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老大爺的高歌引來了管事的格威蘭醫生。醫生掏出一把玩具槍,瞄準他們的褲襠就射,把他們罵出病房:


    “鬧夠了沒有?鬧夠了沒有?”


    驅逐掉這幫老怪胎後,醫生把玩具槍交給維奧威夫,疲憊的微笑裏泛起些許同情:


    “先生,看吧,這就是你的同胞!還望你多多見諒,他們不過是被朝晟放逐的邊緣人,沒有受過係統性的教育,言行舉止洋溢著魔幻主義氣質,請包容他們吧!”


    與醫生深入交流後,維奧威夫方才明白,科考中心的前身是朝晟建立的收容所,專門用來流放不遵守朝晟法規的惡劣群體。


    舉例來說,那位暴斃的老人,是因為祖父總打著官腔強迫下級敬酒,受到嚴肅處罰,家道中落,便對朝晟心懷怨恨,在留學時向旁人非議朝晟,屢教不改,就被送到這裏,終身監禁,連帶著父母一起遭殃,全家人要把牢飯吃到嗝屁為止!


    至於為什麽要叫他們誌願者,則是流放所改建為科考中心之後的事了。冰堡的葛麗芙女士、亦即朝晟的趙小姐可憐這些老頭老太太,允許他們在科考中心裏自由活動。對他們這些被關押數十年的囚犯而言,當義務工是莫大的好運。否則無事可做,窩得慌不說,還容易回想到被禁足的日子,渾身難受。


    醫生為維奧威夫換了瓶點滴,勸得另有深意:


    “他們的煙癮,也是重獲自由身後染上的!但他們從不在病房抽煙,打心底尊重病人和研究員。這些不幸的人想找的是一個傾訴的對象,遇到同是朝晟人的你,他們的言辭難免狂放,多擔待吧!


    他們再有越界的舉動,用這把兒童軟彈槍嚇唬一下就好,切記,莫跟他們爭辯。想辯贏一群聽不懂你的觀點的老頑固,是妄想症般的奢求啊!”


    維奧威夫謝過醫生的提點,在醫生關門告辭後念出一句家鄉話:


    “把流放邊荒吹成畏罪潛逃,老逼登啊這是。”


    醫生走後,久久無言的亞德瓦爾才消化掉老人們的野蠻,問道:


    “維奧威夫,你的這些同胞都是什麽人?”


    “什麽人?傻帽!”


    “維奧威夫!你腦子裏的語言中樞難道是凍壞了,把瑟蘭語的發音法忘光了嗎?”


    維奧威夫深沉地歎了聲,依舊用梁語揶揄:


    “唉,婆娘本色啊!一旦置你的氣,心眼比針眼還小,閑經比識的字還多!男女終有別!”


    聽他還說梁語,亞德瓦爾的笑容陰惻到發光,如麥芒般刺人:


    “維奧威夫?”


    “沒什麽,我的這堆老鄉是被不可抗力改造了心智的老頑童嘛!而你,亞德瓦爾,你是女性中少見的豪傑,肚量猶近水族館,包容了一片海洋!”


    “哼,算你有閱人之能。”


    維奧威夫盯著半空的輸液瓶,從藥劑的倒影裏預見到老人們會鬧出的動靜:


    “反正啊,有他們的陪同,相信我們不會孤單了。”


    維奧威夫猜得不錯,這堆老大爺的確是最能熱鬧的。而他們的那位老朋友死了就死了,滿不在乎地死了,死了還留了遺囑,把骨灰留給他們衝茶湯,說是以歲補歲,幫他們延年益壽。


    大爺甲喝著骨灰茶,痞笑著看向劉刕,問:


    “小夥子,你要嚐一口麽?”


    “別介,大爺,我消受不起啊!”


    一看好心被當了驢肝肺,大爺乙發話了:


    “哼,瞧不上?我還不給你呢!莫分他,饞他一饞,看他流不流哈喇!”


