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粗糙的手指劃過那卷被無數代人摩挲得近乎光滑的山海圖誌,指向一片用靛青勾勒出的雲遮霧罩之地。“風兒啊,”老人喉間滾動著歲月沉澱的低啞,“若山,傳說裏藏著?琈玉的地方,能把人的魂魄都映得通明嘞!”爐火映著幼年阿風灼亮的眼眸,那團跳躍的火焰仿佛直接落進了他心裏,燒灼出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他要走遍天下群山,親手揭開那層層疊疊的山巒秘藏。
十年光陰流轉,少年長成,棗紅駿馬風影便是他最沉默也最忠實的夥伴。當若山的消息如同帶著奇異香氣的風拂過耳際——石山之南一百二十裏,藏珍納寶——阿風胸腔裏那團沉寂的火苗轟然複燃。他輕拍風影頸側溫熱的鬃毛,夥伴即刻會意,一聲長嘶裂帛般穿透清晨的薄霧,四蹄翻騰如燃燒的流火,載著主人奔向那傳說之地。
人與馬,如一道疾馳的血色閃電,劈開大地的沉默。風影矯健的身軀在密林深處騰挪跳躍,虯結的樹根與盤繞的藤蔓如同大地布下的古老陣法,卻絲毫不能遲滯它奔雷般的速度。阿風俯身緊貼馬頸,耳畔是呼嘯的風聲與枝葉急促拍打衣袂的劈啪脆響,仿佛整座森林都在為他們的闖入而驚惶低語。當一道清冽溪流橫亙眼前,水麵被陽光揉碎成萬點跳躍的金屑,風影毫無遲滯,縱身一躍,馬鬃飛揚如戰旗,四蹄踏碎水鏡,清冽的水花濺濕了阿風的衣襟和麵頰,帶來沁骨的涼意與無羈的快意。他朗聲大笑,那笑聲在空曠的山野間激蕩,是對未知的渴求,更是對自由的禮讚。
終於,當最後一片濃綠屏障被甩在身後,若山,猝不及防又無比磅礴地撞入眼簾。它靜默地矗立於天地盡頭,峰巒直刺蒼穹,灰白色的山體被千年萬載的雲霧溫柔又固執地纏繞著,如同一位身披素紗的緘默神隻,隻將最陡峭險峻的輪廓投映在浩渺天幕之上。一種近乎戰栗的敬畏攫住了阿風,他勒住風影,凝望著這片蒼茫,掌心微微汗濕了韁繩。他翻身下馬,指尖輕輕拂過風影因長途奔襲而汗氣蒸騰的頸側:“老夥計,我們到了。這山裏的秘密,等著咱們呢。”風影打了個響鼻,溫熱的鼻息噴在阿風手背,頭顱親昵地蹭了蹭他,仿佛也在無聲應和。
一人一馬沿著蜿蜒如蛇的山徑向上攀行。空氣驟然清冽,帶著泥土、朽木與某種奇異草木混合的冷香。山路兩側,林木的形態變得詭譎而陌生。一種名曰“寓木”的怪樹盤踞道旁,其枝幹虯結扭曲,完全悖逆了尋常樹木向光而生的法則,如同無數條被無形咒語禁錮於此、痛苦掙紮的墨綠蛟龍,扭曲的枝杈在稀薄天光下投下張牙舞爪的暗影。更奇異的是一種喚作“柘樹”的喬木,葉片厚實如翠玉雕琢,邊緣隱有金絲暗紋,隨著山風拂過,竟散發出一種極淡雅又極清冷的異香,絲絲縷縷鑽入鼻腔,初時隻覺頭腦一清,片刻後竟似有微弱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間悄然遊走,令人精神陡振。阿風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柘葉,那冰涼的觸感和奇異的清香讓他愈發確信,此山蘊藏著凡俗世界難以想象的造化玄機。
再往上行,山勢陡然險峻。嶙峋怪石如巨獸獠牙般從陡坡中猙獰探出,石隙間布滿濕滑的青苔。風影的蹄鐵踏在碎石上,發出清脆又驚心的叩擊聲。就在阿風全神貫注牽引風影繞過一塊危岩時,前方道路竟被一塊突兀的巨石徹底阻斷。此石通體渾圓,約莫半人高,表麵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光滑,仿佛被無形之手打磨了千萬年,顏色更是難以名狀,非青非白,隱隱流轉著一種內斂的、如同凝固水銀般的暗澤。阿風心頭劇震,失聲低呼:“邽石!”