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漂泊,馬蹄踏碎晨露,風塵已染透阿風那件洗得發白的青布勁裝。他胯下的風影,一匹神駿異常的棗紅馬,鬃毛在晨曦中如烈焰流瀉,四蹄踏過泥濘與碎石,穩健而迅疾。阿風那雙年輕卻已看慣風雲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近乎固執的火焰——他立誌踏遍天下群山,窮盡世間奇景。前方,龍山的傳說如磁石般牽引著他:峰巒奇詭,雲霧詭譎,更有無數前人語焉不詳、引人遐思的秘寶深藏其間。韁繩輕抖,風影長嘶應和,一人一馬,義無反顧地投向那片傳說之地。


    抵達山腳時,日頭已高懸。仰望龍山,阿風心頭巨震。群峰刺破青冥,陡峭得近乎猙獰,仿佛太古巨人遺落的森森獠牙。乳白濃稠的雲霧,並非尋常山嵐般輕盈流淌,而是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厚重滯澀地纏繞、翻湧於嶙峋的山體之間,時聚時散,將整座大山籠罩在一層變幻莫測的神秘麵紗之下。陽光艱難地穿透雲層,化作無數道模糊搖曳的光柱,投下巨大而遊移的陰影,使得山勢更顯幽深莫測,仿佛每一道岩縫都藏著一段被遺忘的歲月秘辛。


    “風影,今日便探探這龍山的深淺!”阿風撫摸著愛馬汗津津的脖頸,聲音裏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風影昂首一聲清越長嘶,四蹄騰躍,沿著崎嶇陡峭的山徑向上奔去。


    初入山林,景象便迥異常山。古木參天,盤根錯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種奇特的“寓木”。它們形態之詭譎,遠超阿風平生所見的任何樹種。有的主幹扭曲虯結,宛如一條蟄伏千年的巨龍,灰褐色的樹皮布滿深刻的鱗甲狀紋理;有的枝椏橫空斜逸,末端驟然分叉、上翹,神似巨鷹振翅欲飛,鋒利的枝尖直指蒼穹;更有甚者,幾株古木彼此纏繞共生,形成一座天然的巨大拱門,枝葉交錯,光影斑駁,仿佛一道隔絕塵世的秘境之門。風影似乎也感受到林中異樣的氛圍,步伐不自覺地放慢,警惕地豎起耳朵,打著響鼻。


    愈往上行,山勢愈發奇險。嶙峋怪石間,點點碧光閃爍,如同沉睡巨獸微微睜開的眼。阿風勒住風影,下馬近觀。俯身拾起一塊,那石頭觸手溫潤,絕非凡物。它在正午強光的直射下,通體流轉著一種深邃、純淨的碧色光華,宛如凝固了整座森林的生機。石體內部並非渾濁一片,隱約可見極其細密、如煙似霧的絮狀紋路,在光線下緩緩流淌、變幻,仿佛蘊藏著一方微縮的、湧動著秘力的雲海。這莫非就是典籍中隻鱗片爪提及的“碧石”?阿風心中一動,將其鄭重納入懷中行囊。


    正當他沉浸於這碧石玄妙,欲再尋幾塊時,側前方一片半人高的茂密蕨叢深處,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陣急促而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由遠及近,迅疾異常!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土腥與野性氣息的腥風撲麵而來。阿風瞳孔驟縮,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按上腰間劍柄,“鏘”的一聲龍吟,三尺青鋒已然出鞘,寒光四溢。風影也猛地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驚懼的嘶鳴。


    蕨叢猛烈晃動,一道凶悍的身影帶著腥風猛然躥出!那野獸體型如壯碩的山豹,通體覆蓋著鋼針般根根倒豎的漆黑尖刺,每一根都閃著幽冷的金屬光澤。最駭人的是它那雙眼睛,並非野獸常見的渾濁獸瞳,而是閃爍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充滿暴戾與警惕的暗金色光芒,死死鎖定阿風和他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劍,喉嚨深處滾動著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嗚嗚”咆哮。它伏低前身,布滿尖刺的脊背高高弓起,後腿肌肉緊繃如鐵,顯然下一刻就要發動致命撲擊!


