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勒住韁繩,胯下的棗紅馬風影隨之停步,噴出一股溫熱的鼻息,在初冬微寒的空氣裏凝成白霧。眼前,石山終於掀開了雲霧的麵紗——它並非想象中的青翠,反而通體是種冷硬的鐵灰色,岩壁陡峭如斧劈刀削,直插雲端。山巔隱沒在鉛灰色的厚厚雲層中,仿佛被天穹吞噬了一截。山腳下,林木倒是恣肆潑灑著濃綠,藤蔓如巨蟒纏繞著虯結的樹身,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凜冽的風裏瑟縮著綻開細小的、奇異豔麗的花瓣。


    “風影,就是這兒了。”阿風輕撫馬兒光滑如緞的鬃毛,低聲自語。關於這座石山的傳說,是在衡山東南七十裏外一個彌漫著劣質酒氣與旱煙味的驛站裏聽來的。幾個跑山的漢子圍在爐火旁,言辭閃爍,眼神裏卻藏著壓不住的敬畏與貪婪。他們說此山多金,沙礫裏裹著黃澄澄的碎屑;說山腹蘊藏著上古遺落的青雘神礦,光華流轉;更有人信誓旦旦,言及月圓之夜,能聽到山中傳來飄渺如歎息的歌聲,看見朦朧的、非人間的影子在嶙峋怪石間遊蕩。


    風影用溫熱的鼻尖蹭了蹭阿風的手臂,烏黑的大眼睛裏映著主人年輕而躍躍欲試的麵龐。阿風自少年起便負劍遠遊,踏遍無數名山大川,心中所求,不過是天地間一份未經雕琢的奇偉與幽邃。這石山的氣息,冷硬中透出難以言喻的引力,無聲地召喚著他。


    他從行囊中取出那把跟隨自己多年的精鋼短劍,劍身古樸,隻在靠近護手處刻著幾道細密的風紋。劍鞘在腰間束緊,冰涼的觸感傳來,使人清醒。他再次拍了拍風影強健的脖頸:“好夥計,就在這林子裏等我,別亂跑,也別讓山裏的精怪把你叼了去。”風影像是聽懂了,昂首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嘶,前蹄在原地踏了幾下,濺起幾片枯葉,眼神沉靜而篤定。


    阿風轉身,踏上了通往未知的山徑。腳下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被雨水和野獸勉強踩踏出來的縫隙。碎石遍布,棱角尖銳,每一步落下都需凝神試探,稍有不慎便會滾落。嶙峋的怪石突兀地從山體刺出,如同沉默而警惕的守衛。空氣裏彌漫著岩石的冷冽氣息、苔蘚的潮濕腥氣,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深埋地底的金屬礦脈的微腥。


    攀登了小半個時辰,汗水已浸透內衫,山勢卻毫無緩和的跡象。就在他扶著一塊冰涼的巨岩喘息時,腳下碎石縫隙裏一點跳動的金光攫住了他的視線。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幾顆小石子——底下赫然是幾粒黃豆大小的天然金砂,在透過稀疏枝葉灑下的天光裏,閃爍著誘人而矜持的光芒。


    “多金之說,果然不虛……”阿風低聲自語,指尖撚起一粒。金子沉甸甸的,帶著大地的體溫。然而,他心中隻掠過一絲淺淡的欣喜,旋即便被更大的好奇取代。金砂散落在此,絕非無因。他將金粒輕輕放回原處,仿佛隻是拂去一粒尋常的塵埃。目光投向更高、更幽深的山林,那裏必有更古老、更沉重的秘密在等待發掘。


    越向上,林木愈發濃密。針葉與闊葉奇異地共生著,巨大的樹冠交織成一片幽暗的穹頂,隻漏下些許斑駁破碎的光點。空氣變得異常清冽純淨,每一次呼吸都像飲下甘冽的冰泉,滌蕩肺腑。腳下的泥土也愈發鬆軟濕潤,覆蓋著厚厚的腐葉層,踩上去悄然無聲。一種深沉的、屬於遠古山林的寂靜包裹了他,隻有風掠過樹梢時,發出悠長而神秘的嗚咽。


    “沙沙……”


    左側濃密的蕨草叢中,猛地竄出一道灰褐色的影子,快如離弦之箭。是一隻肥碩的野兔!它顯然也被阿風驚擾,紅寶石般的眼睛驚恐地瞥了他一眼,瞬間消失在另一片更深的灌木叢後。


    阿風啞然失笑,緊繃的神經剛鬆弛半分,一聲低沉、渾厚,飽含原始暴戾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從前方不遠處的山坳裏轟然炸響!