這正是祖父圖誌中曾用朱砂鄭重勾勒的奇石,傳說乃上古星辰隕落所化,質地堅逾精鋼。他難抑激動,快步上前,指尖撫過那冰涼滑膩的石表,果然傳來一種非金非玉、沉甸甸的奇異質感。他繞著這塊天外之物細細觀察,心中默念圖誌上的箴言:“邽石現,地脈異,秘寶藏幽墟……” 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悄然爬上脊背。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一陣極其微弱、仿佛細沙簌簌滾落的聲響,毫無征兆地從邽石後方傳來。阿風瞬間警覺,右手無聲地按上腰間佩劍劍柄,左手輕輕拍了拍風影示意噤聲。他屏住呼吸,腳步放得極輕,如同靈貓般悄然向聲源處潛去。繞過邽石巨大的陰影,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狹小洞口,如同大地的一道隱秘傷口,赫然出現在布滿蕨類植物的潮濕岩壁上。那細微的聲響,正是從這幽深的“傷口”內斷續飄出。
阿風解下風影背上的行囊,取出備好的鬆油火把點燃。躍動的火苗驅散了洞口濃稠的黑暗,卻映照出洞內彌漫著一層極淡薄、如同稀釋血水般的氤氳紅霧。他深吸一口氣,那霧氣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鏽混合著奇異礦石的冷冽氣息鑽入肺腑。他矮身鑽入洞口,火把的光芒艱難地劈開紅霧,洞壁的景象讓他呼吸為之一窒——赭石!整片岩壁仿佛被巨匠潑灑了濃烈的朱砂與赤鐵礦粉,呈現出大片大片驚心動魄的赤紅、赭褐與暗紫,層層疊疊,在火光下閃爍著金屬般冷硬又華麗的光澤。這正是典籍中記載的珍貴礦物赭石!阿風強抑激動,解下隨身攜帶的鹿皮囊和堅韌的鶴嘴鋤,小心翼翼地選擇色彩最為濃豔純粹的礦脈邊緣,屏息凝神,用鶴嘴鋤精準地敲鑿下幾塊沉甸甸的赭石。每一次敲擊都異常謹慎,清脆的回響在狹小的空間內被放得很大,激起洞頂細微的塵埃簌簌落下。
他執著火把,在迷宮般的赭紅洞窟中繼續深入。洞穴並非筆直,而是曲折向下,仿佛通往大山的髒腑深處。紅霧愈發濃稠,帶著沉甸甸的濕意黏附在皮膚上,寒意如同細針,穿透衣物。不知在赭色的迷宮中穿行了多久,前方逼仄的甬道竟豁然開朗,一個僅丈許見方的小小石室呈現眼前。就在這石室的中央,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石靜靜臥於赭石簇擁的天然石座之上。
火把的光芒仿佛瞬間被那玉石吸攝、馴服、轉化——它通體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乳白光澤,柔和至極,卻又堅韌地穿透了濃鬱的紅霧,將整個小小石室映照得如同沉浸在一泓流動的月華之中。玉石表麵並非完美無瑕,布滿了極其天然、如行雲流水又如星河旋臂般的神秘紋理,仿佛將天地初開的某種混沌道韻凝固其中。阿風的心髒狂跳起來,血液奔湧如江河,一個名字在腦海中轟鳴:“?琈之玉!”祖父低啞而充滿敬畏的講述瞬間回響在耳邊——“觸之溫潤,觀之通明,可鑒人心,可澄神魂……”他幾乎是蹣跚著靠近,指尖帶著朝聖般的虔誠與微微的顫抖,輕輕觸碰那玉石。
就在指尖觸及玉石的刹那,一股難以形容的溫潤暖流,如同汩汩清泉,瞬間從指尖湧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旅途的疲憊、精神的緊張、山野的寒濕……仿佛被這暖流無聲地洗滌、融化,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空明與難以言喻的力量感充盈了他的身體與意識。阿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承載著天地靈秀的?琈之玉捧起,入手沉甸甸的,那溫潤的暖意透過掌心,仿佛直接與他的心跳、他的魂魄產生了某種深沉的共鳴。他將玉石貼身藏入懷中,隔著衣物,那奇異的溫潤感依舊清晰可辨。
