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困傷悲,把歡笑留給世人…”


    當結束語飛出呢喃的咽喉,逼真的視界陡然收束,如謝場的銀幕般無光送別了漂泊數十載的灰都大夫。


    複蘇的賽爾也告別了曆史,與現實重逢。他已經數不清楚這是視界第幾回失控,可他深信,失控的視界是敵人故意設置的絆腳石,詼諧地贏了他一城。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敵人會用這種方式戰勝他。


    回看目前,他是在何處?星光熠熠,人來人往,靜謐與歡鬧相交,星菊與月影對襯,居民們談論瑣事與新聞,學生們描繪風景與人像,遊客們攝影留念…


    是瑟蘭的晨曦,權之木頂端的廣場,是同一個世界裏不相同的地方——


    一個和平的地方。


    是夢嗎?為什麽夢到了這裏?


    不,膨隆的肌肉,粗碩的骨骼,難以壓抑的力量,無法平息的躁動都在告訴賽爾,這不是夢。


    切實受精靈先祖攻擊,肉身匪夷所思地生長,祈信之力攀升至不曾理解的高度,因視界的失控而暈厥,因視界的終結而蘇醒…


    此刻,正在晨曦。


    在賽爾平息諸多線索造成的衝擊時,打敗他的先祖可親地問候了:


    “你醒了,依憑。”


    聲音來自左手邊。賽爾扭頭一望,但見先祖卸了鎧甲轉著便服,與他並排坐上長凳,仰望星菊外的月空。


    賽爾猛握拳頭,幾欲蹬開長凳反手肘擊。但先祖的沉靜是無形的刀鋒,抵住了他的喉結,迫使他放棄主動權,轉而聽先祖說:


    “還想戰鬥嗎?依憑?”


    在這裏戰鬥,不是理性的選擇。先祖的手段,賽爾在灰都嚐遍了。他能反製先祖的概率微乎其微,貿然動手的結果必是殃及無辜,且耐心聆聽,看看這忽然親切如老朋友似的先祖耍著什麽名堂為妙。


    “不用再戰鬥了,依憑,”先祖隻抬手指月,那彎彎的月牙登時便充盈了些,“待在晨曦吧,我會守護你的。”


    守護?守護什麽?


    條理不明的回答,且前因後果一概不知。賽爾不能說是茫然,隻能說是不知所措:


    “守護?守護我?”


    “是,守護你,我想要守護你啊。”


    “為什麽叫我依憑?”


    “依憑是你的真名,”先祖微勾手,一朵星菊遂飄零而至,經她的手點於賽爾的眉心,點亮了慈祥的溫和,多接近嬉弄孩童的長輩,“你的姓氏是虛妄,你的名字是無稽。我賜你的命名方是真相,依憑。”


    “亂改別人的姓名也太蠻橫無禮了…”


    “我有這個權力,因為我是你真正的母親。”


    辯解時,先祖依然嫻靜。在賽爾眼裏,這分嫻靜卻是胡鬧,胡鬧到他無言可對,隻好嘀咕道:


    “嗯,我媽媽喝醉了都不會講這種傻話。”


    “不信任我嗎?依憑?也是啊,我用暴力測驗了你的潛能,從你的角度考慮,我是不值得信賴的。”


    賽爾實難理解先祖談及的信賴,一時結巴了:


    “那您…您還真不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啊…”


    先祖笑著伸出手,如同從幼兒園接孩子回家的母親般摩挲賽爾的頭頂:


    “我說過,你是我的孩子。放心吧,我會守護你的。”


    “神經,你這裏沒問題吧?”賽爾俯視著矮過他下巴的先祖,心生無名之火,不由指著腦袋失口辱罵,又驚慌地捂住嘴,“不,抱歉!我不是…”


    “依憑,你的本源正浮躁。更多的巔峰,更強悍的力量,更豐富的能力,滋生了更難自製的欲望與衝動。時至今日,你仍相信你的爺爺、以帝皇使者自居的武神是理智者?你仍相信他的誠意,而抗拒我的善意?”


    “敢問,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班布爺爺…”


    麵對賽爾的置疑,先祖的眼裏孕育起旭陽,反耀得賽爾汗流浹背。而先祖的回答,仍是莫名其妙:


    “他向你致歉,他對不起你,從始至終,他都在傷害你。”


    “傷害我?”賽爾擦擦汗,轉頭錯過先祖的目光,憋不住竊笑了,“傷害我的明明是您吧…”


    “你是指我的攻擊?你有受傷嗎?依憑?”


    “呃,沒有。”


    “你有感到痛苦嗎?”


    “沒有…”


    “你有察覺到我的惡意嗎?”


