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坐在窗邊,手中摩挲著那柄家傳古劍的冰涼劍柄。窗外,連綿山勢在黃昏裏宛如潑墨山水,幽深而沉默。他心中那渴望已久的火焰,終於被這沉默的山巒徹底點燃——天地如此遼闊,他怎能困守於這方寸之地?他仿佛聽見群山深處傳來模糊卻清晰的呼喚。當第一縷晨光染紅窗欞,他利落地束起行囊,將長劍穩穩負於背後,牽起他那匹神駿的棗紅馬風影。馬蹄叩擊青石小徑,清亮聲響如同他心中怦然的心跳,阿風朝著門外蒼茫無際的山影,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旅程。


    旅途如展開的漫長畫卷,阿風與風影一路相伴,早已踏過無數山河。這天,他正歇腳於大堯山腳一處山民小屋,簡陋木桌上一碗粗茶尚溫。那須發花白的老獵戶,眯著眼指向東北方向:“小兄弟,再往東北三百裏,有一座靈山啊!那地方,嘖嘖,金子玉石多著呢,山下頭盡是青雘,山上嘛,桃李梅杏,滿山滿穀全是樹!”老獵戶眼中閃爍著神秘而向往的光芒,“可邪乎的是,那些樹上的花兒,像是被山神施了法,一年四季都開不敗,五顏六色,香得能醉倒人!”


    阿風的心猛地被這描述攫住,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在血液裏奔湧,仿佛那靈山便是天地間悄然為他預留的謎題。他霍然起身,抱拳道:“多謝老丈指點!”話音未落,人已奔出屋外。他利落地翻身上馬,輕撫風影油亮的鬃毛:“夥計,聽見了嗎?靈山!咱們走!”風影似乎聽懂了他的急切與興奮,昂首一聲長嘶,聲震林樾,四蹄騰空,如一團疾馳燃燒的火焰,向著東北方向飛馳而去。


    一路風塵仆仆,山勢漸趨奇崛。第四日黃昏,霞光熔金,將天邊燒得熾烈。阿風勒馬駐足於一道高坡之上。極目遠眺,一座孤峰刺破層層疊疊的雲海,赫然聳立於天地盡頭。峰頂隱沒於繚繞的雲霧之中,夕陽餘暉為其鍍上流動的金邊,山體輪廓在蒸騰的雲氣裏若隱若現,縹緲得如同仙家幻境。“靈山!”阿風低呼出聲,聲音裏飽含敬畏。風影也昂頭噴著響鼻,前蹄輕輕刨動地麵,似乎亦被這磅礴氣勢所撼動。


    阿風翻身下馬,輕拍風影的脖頸:“老夥計,咱們一步步走上去,好好看看這神仙地界。”他牽著風影,踏上了靈山的土地。腳下是厚實鬆軟的腐殖土,吸盡了腳步聲,隻餘下風影偶爾輕踏的蹄音。山路蜿蜒,才上行不久,眼前豁然洞開,阿風瞬間屏住了呼吸——仿佛整個天地都被打翻了調色盤,潑灑出無邊無際的絢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粉紅的花雲連成片;李花如雪,素潔地堆疊在枝頭,冰清玉潔;梅花淩寒而綻,清冷幽香沁人心脾;杏花則如少女羞紅的臉頰,嬌豔欲滴。四時之花,竟在此刻、此地,同時忘情盛放!無數花瓣隨風簌簌飄落,織成一場盛大而迷離的花瓣雨,空氣裏浮動著濃稠得化不開的甜香,幾乎使人微醺。阿風佇立良久,指尖拂過綴滿露珠的桃枝,心中唯有讚歎:這豈是人間斧鑿之功?分明是造化獨運的神來之筆。


    正當他沉醉於這無邊花海時,一陣清越婉轉的鳥鳴,如叮咚玉珠滾落銀盤,穿透了花香的帷幕。循聲望去,一株虯枝盤曲的老桃樹上,棲著一隻前所未見的彩鳥。它體型玲瓏,羽色卻極盡奢華:頭頂一抹赤金如火焰跳躍,脖頸間環著翠玉般的翎羽,胸腹是明豔的鵝黃,長長的尾羽則流淌著深邃的藍紫光澤,在夕陽下折射出寶石般的光暈。它歪著頭,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阿風,鳴聲時而清亮,時而低回,似在吟唱一支無人能解的古老歌謠。阿風心頭一動,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腳步,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他腳尖剛觸地的瞬間,“簌”地一聲,一隻灰褐色的野兔從腳邊茂密的花叢中驚竄而出,快如一道閃電,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繽紛搖曳的花枝深處,隻留下草葉微微的顫動和彩鳥撲棱棱飛起的翅膀聲。