“轟隆——!”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胸腔深處爆發的怒吼,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洞穴的寂靜!緊接著,是令人頭皮發炸的、無數岩石相互傾軋、碰撞、碎裂的恐怖巨響!整個洞穴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洪荒巨手攥住,猛烈地搖晃、抽搐起來!洞頂的碎石和塵土如同驟雨般瘋狂砸落,濃密的紅霧被劇烈的震動攪動得翻滾如沸。阿風瞬間從得寶的狂喜中墜入冰窖,巨大的危機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猛地將火把插在石壁縫隙,雙手死死護住懷中寶玉,憑借著進來時對路徑的模糊記憶和對生的強烈渴望,朝著來路方向跌跌撞撞地猛衝回去!
“轟!嘩啦——!”身後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那是整個洞穴結構在崩塌!濃重的塵土混合著刺鼻的赭石粉末如同濁浪般從身後洶湧撲來,嗆得他幾乎窒息。他什麽也顧不上了,隻憑著本能和一線模糊的火光指引,在劇烈顛簸、碎石如雨的地獄通道中亡命狂奔。洞口那點天光在視野中劇烈搖晃、閃爍,如同狂風中的殘燭!風影淒厲而焦灼的嘶鳴聲穿透了山崩地裂的轟鳴,如同絕望中的燈塔!
當阿風連滾帶爬、灰頭土臉地撲出那即將被徹底埋葬的洞口時,刺目的天光讓他瞬間失明。他強忍著眩暈和肺部的灼痛,憑著最後一點力氣,手腳並用地撲向正在洞口焦躁刨地的風影。他幾乎是摔上馬背的,嘶啞地吼出一個字:“走——!”
風影通靈,無需催促,四蹄猛地發力,如同離弦的血色箭矢,載著主人向著山下安全地帶亡命飛馳!阿風死死伏在馬背上,一手緊護胸前寶玉,一手死死抓住馬鬃。身後,是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恐怖轟鳴,如同巨神的咆哮。當他終於敢在相對平緩的山腰勒馬回望時,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隻見若山麵向他們的巨大山體,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開天巨斧狠狠劈開!漫天黃塵如同巨大的妖魔騰空而起,遮天蔽日,將那片曾藏匿著赭石洞窟的岩壁徹底吞沒。剛才還存在的洞口,此刻連同那瑰麗又致命的赭紅世界,已被萬噸山石冷酷無情地徹底封死、掩埋,隻留下一片猙獰狼藉、塵土彌漫的巨大創口。劫後餘生的巨大戰栗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風。他緊緊抱著懷中的?琈玉,那溫潤的暖意透過衣衫傳來,是唯一的真實和慰藉。他望著那塵煙彌漫的巨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自然的偉力與無情——它慷慨地展示瑰寶,卻又如此輕易地收回,甚至碾碎一切冒犯者。敬畏,如同冰冷的碑文,深深鑿刻進他年輕的心魂。