    “吼——嗚——”


    那聲音如同悶雷貼著地麵滾過,震得人心髒驟然一縮,林間的寂靜瞬間被撕得粉碎!阿風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冰涼的劍柄觸感傳來,帶來一絲鎮定的力量。他強迫自己放緩呼吸,將腳步放得極輕、極慢,像一隻謹慎的狸貓,朝著那令人心悸的咆哮聲源處潛行過去。濃密的枝葉和嶙峋的怪石是最好的掩護,每一步都踩在厚軟的腐葉上,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繞過一塊狀如猛獸獠牙的黑色巨岩,眼前的景象讓他瞳孔驟縮!


    一片不大的林間空地上,赫然趴伏著一頭巨熊!通體毛發如墨,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油亮的烏光。肩背高聳,肌肉虯結,龐大的身軀仿佛一座移動的黑色肉山。它正用寬厚的前掌扒拉著地上一堆堆青綠色的石頭,發出沉悶的刮擦聲。那些石頭質地奇特,非金非玉,表麵似乎蒙著一層油脂般的柔和光澤,在昏暗的光線下,兀自幽幽地散發著內斂而深邃的青碧色光暈。


    “青雘!”阿風心中猛地一跳。驛站裏那些模糊的傳說碎片瞬間在腦中清晰起來——上古礦藏,光華內蘊,神異非常!這黑熊,竟是這珍稀礦石的守護者?抑或是被這礦石奇異的光澤與氣息所吸引?


    就在他念頭飛轉的刹那,那龐然巨獸的動作猛地停滯了。它那顆碩大猙獰的頭顱,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一對小小的、深褐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釘子,精準無比地鎖定了阿風藏身的岩石方向!那眼神裏沒有絲毫意外,隻有赤裸裸的、被侵入領地激起的滔天暴怒!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風。他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如擂鼓。沒有退路了!


    阿風深吸一口氣,那清冽到刺肺的空氣湧入胸腔,仿佛注入了冰冷的勇氣。他雙腿微曲,重心下沉,整個人如同拉滿的硬弓,精鋼短劍無聲出鞘,森寒的刃鋒斜斜指向那團迫近的黑色風暴。劍身上的風紋似乎也感應到主人的戰意,在幽暗中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流光。


    黑熊喉嚨裏滾動著沉悶如雷的威脅低吼,龐大的身軀人立而起,竟比阿風高出整整一倍有餘!遮蔽天光的陰影當頭壓下,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它前掌上烏黑發亮的巨爪,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阿風渺小的身軀猛力揮下!這一爪蘊含的力量,足以拍碎堅硬的牛頭!


    生死一線!阿風瞳孔緊縮,全身的肌肉和神經在千鈞一發之際爆發出極限的潛能。他並未硬抗,足尖猛蹬地麵鬆軟的腐葉,身體如風中柳絮般向右側急旋飄出。動作流暢得近乎詭異,正是他長年遊曆險境磨礪出的保命身法“風絮步”。


    “嗤啦!”


    腥風擦著耳畔掠過,巨爪撕裂了他左側的粗布衣袖,險之又險!黑熊一擊落空,身體因巨大的慣性向前微傾。就是這電光石火間的破綻!


    阿風眼中厲芒一閃,旋身之勢未盡,手中短劍已順勢遞出!劍尖凝聚著全身的力道與速度,精準無比地刺向黑熊肩胛下方那片相對薄弱的皮毛!


    “噗!”


    劍鋒入肉!但傳來的阻力遠超阿風預料。黑熊的皮毛堅韌異常,底下更是厚實的肌肉與脂肪層。劍尖隻刺入寸許,便被強韌的肌體死死夾住,再難深入!