    阿風心弦瞬間繃至極限,冷汗浸透後背。在這等從未踏足、詭譎莫測的深山,遭遇如此前所未見的凶物,生死隻在刹那。他強迫自己冷靜,深吸一口氣,體內家傳心法運轉,氣息沉入丹田,握劍的手穩如磐石。他拉開架勢,劍尖微顫,直指那刺獸暗金色的妖瞳,周身氣勢凝聚,如一張引而不發的強弓。


    “吼——!”刺獸顯然被這凝練的劍意和指向要害的威脅徹底激怒,後腿猛地蹬地,裹挾著一股腥風,化作一道布滿尖刺的恐怖黑影,淩空撲向阿風麵門!那速度之快,幾乎帶出殘影。阿風瞳孔一縮,千鈞一發之際,身體憑借苦練的本能向側麵急閃,同時手腕一抖,長劍如電,一招“玉帶橫江”,淩厲的劍鋒撕裂空氣,斜斜削向刺獸相對柔軟的腰腹!


    豈料這刺獸不僅凶悍,更是異常靈巧。身在半空,竟能不可思議地強行扭動腰身,布滿尖刺的長尾如鋼鞭般狠狠抽向劍身。“當啷!”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火星四濺!一股沛然巨力沿著劍身傳來,震得阿風手臂發麻,劍勢頓挫。刺獸借力落地,毫不停歇,落地瞬間後腿再次發力,竟如鬼魅般迅疾繞至阿風身後,閃著寒光的利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掏阿風後心!


    阿風驚覺背後惡風不善,汗毛倒豎!來不及多想,腰腹核心猛然發力,身體硬生生一個疾旋回身,同時長劍由下而上反手撩起,一招“舉火燎天”,劍光化作一道匹練光幕護住後心。


    “嗤啦!”刺獸的利爪險之又險地擦著劍鋒劃過,爪尖在堅韌的劍脊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銳響,幾點火星迸射出來。刺獸一擊落空,卻毫不氣餒,落地後立刻伏低身體,暗金獸瞳死死盯住阿風,布滿尖刺的身軀微微起伏,喉嚨裏滾動著更低的咆哮,顯然在尋找下一個撲殺的契機。它繞著阿風緩緩踱步,步伐極其謹慎,每一次爪尖落地都輕如狸貓,卻又蓄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如同在積蓄下一波更致命的雷霆。阿風緊握劍柄,劍尖隨著刺獸的移動而微微調整方向,額角冷汗滑落,滴入塵土,在這寂靜的山林裏,一人一獸的對峙仿佛凝固了時間,唯有沉重的呼吸聲和風影不安刨地的蹄聲清晰可聞。


    就在這劍拔弩張、生死一瞬的僵持關頭,一個清越如山澗泉鳴的女聲,帶著一絲急切,驀然穿透凝滯的空氣:“別傷它!”


    聲音未落,一道素白的身影已如流雲般從側麵幽深的林木間輕盈飄出。來人竟是一位少女,一身素白如雪的布衣,不染塵埃,長發僅用一根碧綠的草莖隨意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眸。她的出現,仿佛給這充滿殺伐戾氣的山林瞬間注入了一股清泉。