    “沒…”


    “依憑,我說過,我是你真正的母親,我不會傷害你。”


    “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賽爾站直身,眼神肅穆,高大的背影遮蔽了月光,將先祖覆蓋在黑暗裏,“你是說服不了我的,用出你的祈信之力吧,我們到無人的安全地帶去分高下,別牽扯無辜的人。”


    先祖沒有答應,亦沒有拒絕:


    “你很明智,依憑。但視界所見的曆史有局限性,僅是往昔之影,依憑。


    的確,你每一次承受極限以上的攻擊,都會覺醒新的本源,從而抵消傷害,助你覺醒。如此往複,你的本源終究會趕超我,達到我無法戰勝的高度。


    你是無敵的啊,你注定會蘇醒。”


    “您的表述能稍微連貫且直白些嗎?”


    “假如我的表述太過直白,你蘇醒的日程就提前了,”先祖離開長凳,走出賽爾的影子,隱沒在采風的藝術生之間,“那正是你的班布爺爺所期望的,而我不允許他的期望實現。放心吧,我會守護你的。”


    先祖是自說自話,全沒把問題聽在耳裏,令賽爾無措地焦急了:“等等!你究竟…”


    “留在晨曦,勿要跑動,壓抑使用本源的躁動,如今的你是移動的天災,稍有不慎,你拂出的氣便是颶風,你揮動的手便是利刃,你踩出的步伐會撼動地核,你溫柔的擁抱會碾碎愛人——


    你是不情願傷害別人的乖孩子,我知道的,依憑。”


    先祖的笑聲狡猾且卑鄙,令賽爾大夢初醒。感情先祖在灰都對他的襲擊,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有針對性地催生他的祈信之力,借此限製他的人身自由!


    經先祖的攻擊後,他的祈信之力是升華到了第幾巔峰,他暫時算不清楚。他明白的是,在人口稠密的晨曦城,若爆發祈信之力,他必然傷及路人;若禁用祈信之力,他必然逃不出先祖的手掌心。莽撞發難的後果,就是像邦聯科幻電影裏的超級英雄與外星人打架一樣損毀建築衝爛人群,稍不留神便奪走周圍群眾的性命——


    畏首畏尾!自覺醒祈信之力後無往不利的他,竟被人用這種惡作劇級別的手段所降服?


    別妄自菲薄了,動手,動手。動手!任先祖鞭笞戕害以鼓舞潛力!舉足覆手之事,何需多慮?


    絕不能被這種屈辱的方式所禁足,別信了先祖的鬼話,顧忌是最廉價的借口!所謂祈信之力,不過是手中的道具,役使隻在轉眼,哪會殃及無辜!來吧,釋放祈信之力,同先祖殺個酣暢淋漓!


    去攀登更巍峨的巔峰吧!用壓倒萬物的巔峰去摧毀先祖,去矯正伊利亞,去打敗使者,去鎮壓格威蘭,去改變想改變的一切!


    所謂的希冀是舉手之勞還是無測之夢,取決於祈信之力的高低!


    等?還等?


    怯弱的孩子,就這麽畏懼暴戾?


    你的決心和信念都溜到哪去了?高談闊論而不付諸實施…


    何其悲憫。


    這縹緲的聲音又浮現了,在嬉笑中蠱惑,在蠱惑中嬉笑。到底是誰的聲音?是哪裏的蠱惑?是何方的嬉笑?


    別亂想!管不了那麽多了!沒有錯,沒有錯,笑得沒錯,勸得沒錯,說得亦沒錯。


    祈信之力,是該動用了。


    “不…”千鈞一發之際,賽爾攥緊袖袍,汗流滿麵,困入了極少見的恐懼情緒中,“那是我的…心聲?”


    先祖所言不虛。在祈信之力的影響下,稚嫩的心態猶如未能結晶的硝化甘油,稍有晃動就會引發連鎖式的爆破,後果不堪設想。


    心悸之餘,賽爾不免揣測,那位擁有最強祈信之力的班布先生,日夜都在忍受這怪誕的引誘麽?


    “忍耐吧,依憑,忍耐你的本源吧,”趁賽爾分神,不知藏在何地的先祖隔空傳音,提出了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條件,“我會幫灰都的人解開舊時代的鐐銬,回歸悲哀而幸福的真實。”


    賽爾慎重地敬畏道:


    “你想怎麽做?”