數日後,當風影載著阿風回到山下有人煙的小鎮,他將包裹著赭石和?琈玉的布包在一位皓首窮經的老學究案頭緩緩打開。當那溫潤的月華光澤流淌出來,映亮了整個昏暗書房時,老學究猛地站起,手中茶盞“啪”地摔落在地,碎瓷四濺。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幾乎不敢觸碰那玉石,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嘴唇哆嗦著,半晌才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呼:“天…天物!這…這莫非是傳說中的…?琈玉?!” 周圍幾位聞訊而來的學者也瞬間圍攏,書房內一片倒抽冷氣之聲,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敬畏。
阿風站在眾人驚愕與探究的目光中心,臉上並無太多得意,隻有一片平靜的疲憊和沉澱下來的光芒。他輕輕撫摸著案上那光華內蘊的玉石,指尖傳來的溫潤暖意,如同一個無聲的契約。祖父山海圖誌上那些未曾涉足的墨跡山影——終年積雪不化的昆侖墟、傳說中浮於東海的蓬萊三島、瘴氣彌漫的南荒十萬大山……一一在腦海中清晰浮現,帶著無聲的召喚。
他收拾好行囊,將眾人驚歎的目光與老學究懇切的挽留留在身後,再次跨上風影結實溫暖的脊背。夥伴輕快地打了個響鼻,頭顱轉向遠方起伏的青色山脈線,仿佛早已洞悉主人的心意。阿風最後回望了一眼遠處那雲遮霧繞、此刻已歸於沉寂的若山剪影,向著那片埋葬了赭石礦洞的山體,在馬上遙遙一揖。這一禮,敬山的慷慨,更敬山的威嚴。
“走吧,老夥計,” 他輕夾馬腹,聲音不大,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路還長,山還多。” 風影長嘶一聲,四蹄騰躍,棗紅色的身影再次化作一道疾馳的流火,奔向地平線更遠、更蒼茫的未知群山。馬蹄踏過塵土,揚起細小的煙塵,如同奔向永恒的問號。阿風的身影在遼闊天地間漸漸縮小,卻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凝聚——每一次與山的相遇,都是對神秘的丈量,每一次絕境逢生,都是對生命韌性的淬煉。懷中的?琈玉隔著衣物傳來恒定的暖意,仿佛一顆微型的太陽,提醒他瑰寶常在險遠,而傳奇,永遠書寫於下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巔。
十年光陰流轉,少年長成,棗紅駿馬風影便是他最沉默也最忠實的夥伴。當若山的消息如同帶著奇異香氣的風拂過耳際——石山之南一百二十裏,藏珍納寶——阿風胸腔裏那團沉寂的火苗轟然複燃。他輕拍風影頸側溫熱的鬃毛,夥伴即刻會意,一聲長嘶裂帛般穿透清晨的薄霧,四蹄翻騰如燃燒的流火,載著主人奔向那傳說之地。
人與馬,如一道疾馳的血色閃電,劈開大地的沉默。風影矯健的身軀在密林深處騰挪跳躍,虯結的樹根與盤繞的藤蔓如同大地布下的古老陣法,卻絲毫不能遲滯它奔雷般的速度。阿風俯身緊貼馬頸,耳畔是呼嘯的風聲與枝葉急促拍打衣袂的劈啪脆響,仿佛整座森林都在為他們的闖入而驚惶低語。當一道清冽溪流橫亙眼前,水麵被陽光揉碎成萬點跳躍的金屑,風影毫無遲滯,縱身一躍,馬鬃飛揚如戰旗,四蹄踏碎水鏡,清冽的水花濺濕了阿風的衣襟和麵頰,帶來沁骨的涼意與無羈的快意。他朗聲大笑,那笑聲在空曠的山野間激蕩,是對未知的渴求,更是對自由的禮讚。