    “吼——!”


    劇痛徹底點燃了黑熊的凶性!它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狂怒咆哮,傷口噴濺出滾燙的血液。那巨大的身軀以不可思議的敏捷猛然扭轉,另一隻巨掌帶著排山倒海之勢,橫掃而來!勁風撲麵,刮得臉頰生疼。


    阿風心頭一凜,果斷棄劍!鬆手的同時,身體再次施展“風絮步”,如同被狂風吹起的落葉,狼狽卻迅疾地向後翻滾。沉重的熊掌擦著他的脊背掃過,帶起的勁風將他狠狠掀飛出去,後背重重撞在一棵老鬆粗糙的樹幹上,震得他眼前發黑,喉頭一甜,幾乎嘔出血來。


    短劍還留在黑熊肩頭,隨著它的狂怒動作微微顫動。此刻的阿風,手無寸鐵,後背劇痛,氣息翻騰。黑熊雙目赤紅,徹底陷入狂暴狀態,帶著肩頭那柄恥辱的短劍,如同失控的戰車,再次隆隆碾壓而來!每一步踏下,地麵都在震顫!


    退無可退!阿風背靠冷硬的老鬆樹幹,目光如電,急速掃視著四周,尋找任何一絲生機。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突然,他眼角的餘光被一道強烈的反光刺痛!


    是那些散落在地的青雘礦石!


    正午的陽光恰好艱難地穿透了林間濃密的枝葉,形成一道傾斜的光柱,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幾塊堆疊的青雘礦石上。那礦石內部的某種奇妙晶體結構,瞬間將這束天光凝聚、折射,迸射出一道極其刺眼、幾乎凝成實質的碧綠光束!


    光束掃過之處,空氣似乎都微微扭曲,其中一道,正巧掠過黑熊那張布滿怒火的猙獰麵孔!


    “嗷嗚——!”


    一聲淒厲痛苦的慘嚎驟然爆發!遠比之前受傷的吼叫更加尖銳刺耳!那束凝聚的青雘強光,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了黑熊的右眼!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僵住,隨即瘋狂地甩動頭顱,僅剩的左眼緊緊閉起,巨大的前掌本能地捂住劇痛流血的右眼,發出痛苦不堪的哀鳴。


    天賜良機!


    阿風眼中爆發出絕境求生的光芒!所有的疲憊和疼痛在這一刻都被強大的意誌力壓了下去。他如同離弦之箭,從倚靠的樹幹上猛撲而出!目標並非黑熊的要害,而是它肩頭那柄屬於自己的短劍!


    他的動作快到了極致,仿佛融入了林間疾掠的風。在黑熊因劇痛而短暫失神、門戶大開的瞬間,阿風已撲至近前,右手死死攥住了那冰涼熟悉的劍柄!


    “喝——!”


    一聲暴喝從胸腔炸出,阿風全身的力量,連同身體前衝的慣性,毫無保留地灌注於雙臂!他緊握劍柄,雙腳死死蹬住地麵濕滑的苔蘚,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向前,狠狠一拖!


    “嗤——啦——!”


    利刃切割皮肉與堅韌筋膜的聲音令人牙酸!一道深可見骨、觸目驚心的巨大創口,從黑熊肩胛下方一直撕裂到它相對柔軟的側肋!滾燙的、帶著濃烈腥氣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噴湧而出,濺了阿風滿頭滿臉!


    黑熊發出驚天動地的最後一聲悲鳴,那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生命急速流逝的虛弱。它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轟然倒塌在地,激起一片枯枝敗葉和飛揚的塵土。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粘稠溫熱的血液迅速在它身下洇開,染紅了青綠的苔蘚和那些幽光流轉的青雘礦石。


    阿風拄著劍,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濃重的血腥味和黑熊身上原始的膻味混合在一起,直衝鼻腔。汗水和血水順著他的臉頰、脖頸不斷滑落,滴在腳下的腐葉上。他低頭看著劍刃上淋漓的鮮血,又看向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龐大獸軀,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沉重,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這並非他第一次殺生,但這等凶暴山林的巨獸,帶來的衝擊遠非尋常獵物可比。