    少女對阿風手中寒光凜冽的劍鋒視若無睹,徑直快步走向那頭凶相畢露的刺獸。她的腳步輕快而堅定,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那刺獸聽到她的聲音,狂暴的姿態竟為之一頓,暗金色的獸瞳中,暴戾的凶光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孺慕的溫順。少女走到它身前,毫無懼色地伸出手,纖細的手指輕柔地拂過它頸部相對柔軟、未被尖刺覆蓋的皮毛。她的指尖似乎帶著一種無形的安撫力量,所過之處,刺獸喉中那威脅的低吼迅速平息,緊繃如弓弦的身軀也肉眼可見地鬆弛下來。它甚至順從地低下布滿尖刺的頭顱,喉嚨裏發出類似貓咪般滿足的“咕嚕”聲,龐大的身軀緩緩臥伏在少女腳邊,巨大的頭顱溫順地蹭了蹭少女的小腿,仿佛一頭被馴服的家犬。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讓阿風徹底怔住,手中的劍下意識地垂了下來,劍尖點地。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判若兩獸的景象,驚疑不定地問道:“姑娘,這……這是怎麽回事?如此凶物,為何對你……”他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少女抬起頭,露出一抹帶著歉意的微笑,那笑容幹淨得如同雨後初晴的山巒,瞬間驅散了阿風心頭的戒備與陰霾。“它是我的夥伴,我叫它‘棘甲’。它性情其實不壞,隻是生來如此模樣,又極通靈性,方才見你持劍,以為你要對它不利,才貿然攻擊的。”她拍了拍棘甲碩大的頭顱,棘甲溫順地眯起眼睛,“這龍山深處,很多生靈都如此,習慣了與世隔絕,對外來者格外警惕。”


    阿風恍然大悟,心中緊繃的弦徹底鬆開,湧起一陣深深的歉意。他手腕一翻,“唰”的一聲,利劍精準地滑入腰間的鯊魚皮鞘中,動作幹淨利落。他對著少女和棘甲抱拳一禮,誠懇道:“原來如此!是在下魯莽了,驚擾了姑娘的夥伴,實在抱歉。”他頓了頓,看著少女與這深山猛獸如此和諧共處的奇異景象,心中疑惑更深,“姑娘,你孤身一人,為何會在這等險峻深山中?又與這些猛獸……”


    少女秋水般的眸子望向雲霧繚繞的山巔,目光悠遠:“我名雲蘿,自小便生於斯,長於斯。這龍山,是我的家。”她的語氣平淡自然,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山中草木鳥獸,皆是我的鄰裏夥伴。它們認得我的氣息,我也懂得它們的脾性。”她看向阿風,眼中帶著一絲好奇,“倒是你,外鄉人,為何孤身來此險地?”


    阿風坦然一笑,眼中那份追尋的光芒再次亮起:“在下阿風,立誌遊曆天下群山。聽聞龍山奇絕,特來一探究竟。不想初入深山,便遇此奇事。”他望了望四周奇詭的寓木和遠處閃爍的碧石微光,語氣真誠,“雲蘿姑娘,你既熟悉此地,不知可否……為我引路,見識一番這龍山的玄妙?”


    雲蘿看著阿風坦蕩真誠的眼神,又瞥了一眼他腰間那柄已歸鞘、不再散發威脅的劍,略一沉吟,臉上綻開明淨的笑容,如同山間綻放的幽蘭:“相逢即是有緣。棘甲既已認得你氣息,便無妨了。跟我來吧,讓你看看真正的龍山。”她輕盈地轉身,素白的衣袂在山風中飄拂,如同指引前路的雲絮。棘甲低吼一聲,竟也站起身,甩了甩布滿尖刺的身體,邁著穩健的步伐,忠實地跟在雲蘿身側,不再看阿風一眼,仿佛剛才的生死相搏從未發生。風影似乎也徹底放鬆下來,親昵地蹭了蹭阿風的手臂,打了個響鼻。