    先祖的笑聲依然祥和得誘人安眠,可先祖的方案,又張揚著冷漠的暴力,不留商討的餘地:


    “我會讓賢者解除對奧蘭德家族的庇護,而賢者會同意的。”


    謎語似的勸告、威脅似的應允,仍能讓賽爾篩出關鍵信息。綜合班布爺爺在聖城的反應以及他在永安行過的凶罪,他約摸推演出了先祖的隱晦之意——


    你的體內寄宿著怪物,依憑。


    可那是什麽樣的怪物呢?或許,賽爾隻消發出一則簡短的通訊,質問班布爺爺到底瞞著他何事,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前提是,遠離凡塵的帝皇使者願意回答賽爾的問題。


    答案本身並不煎熬,等待答案的時間才是真正的煎熬。遲遲等不到班布爺爺的回答,賽爾的愁容漸羸弱,引得路人矚目。


    這位俊美勝木精靈、高大逾搏擊者的梁人遊客,憂慮的會是什麽?愛情嗎?


    “賽爾哥哥?”


    一個少年的聲線忽然響起。這熟悉又陌生的語調,衝淡了賽爾的疑慮。賽爾轉向發來問候的少年,依稀辨認出他的相貌,欣喜而擔憂地試探道:


    “阿納塔?”


    四年不見,赫然少年的阿納塔解下書包,拘謹地站了許久,方釋懷地坐到賽爾的右手邊,落寞而緬懷地低語了:


    “賽爾哥哥,你長得這麽高了?”


    久別重逢,賽爾卻支吾其詞,不敢輕易回話:


    “阿納塔,我…”


    阿納塔如幼時仰望著他,卻沒有撲向他的懷抱,改為用拳錘擊他的胸膛,頑笑著打趣:


    “你是大人了,賽爾哥哥,但你的麵容還是和從前一樣美麗。”


    美麗?


    賽爾苦笑了。


    容貌上的美麗有何用?有力量而難支配,有夢想而難落實,有行動而難自由…


    他是個一無所獲的弱者啊。


    如何界定弱者與強者,是一個永存的難題。擁有財富的是強者?覺醒祈信之力的是強者?一貧如洗的是弱者?體弱多病的是弱者?勝利的就是強者?失敗的就是弱者?


    誰才是弱,誰才是強…


    不論成敗,不論貧富,不論身份,不論職業,不論力量,強與弱的界限,該怎樣區分?


    或許,飽嚐富貴而堅守本心,曆經磨難不忘初衷,不管身處何種境地,都能扞衛處事之原則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真正的強大,是貫徹自己的信念。


    而今,勉強稱得上強者的維奧威夫睜眼了。他睡在溫暖的波濤中,感覺遲鈍,瞳孔失焦,再怎麽張望,望到的都是彩虹色的圓圈圈。


    他奮力抬起手,摁壓著眼皮,自嘲似地笑了:


    “是天國?我上天國了?”


    多彩的圓圈逼近了,扭出一張蒼老的嘴唇,布告道:


    “是的是的,孩子,是天國的福蔭在和煦你。”


    “哦…是天國了…


    裝神弄鬼,上了天國你們說個鳥的博薩語?升天了還玩種族歧視?瞧不起我們梁人是吧?”


    隨著興奮藥劑的注入,維奧威夫的視野恢複清晰。一位身穿手術服的醫生在他眼前晃手指,那藍藍的眼瞳是格威蘭人的典型體貌特征。在確認他神智清醒、體征穩定後,護士迅速收場,把他推出搶救室,順便安了他的心:


    “亞德瓦爾?那個金精靈健康著呢!氧療兩天就能出院了。”


    “那就成…”


    他懸著的心終於落地了。躺進病房後,他模仿堂妹的語氣念起梁語,找回梁人的場子:


    “三刀,你真他娘夠份啊!”


    可在一個冰冷的女音前,劉刕的分量頓時輕盈了。果然,銀發灰眸的趙小姐哪能輕饒他,早就候在病房裏,用蜥蜴似的眼睛盯死了他,俯在他身前笑出刀尖般的犬齒,恨恨罵道:


    “天殺的關係戶,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弄死你?”


    再見這位無理刁難自個兒的趙小姐,劉刕可懶得甩她好臉色,啐道:


    “胡扯,我怎麽就成關係戶了?”


    “嗬,占便宜的小賊可愛狡辯,”趙小姐的林海口音,俳諧得惹人發笑,“得好處買乖,不知道羞字咋寫哇?”


    劉刕懶得跟趙小姐掰扯,把自家祖宗十八代的成分都報了一遍,非要她說明白自家的關係硬在哪裏。


    這一報,趙小姐的臉色登時白了又紅、紅了複白。好半天,她才坐住一把陪護椅,艱難地撐直腰杆,捂著臉碎碎念念:


    “娘的個,跟我鬧烏龍呢這是?”


    難得磨平趙小姐的氣焰,劉刕算是樂開了花:


    “不是,好婆婆,誰跟你交代的我是關係戶?”