    喘息稍定,他緩緩蹲下身,拾起一塊沾著黑熊熱血的青雘礦石。入手溫潤沉實,那青碧色的光澤在血汙下依然執著地流轉著,仿佛蘊含著大地深處生生不息的力量。他仔細抹去礦石上的血漬,小心地將其收入行囊。這奇異的石頭,幾乎是用命換來的見證。


    他拔出短劍,在旁邊的苔蘚和溪水裏仔細洗淨血跡,重新歸鞘。不敢再過多停留,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拖著疲憊不堪、後背依舊隱隱作痛的身體,繼續向更高、更幽深的山林進發。陽光艱難地穿過層層疊疊的樹冠,在彌漫著血腥氣的林間投下斑駁陸離、搖曳不定的光斑,如同無數隻窺探的眼睛。


    越過一片陡峭的岩坡,眼前的景象豁然一變,仿佛踏入了另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國度。


    這裏古木參天,樹齡難以估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寄生在巨大古樹枝幹上的奇異植物——寓木。它們形態之詭譎,遠超凡人想象。有的如同無數巨大的、層層疊疊的灰綠色蘑菇傘蓋,傘蓋邊緣垂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有的則像無數彎曲盤繞的蒼白鹿角,虯結交錯,表麵覆蓋著細密的、類似苔蘚的絨狀物,閃爍著微弱的磷光;還有的形如巨大的鳥巢,由無數纖細堅韌的藤蔓自然編織而成,裏麵盛開著點點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奇異小花。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合氣息:是億萬年來堆積的落葉緩慢腐爛的深沉土腥,是寄生植物分泌出的清甜又略帶辛辣的芬芳,是岩石深處滲透出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冷冽氣息,更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初雪般純淨的異香。這香氣似乎能滌蕩神魂,讓阿風因搏殺而緊繃的神經漸漸舒緩下來。他放慢腳步,如同朝聖者般行走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森林裏,指尖拂過那些冰涼滑膩或粗糙虯結的寓木表麵,心中充滿了對造物玄奇的敬畏。


    “嘻嘻……”


    一聲清脆如銀鈴、不染絲毫塵埃的笑聲,毫無預兆地在前方一株最為巨大、形如華蓋的鹿角狀寓木下響起。


    阿風的心猛地一跳,循聲望去。


    一個少女正俏生生地立在那巨大的鹿角寓木之下。她穿著一身仿佛用無數種深淺不一的綠葉和藤蘿編織而成的長裙,裙擺間點綴著細碎的、散發著柔和白光的小花。烏黑的長發如同最上等的綢緞,柔順地披散在肩頭,發間隨意地纏繞著幾根開著紫色小花的藤蔓。她的麵容純淨得不似凡塵中人,肌膚白皙近乎透明,一雙眼睛如同墜落了漫天星子,清澈明亮得能映出人心。此刻,她正微微歪著頭,纖纖玉指靈巧地擺弄著一個剛剛編好的花環,花環上綴滿了那些發光的小白花和幾片形狀奇特的寓木葉片。


    阿風怔住了。他行走天下,見過無數佳麗,卻從未見過如此空靈出塵,仿佛與這山林草木同呼吸、共血脈的存在。她身上有一種純粹的自然氣息,比這林間的風更自由,比那青雘的光更神秘。


    少女抬起那雙星辰般的眼眸,看向阿風,唇邊漾開一抹純真又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玉石:“迷途的旅人,你身上的血氣,驚擾了這沉睡的林地。”她的目光掠過阿風染血的衣襟和尚未完全平複的喘息,“那頭笨拙的黑岩,是你讓它歸於山林的寂靜了麽?”她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讚許還是責備,隻有一種對山林萬物生死流轉的了然。


    阿風回過神來,心中湧起一種奇異的羞澀,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幾步,在距離少女數步之遙處停下,鄭重地抱拳行了一禮:“在下阿風,遊曆至此,並非有意冒犯山林。那黑熊凶暴異常,驟然襲擊,在下迫於無奈,隻得全力自保。姑娘……你莫非是這山中的……”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