    劉刕隻笑笑,不說話,任大爺們自行享用這奇妙的茶湯。喝完茶後,他們把骨灰的結晶挑出來,串進鏈珠掛脖子上,念著鬼神哉哉的經書,超度老朋友擺脫祖仲良的「網」,早日飛升天國。


    經念畢,他們爭論起老朋友的死因。甲乙丙丁四位大爺堅稱老朋友是說了犯忌諱的話,被「網」千裏追魂了。而大爺戊則掏出一本小薄薄,翻找相應的記錄來反駁他們:


    “不中不中!老司頭是自殺嘚!恁瞅瞅,俺的本本記的有!何年何月哇,他醉了同俺說過——隻要我先自殺,祖老頭就莫法殺了我!”


    大爺甲罵道:


    “狗娘養的,可把你那記仇冊放下吧!我看,你這種龜孫兒是天生的密探,就適合給祖老頭拉清單!”


    大爺戊揚起沒喝完的茶湯撒向大爺甲,怒喝:“哼,俺給你的劣行都記上了!將來拉清單,俺頭一個當汙點證人!頭一個舉報你!”


    大爺乙笑樂了:


    “好得很!以後逢了新人,我便說你也曾是個正經人,哪知晚節不保,走了投敵的邪路!”


    他們的對話好比加密通訊,聽得劉刕頭腦不清醒,禁不住發問:


    “清單?什麽清單?”


    大爺丙嚼起幹煙葉,故作高深地說:


    “年輕人,禍從口出啊!莫聽你家老人言過?萬一口這風不緊,拉了祖老頭的清單,腦瓜要開成蒜瓣!”


    大爺丁搶過戊的記仇冊,看過以後勃然大怒:


    “老子賺錢?老子是黑心奸商?賺賺賺,老子賺了你老婆褲兜裏所有的錢,你滿意了吧?你個西南佬的,吃我一笤帚!”


    大爺丁剛抄起笤帚毆打大爺戊,一位身著寬鬆黑袍的梁人老頭便推門而入,一句話喝得所有大爺立正敬禮,全無起哄之態。


    這位梁人老頭生得壯碩,一臉絡腮胡,嗓門更是中氣十足:


    “哎呀,你們的精氣神還是這麽活潑,就像年輕人的海綿體一樣富有毅力啊。”


    絡腮胡老頭拉過一把凳子,坐到兩位患者的床中間,拿起那把茶壺,且歎且悲:


    “你們還真給老司給喝下肚了?唉,他這一生,就是蚍蜉,好似一場夢,突出一個膽魄不足啊。


    你們先解散吧,我有話要同這位小兄弟說說。”


    這聲令下,大爺們仿佛聽了起跑的口哨,連滾帶爬地擁出病房。老頭笑嗬嗬地轉向劉刕,伸手以握,說:


    “小兄弟,別害怕,我姓張,戰時擔任過前行者。大地安寧後,我習慣了動蕩,不想回國,自願來狄洲改造這些不穩定分子,是狄洲收容所的第一任所長。所以啊,他們見了我,如見祖老先生的鬼魂,慌得前列腺鈣化啊!”


    聽了對方的自我介紹,劉刕心裏一咯噔。這可是他首次在現實中見到前行者,言談更恭謹得當:


    “那我該稱呼您為…張老?張先生?”


    “你倒是機靈,不會亂喊什麽所長,比他們懂規矩。


    我來找你,主要是想道個歉。讓趙小姐格外關照你的命令,是我下達的,誰承想,起了反效果。你也別怪她,她啊,是在這裏待的太久,不懂人情世故,又被她的父親遷就慣了,總覺得我們是她爹的同黨,偏愛跟我們對著幹。殊不知,我們和她父親,不是同路人啊。”


    不是同路人?身為朝晟人的常青武神,和朝晟不是同路人?


    劉刕不曾多想,脫口便問:


    “為什麽?”


    張先生笑容可掬而稍顯倦怠:


    “年輕人,有些事,不能拿到台麵上說啊。這等於是格威蘭人娶婆娘,在新婚當晚,發現婆娘屁股上紋著前男友的名一樣,不說就戴一輩子綠帽,說了就成泄露婦女隱私,要繳罰金坐牢啊!”


    張先生的語言過於清奇,劉刕重整了好久思路才找回說話的能力:


    “要是上不了台麵,您怎麽會找我麵談?”


    張先生笑眯眯地瞧著他,眼光仿佛射穿了牆,吸來房外的冷氣,讓他迅速凍僵:


    “你這年輕人,膽兒真夠大,我說什麽你也敢接?不怕跟他們一樣,走不出這間病房?”