終於,當最後一片濃綠屏障被甩在身後,若山,猝不及防又無比磅礴地撞入眼簾。它靜默地矗立於天地盡頭,峰巒直刺蒼穹,灰白色的山體被千年萬載的雲霧溫柔又固執地纏繞著,如同一位身披素紗的緘默神隻,隻將最陡峭險峻的輪廓投映在浩渺天幕之上。一種近乎戰栗的敬畏攫住了阿風,他勒住風影,凝望著這片蒼茫,掌心微微汗濕了韁繩。他翻身下馬,指尖輕輕拂過風影因長途奔襲而汗氣蒸騰的頸側:“老夥計,我們到了。這山裏的秘密,等著咱們呢。”風影打了個響鼻,溫熱的鼻息噴在阿風手背,頭顱親昵地蹭了蹭他,仿佛也在無聲應和。
一人一馬沿著蜿蜒如蛇的山徑向上攀行。空氣驟然清冽,帶著泥土、朽木與某種奇異草木混合的冷香。山路兩側,林木的形態變得詭譎而陌生。一種名曰“寓木”的怪樹盤踞道旁,其枝幹虯結扭曲,完全悖逆了尋常樹木向光而生的法則,如同無數條被無形咒語禁錮於此、痛苦掙紮的墨綠蛟龍,扭曲的枝杈在稀薄天光下投下張牙舞爪的暗影。更奇異的是一種喚作“柘樹”的喬木,葉片厚實如翠玉雕琢,邊緣隱有金絲暗紋,隨著山風拂過,竟散發出一種極淡雅又極清冷的異香,絲絲縷縷鑽入鼻腔,初時隻覺頭腦一清,片刻後竟似有微弱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間悄然遊走,令人精神陡振。阿風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柘葉,那冰涼的觸感和奇異的清香讓他愈發確信,此山蘊藏著凡俗世界難以想象的造化玄機。
再往上行,山勢陡然險峻。嶙峋怪石如巨獸獠牙般從陡坡中猙獰探出,石隙間布滿濕滑的青苔。風影的蹄鐵踏在碎石上,發出清脆又驚心的叩擊聲。就在阿風全神貫注牽引風影繞過一塊危岩時,前方道路竟被一塊突兀的巨石徹底阻斷。此石通體渾圓,約莫半人高,表麵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光滑,仿佛被無形之手打磨了千萬年,顏色更是難以名狀,非青非白,隱隱流轉著一種內斂的、如同凝固水銀般的暗澤。阿風心頭劇震,失聲低呼:“邽石!”這正是祖父圖誌中曾用朱砂鄭重勾勒的奇石,傳說乃上古星辰隕落所化,質地堅逾精鋼。他難抑激動,快步上前,指尖撫過那冰涼滑膩的石表,果然傳來一種非金非玉、沉甸甸的奇異質感。他繞著這塊天外之物細細觀察,心中默念圖誌上的箴言:“邽石現,地脈異,秘寶藏幽墟……” 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悄然爬上脊背。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一陣極其微弱、仿佛細沙簌簌滾落的聲響,毫無征兆地從邽石後方傳來。阿風瞬間警覺,右手無聲地按上腰間佩劍劍柄,左手輕輕拍了拍風影示意噤聲。他屏住呼吸,腳步放得極輕,如同靈貓般悄然向聲源處潛去。繞過邽石巨大的陰影,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狹小洞口,如同大地的一道隱秘傷口,赫然出現在布滿蕨類植物的潮濕岩壁上。那細微的聲響,正是從這幽深的“傷口”內斷續飄出。
阿風解下風影背上的行囊,取出備好的鬆油火把點燃。躍動的火苗驅散了洞口濃稠的黑暗,卻映照出洞內彌漫著一層極淡薄、如同稀釋血水般的氤氳紅霧。他深吸一口氣,那霧氣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鏽混合著奇異礦石的冷冽氣息鑽入肺腑。他矮身鑽入洞口,火把的光芒艱難地劈開紅霧,洞壁的景象讓他呼吸為之一窒——赭石!整片岩壁仿佛被巨匠潑灑了濃烈的朱砂與赤鐵礦粉,呈現出大片大片驚心動魄的赤紅、赭褐與暗紫,層層疊疊,在火光下閃爍著金屬般冷硬又華麗的光澤。這正是典籍中記載的珍貴礦物赭石!阿風強抑激動,解下隨身攜帶的鹿皮囊和堅韌的鶴嘴鋤,小心翼翼地選擇色彩最為濃豔純粹的礦脈邊緣,屏息凝神,用鶴嘴鋤精準地敲鑿下幾塊沉甸甸的赭石。每一次敲擊都異常謹慎,清脆的回響在狹小的空間內被放得很大,激起洞頂細微的塵埃簌簌落下。