    少女輕輕一笑,那笑容仿佛讓周圍的光線都明亮了幾分。“我是這片山林的呼吸,是古樹的低語,是青雘脈動的微光。”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巔,“你可以叫我‘螢’。我守著這裏很久了,看著四季流轉,看著草木枯榮。”她頓了頓,星眸凝視著阿風,“你身上有風的味道,有遠方的塵土,還有……一種不貪婪的心。這很難得。否則,在你踏足這片寓木之森時,藤蔓早已將你纏繞送歸山腳了。”


    阿風心中恍然,原來那若有若無的被窺視感,並非錯覺。他坦誠道:“在下隻是好奇,想看看這傳說中藏著秘密的石山,究竟是何模樣。那青雘礦石……確實神奇。”


    “青雘,是山的骨血,是大地沉眠的記憶。”螢的聲音空靈悠遠,她輕盈地轉身,裙裾拂過地麵細小的發光苔蘚,“跟我來吧,遠方的風之子。既然你已通過了山岩的考驗,不妨看看這石山真正的容顏。”


    螢的腳步輕靈得不似行走,更像在林間漂浮。阿風緊隨其後,仿佛踏入了一個隻存在於古老神話中的秘境。


    螢指著路邊一株寄生在枯死巨木上的、如同巨大靈芝般的灰白色寓木:“看,那是‘石芝’。它隻生長在蘊含青雘礦脈的古木軀幹上,百年才增一圈年輪。它的粉末,能讓最深的傷口止血生肌。”她又引他看一株纏繞著老鬆、垂下無數細長發光藤蔓的寓木,“那是‘星絡藤’,它的汁液在月下會發出幽藍的光,如同流淌的星河。傳說用它編織的繩索,堅韌無比,可縛蛟龍。”


    他們來到一小片林間空地,這裏生長著一種奇特的矮小植物,葉片如細長的碧玉,中心捧著一朵近乎透明的、形似鈴蘭的花。螢伸出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其中一朵花苞。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極其空靈、清脆的樂音,竟然從那小小的花朵中流淌而出!如同無數細小的冰晶在月光下碰撞。聲音隨風擴散,周圍的幾株同種植物仿佛受到召喚,也次第發出高低不同的悅耳鳴響,匯成一片短暫而夢幻的天然樂章。


    “這是‘風語鈴蘭’,”螢的眼中帶著溫柔的笑意,“它們的聲音,能撫平焦躁的心魂。”


    阿風聽得如癡如醉,隻覺塵世的喧囂與方才搏殺的戾氣,都被這純淨的天籟洗滌一空。


    螢又帶他走到一處濕潤的岩壁旁,那裏攀附著一片片形如鳳尾、邊緣泛著淡淡金芒的奇異蕨類。“這是‘棲鳳蕨’,隻生於青雘礦脈氣息濃鬱、終年水汽氤氳的背陰石壁。”她摘下一小片嫩葉,示意阿風攤開手掌,將葉片放在他掌心。一股難以形容的溫潤氣息,帶著青雘特有的微腥和草木的清香,瞬間透過皮膚滲入體內。阿風隻覺得後背被黑熊掌風掃中的悶痛,以及搏鬥帶來的筋骨酸痛,竟如同春陽下的冰雪,開始悄然消融!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中緩緩流淌,疲憊感大為減輕。


    “這……”阿風震驚地看著掌心那片看似普通的金邊蕨葉,又看向螢。


    “山的饋贈,給懂得傾聽的客人。”螢微微一笑,笑容裏有種洞悉萬物的了然。


    他們繼續向上,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天然石台。石台邊緣極其陡峭,下方是深不見底、雲霧繚繞的幽穀。站在這絕壁邊緣,俯瞰腳下翻滾的雲海和遠處連綿無盡的蒼翠群山,一種天地浩渺、自身渺小如塵的蒼茫感油然而生。


    “看那裏。”螢指向石台對麵,隔著深穀的另一麵巨大山壁。


    阿風凝神望去。隻見那麵陡峭如削的暗色岩壁上,赫然分布著大片大片奇異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紋路!那些紋路蜿蜒曲折,在下午斜射的陽光照耀下,隱隱折射出與青雘礦石同源的青碧色微光。它們有的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神秘莫測;有的則酷似巨大的、盤繞沉睡的龍蛇圖騰,氣勢磅礴;還有一些區域,光芒匯聚流轉,竟隱隱構成一幅模糊的、描繪著星辰運行軌跡的星圖!