    “我哪曉得!”明白誤會人的是自己後,趙小姐克製住激烈的措辭,咬得牙哢哢響,“他娘的個慫皮,跟我囑咐要給你特殊照應,送你過天際山,我一尋思,不惡心你一把就虧了本了,誰想到…”


    清楚趙小姐為何要無端迫害自己後,劉刕的話頭霎時譏諷了一個檔次:


    “哎呦喂,親奶奶噫!你還是怕我出事,一看我遇險,來救我了啋!好心善的一個,一個好心善的!”


    “再臊皮,撕了你的嘴!”許是給劉刕氣到,趙小姐一巴掌扇鳴了他的耳朵,“愛找死換個地方,別死在我的地盤上,死在天際山裏!滾!”


    罵完,趙小姐讓整座病房帶著劉刕滾了出去,她本人則瀟灑地閃走了。


    “嗬,滾滾滾,自己倒先滾了…”劉刕看著摔得搖晃的病房門,打趣道,“相對運動,你滾等於我滾,靈活實用!”


    趙小姐離去後,護士們推著新的病人入住了。一進門,這位病人便跌過來,用瑟蘭語高喊:


    “維奧威夫!帝皇有眼啊!”


    “嗯,您要壓死我嗎?”維奧威夫推開亞德瓦爾,在護士的幫助下換為躺坐體位,“朋友,虧待了啥都不能虧待了身體,多補充營養,鍛煉肌肉,你的身材還有得救啊!”


    一語出,亞德瓦爾羞得抬起手,終是沒刮他嘴巴子。見狀,護士忙來勸架,把亞德瓦爾架上鄰床,笑道:


    “小情侶,醫院要肅靜啊!”


    維奧威夫立刻扼殺住護士的流言,詢問這醫院裏還有無梁人患者。護士遺憾地表示,暴風雪掩埋了天際山的道路,旅行者們悉數返程,他們兩位既是搶在暴風雪前爬到山腳的倒黴蛋,也是唯二的住院病人。


    維奧威夫感慨了:


    “嗬,好運總是與噩運相隨啊。”


    不過,依護士講,有幾位誌願者是梁人。如果維奧威夫願意,護士可以同科考中心的領導報告,安排一個老鄉會,撫慰他的寂寞之情。


    老鄉會當然是要安排的。他本以為有老鄉侃天,住院生活會激趣些,哪知道這幾位老鄉是老掉牙的煙鬼,個個都熏入味了!一開口,那嘴巴,那黃牙,臭得他直反胃。可礙於情麵,他又不好反悔,便委屈亞德瓦爾一起受罪。


    其中一位老大爺犯了煙癮,是抓心撓腮地難受,很不高興地瞥向劉刕:


    “弄啥,你這娃子弄啥嘞?”


    “嗯,老先生們,這不是躺床上下不來麽,想打聽打聽…”


    又一位老頭開罵了:


    “打聽個錘子!病好了自己看去!要書有書,要紙有紙,石板莎草紙羊皮卷多的逑發,問我們作甚!”


    “哎不是,大爺你這態度能不能…”


    第三位大爺呸了一口,不屑道:


    “豬腦殼!這裏的事密不外傳,想商量顛覆朝晟的陰謀詭計?國外說去吧!”


    吵來吵去,劉刕才明白,這幫子大爺是憤恨朝晟的梁人,自小就隨父母跑來此地,一輩子沒外出過。他們一開口,就咒祖仲良是狼心狗肺,把梁人騙去給「網」當狗,咋也聽不進勸。他們這麽說,劉刕是真沒法溝通,辯不動,真辯不動,太偏執了。


    “唏!你小子,莫聽過祖老東西的黑料?死在他手上的朝晟人,比戰時給棕皮鬼子噶了的還多!”


    談著談著,糟老頭子們抖起朝晟元老祖仲良的包袱,什麽肅清叛黨、戕害富豪、暴虐軍官,聽得劉刕咋舌:


    “原來祖先生弄過這麽多花活?”


    “嘿,你以為?”一位暈乎乎的老頭子扶著牆,越說越急,不一會兒便大口喘氣,“罵罵罵,罵死他!他還能從閻羅殿回來炮決我不成?哈——”


    話音未落,老頭子一個倒栽蔥摔在牆角。劉刕還以為他是起了頑童脾氣,便上去拍了拍,可一拍,劉刕就發現,這老頭子是斷了氣!


    醫生護士收拾遺體時,餘下幾位老頭竟不哀傷,反而合起拍,唱起髒歌來:


    “山山山,山他奶奶的山!爬爬爬,爬個蛋蛋的爬!”


    劉刕是一臉懵,連叫喚醫生趕走這幾位“誌願者”的閑情都沒了——


    這地方是科考中心?不是精神病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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