    阿風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慶幸,牽起風影,緊隨其後。陽光穿透上方濃密的奇形樹冠,在鋪滿落葉和苔蘚的林間小徑上投下變幻的光斑。雲蘿步履輕靈,如同山間的精靈,對路徑熟悉無比。棘甲龐大的身軀行走在崎嶇的山石間,卻異常敏捷,那些看似能輕易刺穿皮甲的嶙峋怪石,對它覆滿尖刺的肢體似乎毫無影響。風影跟在後麵,馬蹄踏在鬆軟的腐殖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阿風敏銳地感覺到,自從雲蘿出現後,林中那股無形的窺伺感和隱隱的敵意似乎都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寧靜,隻有鳥鳴蟲唱清晰入耳。


    在雲蘿的帶領下,他們並未繼續直衝山頂,而是沿著一條更為隱秘、被濃密藤蔓幾乎遮蔽的側徑深入。穿過一片由數株巨大盤龍狀寓木天然形成的拱廊,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被環狀山壁溫柔懷抱的幽深穀地。


    穀中景象,宛如仙境遺珠。地勢相對平緩,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蜿蜒流淌,水聲淙淙,如同環佩輕鳴。最引人注目的,是穀底兩側向陽的坡地上,大片大片盛開的奇異植物。


    “看,”雲蘿指著左邊坡地上一片低矮的灌木叢。那灌木枝幹虯勁,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紫檀色。枝頭掛著的並非尋常樹葉,而是一簇簇細長如柳、色澤卻鮮嫩如初生碧玉的柔韌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一種極其清冽、微帶辛香的獨特氣息。“這是‘桃枝’,”雲蘿的聲音帶著一種珍視,“取其嫩枝,搗爛外敷,可立止金創出血,更能驅散深入骨髓的陰寒邪毒,是療傷聖品。”


    她又指向右邊澗水旁一片更為奇特的草叢。那些草葉片狹長,邊緣卻並非平滑,而是生滿了極其細小、肉眼幾乎難辨的銀白色鉤狀絨毛。頂端並非開花,而是結著一顆顆綠豆大小、渾圓晶瑩的朱紅色小漿果,在綠葉映襯下如同灑落的紅寶石。“這叫‘鉤端’,”雲蘿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細鉤,摘下一顆紅果遞給阿風,“別看它細鉤鋒利,果實卻是溫補氣血的奇珍。若遇寒氣侵體、血脈凝滯之症,嚼服幾顆,有奇效。隻是采摘需極其小心,莫要被葉緣的細鉤劃傷。”


    阿風屏息凝神,仔細觀察著這聞所未聞的奇草異木,將雲蘿的每一句話都深深鐫刻在心底。他蹲下身,試探性地伸出手指,極其謹慎地靠近一株鉤端草的葉片邊緣,果然感到一陣極其細微的刺癢阻力,仿佛有無形的絲線在阻攔。他心中震撼,問道:“雲蘿姑娘,你竟識得這許多珍奇草木的妙用?”


    雲蘿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悠遠,她俯身輕撫過一株桃枝柔韌的枝條,動作熟稔而溫柔:“從小與它們相伴,看山中的生靈如何用它們療傷、祛病,日子久了,自然便懂了。這山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獸,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和故事。”她的話語平淡,卻蘊含著一種與自然血脈相連的深邃智慧。


    告別了氤氳著草木清香的幽穀,雲蘿引著阿風沿著一條更為陡峭隱蔽的小徑向上攀登。棘甲在前方輕鬆地開道,用它覆滿尖刺的身軀撥開擋路的堅韌藤蔓和低矮灌木,如同一位沉默而可靠的護衛。風影則緊跟在阿風身後,踏著棘甲開辟出的路徑,顯得輕鬆不少。地勢漸高,山風變得凜冽,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嶙峋的黑色山岩裸露出來,形態越發猙獰怪誕。


    終於,在繞過一麵如同被巨斧劈開的巨大峭壁後,一個幽深的山洞口赫然出現在眾人麵前。洞口被幾塊崩塌的巨石半掩著,若非雲蘿指引,絕難發現。一股奇特的、帶著微弱硫磺氣息的暖風,正從洞內深處隱隱約約地湧出,拂過臉頰。