    “那是……”阿風屏住了呼吸,被這自然的鬼斧神工深深震撼。


    “青雘的脈絡,大地的記憶。”螢的聲音在獵獵山風中顯得格外悠遠空靈,仿佛來自亙古,“它們記錄著星辰的軌跡,記錄著滄海桑田的變遷,記錄著這座山誕生之初的呼吸與脈動。是山想說的話,刻在了自己的骨骼之上。可惜……”她輕輕歎息一聲,如同風拂過樹葉,“能讀懂的人,早已消失在漫長的時光河流裏了。那些紋路,是青雘礦脈天然形成的晶簇走向,在億萬年的地動和風化中顯露出來,又被日光賦予了顏色。它們是山的年輪,無聲地講述著比人類古老得多的故事。”


    阿風久久地凝視著對麵山壁上那些沉默的、流淌著微光的“文字”與“圖騰”,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感動與敬畏。這不再是傳說,而是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感的天地玄奇。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何要遊曆,為何要探尋——正是為了尋找這樣的時刻,讓渺小的生命得以窺見宇宙宏大敘事的一角。


    夕陽熔金,將天邊的雲霞點燃成一片壯麗的火海。石台之上,兩人並肩而立,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阿風向螢講述著塞外大漠孤煙的蒼涼,講述著江南杏花煙雨的溫柔,講述著雪域高原那仿佛能凍結靈魂的純淨與酷寒,講述著東海之濱漁夫們與風浪搏鬥的豪邁悲歌。他的語言並不華麗,卻帶著風塵仆仆的真實和少年人未經磨滅的熱忱。


    螢靜靜地聽著,星眸中時而流露出孩童般的好奇,時而又沉澱著一種超越歲月的深邃理解。她偶爾會指著天際歸巢的飛鳥,或是林間一閃而過的鬆鼠,說些充滿靈性的感悟,仿佛能與萬物交談。她也會說起石山四季更迭的細微之美:春日裏第一朵頂開凍土的雪魄花如何悄然綻放,夏夜流螢如何在青雘礦脈附近匯聚成光的河流,深秋紅葉如何將整座山點燃,而初雪又是如何溫柔地覆蓋一切,讓山林陷入最深的安眠。


    “山是活的,”螢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之力,“它沉默,卻並非無知。它感受陽光雨露,也感受著每一株草木的歡喜與哀愁,甚至……感受著踏入其中的每一個生靈的念頭。貪婪會引來迷霧與毒瘴,就像那些永遠迷失在山腳密林中的掘金者;敬畏與傾聽,則會為你敞開一扇門。”她側過頭,看著阿風被夕陽鍍上金邊的側臉,“你的心,像風一樣自由,也像山泉一樣清澈。所以,你才能走到這裏,看到這些。”


    這番話如同清泉,流入阿風的心田,讓他對天地自然的理解,仿佛推開了一扇嶄新的門扉。原來所謂的奇遇,並非僅僅是遭遇奇異之物,更是一種心境的契合,一種對萬物有靈的頓悟。


    夕陽終於沉入了遠山的懷抱,最後一絲餘暉戀戀不舍地收攏,將天空讓位給深邃的靛藍。幾顆早早醒來的星辰,如同螢指尖的花瓣,開始在天幕上閃爍微光。山風驟然轉涼,帶著入骨的寒意。


    螢抬起手,指向山下那片被暮色籠罩的、他們來時經過的幽深林地,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繾綣與不容置疑的送別:“阿風,起風了。你該下山了。”


    一股強烈的不舍瞬間攫住了阿風的心。這半日的光景,如同飲下了最醇厚的美酒,令人沉醉不願醒。他看著螢在暮色中愈發顯得朦朧空靈的容顏,那星辰般的眼眸裏清晰地映著自己的身影。