    “我…”


    “我來是要告訴你,科考中心的設備你盡可借用,這裏的資料隨便你閱讀,研究員、誌願者任由你谘詢,但你要牢記兩點。


    一是涉及朝晟、梁國的保密信息,回國了千萬別跟人提及,酒後失言也不行!


    二是我托趙小姐照顧你的事,你就是犯了上一條忌諱,也有人能寬赦你,可要是違了這條,追究起後麵的原因,我們都擔待不起啊!


    明白了?”


    一種倒在雪地時亦沒有的寒意鑽進劉刕的骨髓,這種寒意正是恐懼。他慌忙點頭,擠出蚊子似的低吟:


    “明白了。”


    “有些曆史錯誤,是糾正不來的,你就當它們不存在,讓它們隨時間風化吧!


    再說,你這擇偶觀還真有個性,竟然喜歡小夥子樣的妹子?年輕人,恕我勸一句,這金靈到了繁衍期,你可駕馭不住。她們啊,和格威蘭的姑娘一般,一入繁衍期多體毛,欲望強盛,要逼得你夜不歸家啊!”


    不用猜,劉刕已明白,這張先生是個老不正經,年輕時怕沒少欠風流債。他深知,在這種人看來,解釋等同掩飾,遂一攤手,請張先生出門,反正亞德瓦爾又聽不懂梁語,生不出誤會。


    至於劉刕如何成了關係戶的謎團,怕是永遠也解不開了。他自忖不認識什麽大人物啊,何況,朝晟的官員動用關係的下場,那幫“誌願者”已經親身演示過了。


    五天後,劉刕的康複力戰勝凍傷,連格威蘭的醫生都豎起大拇指,誇他的體魄猶勝野豬,為他開了兩副營養劑便趕他出院,享用沒有病員的假期。


    張先生沒有騙他。從高處鳥瞰,科考中心的布局切實是按電影裏的監獄設置的。研究所與檔案室、資料庫占據主樓的不同層。宿舍、餐廳與醫院以副樓與監房改造而來,前後交接,與主樓呈眾星拱月之勢。


    亞德瓦爾趕在前方帶路,順路牌跑到主樓一層,急不可耐地乘上電梯,用拇指反頂額頭,祈禱開來:


    “帝皇啊,原諒我窺探禰的秘密…維奧威夫,為帝皇奉上敬重吧,即使不相信祂,鮮少的敬意是沒有害處的。”


    “哦,帝皇,我要偷窺禰的小秘密呀!”哈欠汨流時,維奧威夫模仿她的姿勢,大不敬地祈禱了,“得了,朋友,不如祈禱研究員們不吝指點,幫我們解讀古文吧!”


    在三樓到五樓的資料庫裏,兩位死裏逃生的冒險者撞見了熟人——兩名早他們幾天出發的老紳士正伏在書桌前,如饑似渴地閱讀翻譯過的資料。


    寒暄過後,老紳士提醒他們,五樓以上的檔案室與研究所是不對外開放的,除非申請一張通行磁卡。


    想獲得這張磁卡,要麽學院背景過硬,要麽捐的錢夠多。顯然,兩名老紳士再次發揮出金錢的妙用,各捐來一張磁卡。亞德瓦爾有晨曦學院的文書,申請起來也輕鬆,而維奧威夫?


    特別許可已經由網傳達。維奧威夫無需磁卡,便可去更高層探秘。他謊稱是委托同胞提前辦理過磁卡,甩開熟人們直達檔案室,手心冒汗而摩拳擦掌,隻待電梯到位,便要查明檔案室裏藏了多少珍稀文件。


    迎接他的管理員,是位年事頗高的梁人女性。核實過他的身份後,這位老太太背起手,罵得毫不客氣:


    “哼,老色鬼竟給老爺們開後門了!說說吧,你是他什麽人?孫兒還是侄兒啊!”


    “保密。”


    “嘁,賣弄玄虛!去吧!翻東西時安靜點兒,少吵吵嚷嚷。打擾了別人,我饒不了你!”


    “了解,圖書館內要保持寂靜嘛。”


    “年輕人挺上道啊,比張老頭強!”


    “老太太,請問瀏覽人數最多的——”


    “你想問哪類檔案最受歡迎?我瞅瞅,借閱次數…屬宗教類別的最多,尤其是天武之前的那個一神教…叫甚麽來著,你自己去看吧!”