他執著火把,在迷宮般的赭紅洞窟中繼續深入。洞穴並非筆直,而是曲折向下,仿佛通往大山的髒腑深處。紅霧愈發濃稠,帶著沉甸甸的濕意黏附在皮膚上,寒意如同細針,穿透衣物。不知在赭色的迷宮中穿行了多久,前方逼仄的甬道竟豁然開朗,一個僅丈許見方的小小石室呈現眼前。就在這石室的中央,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石靜靜臥於赭石簇擁的天然石座之上。
火把的光芒仿佛瞬間被那玉石吸攝、馴服、轉化——它通體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乳白光澤,柔和至極,卻又堅韌地穿透了濃鬱的紅霧,將整個小小石室映照得如同沉浸在一泓流動的月華之中。玉石表麵並非完美無瑕,布滿了極其天然、如行雲流水又如星河旋臂般的神秘紋理,仿佛將天地初開的某種混沌道韻凝固其中。阿風的心髒狂跳起來,血液奔湧如江河,一個名字在腦海中轟鳴:“?琈之玉!”祖父低啞而充滿敬畏的講述瞬間回響在耳邊——“觸之溫潤,觀之通明,可鑒人心,可澄神魂……”他幾乎是蹣跚著靠近,指尖帶著朝聖般的虔誠與微微的顫抖,輕輕觸碰那玉石。
就在指尖觸及玉石的刹那,一股難以形容的溫潤暖流,如同汩汩清泉,瞬間從指尖湧入,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旅途的疲憊、精神的緊張、山野的寒濕……仿佛被這暖流無聲地洗滌、融化,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空明與難以言喻的力量感充盈了他的身體與意識。阿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這塊承載著天地靈秀的?琈之玉捧起,入手沉甸甸的,那溫潤的暖意透過掌心,仿佛直接與他的心跳、他的魂魄產生了某種深沉的共鳴。他將玉石貼身藏入懷中,隔著衣物,那奇異的溫潤感依舊清晰可辨。
“轟隆——!”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胸腔深處爆發的怒吼,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洞穴的寂靜!緊接著,是令人頭皮發炸的、無數岩石相互傾軋、碰撞、碎裂的恐怖巨響!整個洞穴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洪荒巨手攥住,猛烈地搖晃、抽搐起來!洞頂的碎石和塵土如同驟雨般瘋狂砸落,濃密的紅霧被劇烈的震動攪動得翻滾如沸。阿風瞬間從得寶的狂喜中墜入冰窖,巨大的危機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猛地將火把插在石壁縫隙,雙手死死護住懷中寶玉,憑借著進來時對路徑的模糊記憶和對生的強烈渴望,朝著來路方向跌跌撞撞地猛衝回去!
“轟!嘩啦——!”身後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那是整個洞穴結構在崩塌!濃重的塵土混合著刺鼻的赭石粉末如同濁浪般從身後洶湧撲來,嗆得他幾乎窒息。他什麽也顧不上了,隻憑著本能和一線模糊的火光指引,在劇烈顛簸、碎石如雨的地獄通道中亡命狂奔。洞口那點天光在視野中劇烈搖晃、閃爍,如同狂風中的殘燭!風影淒厲而焦灼的嘶鳴聲穿透了山崩地裂的轟鳴,如同絕望中的燈塔!