    阿風望著彩鳥飛遠的方向,搖頭笑了笑,繼續牽著風影往更高處探尋。山勢漸陡,林木愈發幽深。轉過幾道陡峭的山梁,前方豁然出現一個狹窄的入口,被兩壁高聳的岩崖緊緊夾峙,穀口處彌漫著濃重如牛乳般的霧氣。那霧氣並非靜止,而是緩緩地、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在穀口吞吐沉浮,仿佛靈山在深沉的呼吸。一股清冽濕潤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泥土、苔蘚和某種難以名狀的礦石氣息。風影有些不安地噴著鼻息,蹄子焦躁地踏著地麵。阿風輕撫它的鬃毛安撫著,心中的好奇卻如藤蔓瘋長。他拍拍風影:“你留在這兒,我去瞧瞧。” 將韁繩係在一棵虯結的老梅樹上,阿風深吸一口氣,毅然踏入了那流動的乳白色帷幕。


    穀中霧氣比穀口更為濃稠,幾步之外便模糊難辨。腳下濕滑,覆蓋著厚厚的青苔與落葉。阿風摸索著前行,漸漸地,眼前的景象令他心跳加速。散布在穀底的眾多山石,在流動的霧靄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有的石頭內部如同熔鑄了赤金,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溫潤內斂的光澤;有的則通體潔白瑩潤,仿佛凝固的羊脂,那是未經雕琢的璞玉。更多的石頭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青碧色,質地細膩如膏脂,想來便是山民口中的“青雘”。穀中仿佛沉睡著無數斂藏光芒的星辰。阿風蹲下身,指尖拂過一塊半掩在苔蘚中的青石,觸手冰涼細膩。他小心翼翼地用劍鞘刮去表麵的泥土,那青石竟顯露出如雨後天空般純淨的碧色,美得令人屏息。他正專注地試圖撬起一小塊作為紀念,全然未覺山穀深處那愈發濃重的陰影。


    “嗚——嗷!”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胸腔裏滾動的咆哮,裹挾著腥風,猛然撕裂了穀中的寂靜!阿風渾身汗毛倒豎,瞬間彈起轉身。霧氣深處,兩點幽綠凶光如同鬼火般亮起,伴隨著沉重如擂鼓的腳步聲,一個龐大的黑影碾壓開霧氣,緩緩逼近。一頭壯碩如小丘的黑熊赫然顯現!它肩背高聳,油亮的黑毛根根豎立,粗壯的前肢垂落,巨大的熊掌踏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那對冰冷的獸瞳死死鎖定阿風,喉嚨裏滾動著充滿威脅的低吼——這誤闖者驚擾了它的領地。


    阿風的心跳如鼓槌猛擊胸膛,手心瞬間沁滿冷汗。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拇指用力推開劍格,“鏘”的一聲清越龍吟,長劍出鞘,寒光在霧氣中一閃而逝。劍尖穩穩指向那步步逼近的巨獸,手臂肌肉繃緊如鐵。風影在穀口發出驚恐而急促的長嘶,蹄聲雜遝。阿風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能退!狹路相逢,唯勇者生!


    黑熊的耐性似乎耗盡,它猛然人立而起,巨大的身軀幾乎遮蔽了上方微弱的天光,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狂吼,腥風撲麵!隨即,它如山崩般朝著阿風猛撲過來,兩隻蒲扇般的巨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拍下!阿風瞳孔驟縮,全身的精氣神都凝聚在雙腳,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向側後急閃,身法快如鬼魅。裹挾著腥風的巨掌擦著他的衣襟呼嘯而過,“轟隆”一聲,重重砸在他剛才站立之處,碎石泥土飛濺!


    阿風立足未穩,借勢旋身,長劍化作一道銀色閃電,直刺黑熊暴露的肋下!然而這巨獸看似笨重,反應卻快得驚人。它龐大的身軀不可思議地一扭,劍尖隻刺破了厚韌的熊皮,帶出一溜血珠,卻未能深入。黑熊吃痛,凶性徹底爆發,咆哮如雷,巨掌狂亂地橫掃,帶起淒厲的風聲。阿風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憑借家傳步法的精妙,在巨掌的陰影間騰挪閃避,每一次都險之又險。劍光時而如毒蛇吐信,刺向黑熊咽喉、眼睛等要害,時而又如靈蝶穿花,格擋開致命的拍擊。穀中金鐵交鳴之聲、熊吼聲、喘息聲、劍刃破空聲交織成一片,霧氣被激烈的搏鬥攪動得翻滾不息。