    “小心腳下。”雲蘿輕聲提醒,率先側身從巨石的縫隙中靈巧地鑽了進去。棘甲低吼一聲,龐大的身軀也異常靈活地擠入洞內。阿風拍了拍風影的脖子,示意它在洞口等候,自己則深吸一口氣,緊隨雲蘿鑽入洞中。


    洞內並非一片漆黑。甫一進入,阿風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洞壁並非尋常的灰黑色岩石,而是一種奇異的暗紅色,仿佛凝固的血液。更令人驚異的是,洞壁上星星點點,鑲嵌著無數大小不一的、散發著柔和赤紅色光芒的晶體!它們如同暗夜星辰般密布,將整個幽深的洞穴映照得一片朦朧而溫暖的赤紅。越往深處走,光線反而越發明亮,那赤紅的光芒也愈發純粹和濃鬱,空氣中那股硫磺混合著金屬的氣息也更加明顯,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血脈隱隱躁動的溫熱感。


    “這便是‘赤錫’。”雲蘿走到一處洞壁前,伸手撫摸著其中一塊較大的、光芒尤其熾烈的赤紅色晶體。那晶體呈現出半透明狀,內部仿佛有熔岩在緩緩流動,散發出灼人的熱力。“它們深藏於龍山火脈之中,千萬年方得凝聚成形。”


    阿風也走到近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觸碰另一塊較小的赤錫。一股驚人的熱意瞬間傳來,並非火焰灼燒的劇痛,而是一種深沉、內蘊、仿佛能滲透骨髓的滾燙。他運起一絲內力包裹手指,才勉強抵住那熱力,用力將其從洞壁上掰下一小塊。入手沉甸甸的,遠超尋常金屬的分量。仔細看去,這赤錫原礦呈現出一種極為致密的暗紅結晶結構,邊緣在赤紅光芒映照下,隱隱流動著銳利如刀鋒般的冷硬光澤。


    “好驚人的熱力!好沉!”阿風驚歎,感受著掌心那沉甸甸的滾燙與堅硬,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神兵利器的影子,“若以此物為主材,輔以精鋼百煉,鍛造成兵刃……”


    雲蘿看著他眼中閃動的光芒,微微一笑,肯定了他的想法:“不錯。赤錫之器,不僅鋒銳無匹,更能天然蘊藏一絲地火炎力,尋常刀劍與之相擊,非折即熔。隻是,”她語氣轉為認真,帶著告誡的意味,“此物生於龍山地脈深處,取用當存敬畏之心,不可竭澤而漁,更不可妄動根基。此洞深處,連通著沉睡的熔岩,一旦驚醒,便是山崩地裂之禍。”


    阿風聞言,心頭凜然。他望著這滿洞如同沉睡火種般的赤錫,又看了看手中那小塊滾燙的原礦,鄭重地點了點頭:“雲蘿姑娘放心,阿風省得。寶物雖好,取之有道。今日能得見此奇珍,已是莫大機緣。”他小心地將那塊赤錫收入行囊深處,心頭那份對自然造化的敬畏更深了一層。這龍山的饋贈,既慷慨,又暗含警示。


    日影西斜,赤紅的霞光潑灑在龍山的群峰之巔,將那些奇詭的寓木和嶙峋的怪石染上一層溫暖而離別的金邊。風影在洞口附近悠閑地啃食著石縫間頑強生長的幾叢嫩草,偶爾甩甩尾巴,驅趕著晚歸的山蚊。


    阿風站在洞口的高處,俯瞰著這片一日之間向他袒露了無數秘密的山巒。穀中桃枝與鉤端草的清香仿佛還縈繞在鼻尖,洞中赤錫那灼熱而沉甸的手感猶在掌心,而最讓他心頭湧起複雜情緒的,是身旁這位白衣如雪、能與猛獸低語的少女。