    謝過老太太的指引後,劉刕按捺不住找死的念頭,打聽張先生的情況。老太太隻當他是晚輩好奇,便抖擻了一堆張先生的糗事。


    劉刕怎也沒料到,這張先生嘴上臊皮,卻是至今未婚的老雛兒!說來遺憾,張先生年輕時與那位刺殺元老的林思行頗有淵源,據傳,他曾與林思行爭過婆娘,可恨人婆娘看不上他,他便終身不娶,跑來狄洲避世了。


    聽完張先生的故事,劉刕走到宗教資料區,挑了本紙質最黃的書來讀,暗歎道:


    “嘿,嘴上騷的,往往是不經人事的小鬼。果然,沒實戰經驗的人,口頭工夫最逞強啊!”


    劉刕選中的這本書,扉頁寄語便是雲山籠霧的一句:


    神的九十九道真理,亟需依憑。


    幸而作者悉心批注,劉刕方得以進行無障礙閱讀。


    書中所提及的神,當然不是馬桶神、皮搋子神、四處留情且連動植物都要睡一遍的童話裏瞎編的種豬神,而是帝國時代之前,一尊被無上天武、亦即神聖帝皇抹除的舊神——


    是舊時代的生命共同敬仰的真理之神、仁慈的主、獨一真神,也是如今的真理教所信奉的救世之主。


    可諸如“真理”之類的特殊名詞,光讀批注很難理解透徹,還需要借閱相應資料,綜合閱覽方可通明。


    劉刕在一本古詞典中查詢到“真理”的原意。在神所統治的時代裏,“真理”特指“本源”運行的道理,亦可代指本源。本源的覺醒,是凡人與真理接觸後,將抽象化的規則具象化,進而影響物質世界的結果。


    而本源的能量並非恒定。覺醒本源者若是排斥本源,甚少啟用本源,本源對物質世界的影響力會不斷減弱,具體到實例上,若有兩個人同時覺醒了強化肉體的本源“夯進”,一位日夜以“夯進”強化肉體,一位則不願使用“夯進”,在一年後,讓二人同時把“夯進”的效果激發到頂峰,二者的肉體強度會有天壤之別。


    誠然,本源的能量不止削弱這一種走勢——換言之,本源,可以進化。


    用較為通俗的語言來講解,假如一個人覺醒本源之初,領悟到了強化肉體的“夯進”,當他二度覺醒,“夯進”的效果,便不局限於肉體,而是隨他的領悟不同,而誕生不同的效力,或強化外物,或強化精神,或強化“夯進”本身。


    這即是說,本源進化的本質,是真理所能涉及的概念在增加,加深了對於物質世界的影響。


    而開辟出“本源”這一唯心力量,令“真理”借由覺醒者影響到物質世界的罪魁禍首,正是那位消逝在曆史長河中的神——


    獨一真神。


    神所在世的年代,其領地輻射至如今的格威蘭、共治區及瑟蘭。神熱愛著祂的子民,用無垠的本源聆聽子民們的訴求,並滿足子民們的心願。祂賜予子民們良田美酒與食不盡的佳肴,祂恩賞子民們治愈百病的神水與點石成金的法器。祂的國度被稱為天國,嬰孩被幸福所分娩,少年因歡愉而成長,中年由欲望所衰老,老年因空虛而死去。


    但神所統治的世界,終不完美。神所開辟的本源,本質是篡改法則、踐踏規律、扭曲現實的邪惡力量,是作弊的工具。而天輿星之外的高等文明預測到本源的危害,與神進行溝通。它們試圖讓神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並消滅受本源汙染的天輿星,以免本源泛濫到全宇宙。可神是博愛的,神始終愛著祂的子民,神回絕了高等文明的請求,用本源製止了高等文明投放到天輿星的毀滅性武器,還賦予這些武器生命力,令其演化為極地的主人——龍族與異族。


    沒錯,龍族與異族,本就是吸收天輿星的生物基因後被神所改造的外星武器,這也是為何它們擁有大量不同種族的生理特征,且身體素質遠超凡人乃至普通的覺醒者,隻因它們本非碳基生命!


    遺憾又幸運的是,神的博愛,終究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這一切,要從神之國度以外,那遠離神之庇護的東土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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