    汗水浸透了阿風的衣衫,手臂因持續格擋而陣陣酸麻。他深知如此纏鬥下去,自己力竭之時便是殞命之刻。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熊類前撲時,那寬厚的胸膛必然門戶大開!他故意賣個破綻,腳下似是一個踉蹌,身形向後急仰。黑熊果然上當,以為獵物力盡,狂吼一聲,再次人立而起,雙掌高舉,帶著泰山壓頂之勢朝著阿風當頭砸下!就在這雷霆萬鈞的一刻,阿風眼中精光爆射,後仰的身軀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彈直,非但不退,反而揉身疾進!全身的力量貫注於右臂,長劍化作一道撕裂霧氣的流光,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精準無比地刺入了黑熊胸前那片月牙形的白毛中心!


    “噗嗤!”利刃穿透皮肉筋膜的聲音沉悶而清晰。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黑熊那凶暴的咆哮戛然而止,巨大的身軀在空中猛地一僵,幽綠的獸瞳中凶光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種難以置信的痛苦和茫然取代。它沉重如山的身軀晃了晃,轟然側倒在地,激起一片泥水和落葉,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隻有傷口處泊泊湧出的鮮血,迅速染紅了身下的青苔和碎石。


    死寂重新籠罩山穀,隻剩下阿風粗重如拉風箱般的喘息在濃霧中回蕩。他拄著長劍,單膝跪地,汗水混著霧氣順著額角不斷滾落,砸在泥土裏。他望著那龐大的獸屍,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與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交織著湧上心頭。穀口傳來風影焦灼的嘶鳴,阿風緩了口氣,收劍入鞘,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山穀。風影立刻親昵地湊上來,用溫熱的鼻子蹭著他的臉頰,仿佛在確認主人的安危。阿風緊緊抱住風影的脖子,感受著這無言夥伴帶來的慰藉,方才搏命廝殺的激烈餘韻,這才在溫暖的依偎中漸漸平複下來。


    休憩良久,力氣重回四肢。阿風再次牽起風影,沿著愈發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花海漸稀,樹木也稀疏起來,裸露的山岩上布滿斑駁的苔痕。當最後一道陡坡被拋在身後,眼前驟然開闊!他已站在靈山絕頂。


    天風浩蕩,瞬間吹散了所有的疲憊與血腥。阿風獨立危岩,衣袂翻飛如旗。他極目四顧,胸中塊壘盡消,唯餘磅礴之氣激蕩。俯瞰之下,方才浴血的山穀縮成大地一道幽深的褶皺,幾乎被繚繞的雲氣吞沒;那片讓他沉醉的五色花海,此刻化作一塊巨大無匹、色彩斑斕的錦繡,輕柔地鋪展在靈山的腰際;青雘礦脈在陽光下隱隱流動著暗青色的光澤,如同大地深處湧動的血脈;更遠處,層巒疊嶂,萬山如濤,一直奔湧到目力窮盡之處與渺茫的天際線相融。山風掠過耳畔,帶來下方花海模糊的甜香、林木的清新、甚至遙遠溪澗的濕潤氣息。他緩緩伸出手,仿佛能觸摸到那奔流不息的山川靈氣。一股難以言喻的澄明與曠達自心底升起——這壯麗山河,這生死曆劫,這登臨絕頂的孤獨與豪情,皆是他生命長卷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夕陽熔金,將天邊雲霞染成壯麗的錦緞。阿風牽著風影,緩緩踏上了下山的路。來時那繁花似錦的山道,此刻在斜暉中別有一番沉靜之美。他回首望去,靈山沐浴在輝煌的金紅色裏,肅穆如神隻。他撫摸著風影溫熱的脖頸,心中澄澈如洗。此行所得,遠非幾塊金玉礦石所能衡量。那花海的絢爛迷醉,彩鳥的清音,穀中生死一線的搏殺,直至登頂刹那天地入懷的浩蕩……這一切,都已深深烙印於心。這世界之大,山川之奇,險境之危,如同無數緊閉的門扉,唯有以足丈量,以心感悟,以勇氣叩問,方能窺見其深處的光華。他嘴角揚起一抹平靜而堅定的微笑,輕輕一抖韁繩:“走吧,老夥計。這靈山,我們看過了。前方……還有山!”風影輕快地打了個響鼻,邁開穩健的步子,載著它的主人,踏著滿地細碎的金光,向著下一座沉默等待的遠山,篤定地走去。馬鈴叮當,在寂靜的山道上敲擊出悠遠的回響,仿佛為這場奇遇,也為所有即將展開的未知旅程,輕輕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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