠踹去!這一擊時機把握得妙到毫巔,正是鷩鳥舊力方盡、新力未生之際。沉重的馬蹄結結實實踹在鷩鳥胸骨上,發出沉悶的骨裂聲。鷩鳥如遭重錘,龐大的身軀被踹得倒飛出去,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重重摔在幾塊凸起的金礦石上,掙紮了幾下才勉強重新飛起,凶焰頓減。


    阿風強忍肩頭劇痛,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機,不退反進!他雙目赤紅,再次奮力揮鞭,鞭影如同暴雨狂風,劈頭蓋臉朝受傷的鷩鳥抽去,每一鞭都帶著搏命的狠厲與風聲。鞭梢在空中炸響,發出連串的爆音。鷩鳥顯然被這不要命的凶狠反擊和風影的雷霆一擊震懾住了,加上胸骨受傷,它拍打著翅膀,發出不甘的、充滿怨毒的尖鳴,終於放棄了進攻,歪歪斜斜地朝著高空雲霧深處狼狽飛去,很快便消失不見。


    山穀重新恢複了死寂,唯有阿風粗重的喘息聲和風影不安的噴鼻聲在回蕩。肩頭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溫熱的血順著臂膀緩緩流下,滴落在腳下冰冷璀璨的金玉之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暗紅。阿風看著這片華美得令人窒息的山穀,金銀玉石的光芒依舊奪目,然而方才那生死一線的搏殺,卻像一盆冰冷的雪水,瞬間澆熄了初見寶山時那幾乎要焚盡理智的狂喜。


    他緩緩蹲下身,沒有去拾取那些唾手可得的珍寶,反而伸出未受傷的手,指尖輕輕拂過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玉石的涼意透過指尖,奇異地安撫著激蕩的心神。目光掃過這滿穀的輝煌,它們沉靜地躺在那裏,曆經億萬年地火的淬煉、山體的擠壓,方得如此純粹。它們屬於這亙古的岷山,是大地深藏的骨血與魂魄,而非任何闖入者可以輕易褫奪的囊中之物。鷩鳥那充滿守護意味的凶猛攻擊,何嚐不是這神山意誌的另一種體現?


    “貪念一起,便是禍根。”阿風喃喃低語,想起進山前一位老獵戶的告誡,當時隻道是尋常,此刻字字如重錘敲在心間。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流光溢彩的山穀,仿佛要將這天地造化的奇景永遠鐫刻在心底。然後,他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留戀。他利落地撕下一截衣襟,緊緊纏住肩頭的傷口,翻身上馬。“風影,我們走。”聲音平靜而堅定。風影甩了甩頭,發出一聲輕快的嘶鳴,馱著它的主人,踏著滿地的金玉光華,步履輕捷而堅定地朝著山穀外行去。身後,那堆積如山的財富在漸濃的暮色裏,依舊散發著永恒而孤寂的光芒,如同神隻沉默的眼眸,注視著離去者挺直的背影。


    走出山穀,夕陽正以萬鈞之力沉向岷山起伏的脊線,將西天潑灑成一片無邊無際、壯麗燃燒的熔金之海。磅礴的光流奔湧著,為層巒疊嶂的岷山披上了一件流動的、輝煌無比的赤金袈裟,山體莊嚴的輪廓在光焰中愈發顯得深邃莫測。回首凝望,阿風心中再無初入時的懵懂好奇,亦無驚魂甫定的後怕,隻餘下一種被山魂滌蕩過的澄澈與飽滿。肩上鷩鳥留下的爪痕隱隱作痛,卻成了銘刻於身的山野箴言;囊中白瑉石的溫潤、袖底棠花瓣的殘香、夔牛撼山的吼聲、翰鳥驚鴻的羽影……所有瑰麗與凶險的碎片,此刻都在落日的熔爐裏淬煉、融合,沉甸甸地沉澱於心。他探得山的珍寶,山亦在他靈魂深處,鑿刻下敬畏的印記。


    阿風輕輕拍了拍風影被晚霞染成金紅的脖頸,聲音帶著塵埃落定後的溫暖笑意:“老夥計,這岷山,咱們算是見識了。走吧,天地之大,何處不是咱們的征程?”風影昂首長嘶,回應著主人的豪情,四蹄翻騰如飛,踏碎一地流金,載著它無畏的少年,向著更遠的、落日熔金指引的莽莽群山深處,絕塵而去。蹄聲清脆,叩響大地,仿佛是與身後沉默的岷山作最後的道別,又像是一曲奔赴未知的序章,回蕩在暮色四合的無垠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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