當阿風連滾帶爬、灰頭土臉地撲出那即將被徹底埋葬的洞口時,刺目的天光讓他瞬間失明。他強忍著眩暈和肺部的灼痛,憑著最後一點力氣,手腳並用地撲向正在洞口焦躁刨地的風影。他幾乎是摔上馬背的,嘶啞地吼出一個字:“走——!”
風影通靈,無需催促,四蹄猛地發力,如同離弦的血色箭矢,載著主人向著山下安全地帶亡命飛馳!阿風死死伏在馬背上,一手緊護胸前寶玉,一手死死抓住馬鬃。身後,是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恐怖轟鳴,如同巨神的咆哮。當他終於敢在相對平緩的山腰勒馬回望時,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隻見若山麵向他們的巨大山體,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開天巨斧狠狠劈開!漫天黃塵如同巨大的妖魔騰空而起,遮天蔽日,將那片曾藏匿著赭石洞窟的岩壁徹底吞沒。剛才還存在的洞口,此刻連同那瑰麗又致命的赭紅世界,已被萬噸山石冷酷無情地徹底封死、掩埋,隻留下一片猙獰狼藉、塵土彌漫的巨大創口。劫後餘生的巨大戰栗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風。他緊緊抱著懷中的?琈玉,那溫潤的暖意透過衣衫傳來,是唯一的真實和慰藉。他望著那塵煙彌漫的巨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自然的偉力與無情——它慷慨地展示瑰寶,卻又如此輕易地收回,甚至碾碎一切冒犯者。敬畏,如同冰冷的碑文,深深鑿刻進他年輕的心魂。
數日後,當風影載著阿風回到山下有人煙的小鎮,他將包裹著赭石和?琈玉的布包在一位皓首窮經的老學究案頭緩緩打開。當那溫潤的月華光澤流淌出來,映亮了整個昏暗書房時,老學究猛地站起,手中茶盞“啪”地摔落在地,碎瓷四濺。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幾乎不敢觸碰那玉石,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嘴唇哆嗦著,半晌才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呼:“天…天物!這…這莫非是傳說中的…?琈玉?!” 周圍幾位聞訊而來的學者也瞬間圍攏,書房內一片倒抽冷氣之聲,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敬畏。
阿風站在眾人驚愕與探究的目光中心,臉上並無太多得意,隻有一片平靜的疲憊和沉澱下來的光芒。他輕輕撫摸著案上那光華內蘊的玉石,指尖傳來的溫潤暖意,如同一個無聲的契約。祖父山海圖誌上那些未曾涉足的墨跡山影——終年積雪不化的昆侖墟、傳說中浮於東海的蓬萊三島、瘴氣彌漫的南荒十萬大山……一一在腦海中清晰浮現,帶著無聲的召喚。
他收拾好行囊,將眾人驚歎的目光與老學究懇切的挽留留在身後,再次跨上風影結實溫暖的脊背。夥伴輕快地打了個響鼻,頭顱轉向遠方起伏的青色山脈線,仿佛早已洞悉主人的心意。阿風最後回望了一眼遠處那雲遮霧繞、此刻已歸於沉寂的若山剪影,向著那片埋葬了赭石礦洞的山體,在馬上遙遙一揖。這一禮,敬山的慷慨,更敬山的威嚴。
“走吧,老夥計,” 他輕夾馬腹,聲音不大,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路還長,山還多。” 風影長嘶一聲,四蹄騰躍,棗紅色的身影再次化作一道疾馳的流火,奔向地平線更遠、更蒼茫的未知群山。馬蹄踏過塵土,揚起細小的煙塵,如同奔向永恒的問號。阿風的身影在遼闊天地間漸漸縮小,卻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凝聚——每一次與山的相遇,都是對神秘的丈量,每一次絕境逢生,都是對生命韌性的淬煉。懷中的?琈玉隔著衣物傳來恒定的暖意,仿佛一顆微型的太陽,提醒他瑰寶常在險遠,而傳奇,永遠書寫於下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