    “螢姑娘……我……”他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卻不知從何說起。問何時再見?問能否留下?似乎都顯得唐突而輕浮。


    螢似乎洞悉了他所有未竟的心緒。她莞爾一笑,如同暗夜裏悄然綻放的優曇花。她抬起手,並未觸碰阿風,隻是對著他輕輕一拂。一股極其純淨、帶著清冷草木芬芳的氣息溫柔地籠罩了他,仿佛山嵐最輕柔的擁抱。


    “記住這石山的氣息,記住你此刻心中的感受。”她的聲音如同風鈴最後的餘韻,“當山呼喚你,當風指引你,你自會歸來。無需約定,無需承諾,一切自有其軌跡。”她頓了頓,目光投向山下,“你的夥伴,那匹通靈的馬兒,已在林中等候多時了。歸去吧,遠方的風。”


    阿風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這山林的精靈、這石山的魂魄烙印在靈魂深處。最終,他什麽也沒有再說,隻是如同初見時那樣,鄭重地、緩緩地抱拳,對著螢,對著這片給予他震撼與啟迪的山林,深深一揖。


    轉身,踏入下山的路徑。暮色四合,山路比來時更加模糊難辨。然而阿風的心卻異常清明,螢拂過的那縷氣息仿佛一盞無形的燈,在他心頭柔柔地亮著,無聲地指引著方向。他沒有回頭,但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道純淨的目光,如同溫柔的星光,一直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沒入下方越來越濃的黑暗林影之中。


    當他終於走出那片寓意深沉的森林,借著初升的月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風影正安靜地佇立在一小片林間空地上,皎潔的月光為它棗紅色的皮毛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銀輝。它沒有焦躁地踱步,隻是微微昂著頭,濕潤的鼻翼輕輕翕動,深邃的大眼睛專注地凝視著阿風走出的方向。當阿風的身影終於出現時,風影立刻發出一聲短促而歡愉的嘶鳴,如同一聲安心的歎息,四蹄輕快地踏著地麵,主動迎了上來。


    阿風心中一暖,快步上前,一把摟住風影溫暖強健的脖頸,將臉頰埋進它光滑的鬃毛裏。馬兒身上傳來的溫熱氣息和熟悉的汗味,是塵世間最踏實的慰藉。他輕輕撫摸著風影的側臉,低聲道:“好夥計,讓你久等了。”


    翻身上馬,坐穩的刹那,後背被黑熊掌風掃中的地方傳來一陣隱痛,提醒著白日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殺。然而,另一種更宏大、更清涼的感覺隨即覆蓋了這微末的痛楚——那是螢指尖拂過的氣息,是青雘礦脈的微光,是風語鈴蘭的清音,是棲鳳蕨的溫潤,更是那麵刻滿大地記憶的岩壁所傳遞出的亙古蒼茫。


    他勒轉馬頭,最後回望那座在夜色中隻剩下龐大剪影的石山。它沉默地矗立在深藍的天幕下,山巔依舊隱沒在稀薄的流雲之後,神秘而莊嚴。白日裏所經曆的一切——金砂的微光、黑熊的咆哮、青雘的幽芒、寓木的詭譎、精靈的淺笑、岩壁的圖騰……如同無數璀璨的碎片,在他心中旋轉、碰撞,最終沉澱為一種無法磨滅的印記,一種對天地造化無邊玄奧的永恒悸動。


    “風影,我們走。”阿風輕夾馬腹。


    棗紅馬邁開穩健的步伐,載著它的主人,踏上了歸途。清脆的馬蹄聲敲碎了山林的寂靜,向著山下有人煙的世界行去。阿風端坐馬背,脊背挺直如鬆。石山巨大的輪廓在身後漸漸融入更深的夜色,但阿風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留在了他的生命裏——如同那顆被他珍藏的青雘礦石,深藏於行囊深處,在無人知曉的暗夜,兀自流轉著幽微而永恒的光芒,無聲地訴說著那座沉默之山的秘密,以及一個關於風與山的奇遇。


    山風掠過耳畔,帶著石山特有的清冷氣息,仿佛一聲悠長的、來自大地深處的歎息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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