    “雲蘿姑娘,”阿風轉過身,聲音裏充滿了真摯的感激與濃濃的不舍,“今日若無你引路解惑,阿風莫說探尋奇景,怕是早已迷失於這雲霧之中,甚至與棘甲生死相搏,釀成大錯。此恩此情,阿風銘記於心。”他對著雲蘿,再次深深一揖。


    雲蘿靜靜地站在霞光裏,素白的衣裙被晚風輕輕拂動,如同山巔一朵隨時會隨風而去的流雲。她清澈的目光落在阿風臉上,唇角帶著慣有的那抹寧靜微笑:“相遇即是緣分。這龍山沉寂太久,能看到外人帶著善意而來,欣賞它的瑰奇,我也很高興。”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翻湧變幻的雲海,聲音飄渺,“隻是,山中歲月不同外間,萬物有其隱秘的律動。今日之後,這入山之路,或許又將隱於雲霧迷陣之中,非有緣法,難再尋覓了。”


    阿風聞言,心頭一震,湧起一股強烈的悵惘。他凝視著雲蘿沐浴在金色餘暉中的側影,那與山林渾然一體的氣息,那份洞悉草木鳥獸的奇異能力,還有她言語間對龍山那如同家園般的守護之意……一個模糊卻驚人的猜測在他心中翻騰——她或許並非尋常山民?是守護龍山的精靈?抑或是……某個古老遺族的後裔?這念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但他終究沒有問出口。有些界限,如同這山中的雲霧,看得見,卻不宜強行撥開。


    “無論前路如何,”阿風的聲音堅定而鄭重,“這龍山奇景,姑娘的恩情,阿風此生不忘。若有朝一日,機緣巧合,迷霧再開,阿風定當重返此地,再聆教誨!”


    雲蘿收回目光,看向阿風,臉上的笑意深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好。若真有那時,願你還是今日這個心存敬畏與好奇的尋山客。”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一直安靜伏在她腳邊的棘甲。棘甲站起身,甩了甩布滿尖刺的身體,對著阿風的方向,喉嚨裏發出一陣低沉卻不再含敵意的“咕嚕”聲,竟似在道別。風影也仿佛感應到什麽,停止了啃食,抬起頭,朝著阿風和雲蘿的方向發出一聲悠長的嘶鳴。


    阿風不再猶豫,翻身上馬。風影感受到主人的心意,輕快地踏著步子。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霞光中靜立的少女和她身邊那威猛的刺獸夥伴,仿佛要將這龍山的黃昏、這奇異的相遇,永遠刻入心底。韁繩一抖,風影邁開四蹄,載著阿風沿著來時的崎嶇山路,向著山下那片被暮色漸漸籠罩的塵世而去。


    馬蹄聲嘚嘚,敲打著山石,在寂靜的黃昏中格外清晰,漸行漸遠。雲蘿靜靜地佇立在洞口高崖之上,白衣在晚風中輕輕飄拂,宛如山魂凝聚的化身。直到那一人一馬的背影徹底融入山下蒼茫的暮靄,消失不見,她才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一直沉默的棘甲湊近她,用布滿尖刺卻異常溫順的頭顱,輕輕蹭了蹭她的手臂,喉嚨裏發出低柔的嗚咽。


    “他走了,棘甲。”雲蘿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隻有身邊的猛獸能聽清。她緩緩抬起手,掌心向上,幾片被晚風吹落的、形似龍鱗的奇特樹葉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她白皙的掌心。她凝視著掌心的落葉,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山巒與流逝的時光,投向一個極其遙遠的方向,低聲自語,如同吟誦一首古老的歌謠:


    “山門……又將合上了。下一次開啟……不知是何年月……” 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寂寥,消散在龍山漸起的夜霧與陣陣鬆濤聲中。夜霧悄然彌漫開來,如同巨大的帷幕,溫柔而不可抗拒地再次將奇詭的龍山擁入它永恒的懷抱與秘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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