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格萊森脫身後,頭頂軍盔的領班掀夜視儀,打開對講機詢問架在另一窗口的飯店老板:


    “撤還是等等?”


    老板的罵聲在加密頻道回蕩:


    “不撤等誰?等死?”


    阿格萊森的四個夥計拆分各自的狙擊炮,將違法的凶器塞入漁具包,而後分乘兩輛車,趕在警車包圍現場前逃回店中。


    灰都沒有夜晚可言,鍾樓的第十道晚鍾不過是夜生活的開場曲。他們出門鏖戰時,留在店裏的服務員和幫廚都快要跑斷了腿,卻仍然惹得食客連連抱怨。


    廚師長趕忙戴好白帽係上圍裙,趕到後廚教育忙昏頭的學徒,罵他們怎麽連蝦線都沒挑、蝦殼都沒剝,這樣惡心的蝦湯,哪配當博薩的招牌菜?倒進下水道裏,灰都的大耗子都嫌味兒不足。


    領班忙著收拾餐位,店長忙著給客人賠禮,承諾會再上一盆精致的蝦湯,附贈兩條檸檬烤魚作為賠禮。還有個夥計則是跑去架燒烤爐,生火烤肉,向客人推薦起博薩的野味盛宴。他現殺了一隻豪豬並分割上爐,用烈酒和香料粉把肉裏裏外外抹了一遍,看得男客人背手稱讚,嚇得女客人捂臉驚呼。


    “豪豬?來一份,要帶皮的。”


    一位黑頭發的客人擠過大驚小怪的灰都食客,嬉笑著如是說。


    老板剛安撫好客人,便從烤爐的方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急忙用衣服擦幹淨手,提起腿跑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人家的肩,連晃了好幾道:


    “媽媽哎,稀客來了!胡特!你小子死到哪兒去了?你爹媽上門找了幾次,老大就差跟他們說你給仇家砍歇菜了。怎麽,跟老哥嘮嘮,這幾年到什麽地方發財了?肉敞開吃,挑皮最脆的屁股肉上!這頓我代老大請啦!”


    胡特也不作客氣,被老板拉到小包廂裏歇息去了。他謝絕了珍藏的茶水,開了兩瓶廉價果酒,兌在一起後請老板先端杯開席:


    “嗨,別提了,發個屁啊,都是賠本的買賣,一毛錢沒掙到不說,還搭進去了半條命。看看你們這,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天天有酒有肉,羨慕啊!”


    “羨慕?咱們是表麵光鮮,背地的冷暖隻有自己知曉。這兩年風聲緊,刀口舔血的活不好幹,光指望店裏的生意,哪夠一大家子人開銷啊。”


    “阿格萊森呢?他不是跑得最起勁,怎麽沒他的影?又跑去接活了?”


    “哼,活嘛,總是要接的。我看,他是給學校裏的騷娘們迷了心眼兒,被黑水的女人哄得團團轉嘍——進來!”


    不用說,是服務員端著豪豬肉和湯菜甜點,來替老板待客增香了。胡特要了杯鮮打果汁,把小青檸往豪豬肉上一淋,咬得酥皮嘎嘎響,唇齒盡是酸爽蒜香。


    他吐出骨頭,話裏略有擔憂:


    “我聽說了。圈子裏傳他貪黑水的錢,給人家當打手。”


    店長一聽,便用酒灌肥了啤酒肚,噴起了博薩人才能理解的方言:


    “可不是麽!這黑水的錢可不好掙啊,那裏麵什麽人啊?上一個當家的就是塊老樹皮,半滴水都攥不出來,更何況榨油滑鍋。我告訴你,從他收了先頭費開始算啊,他給那小娘皮跑了足半年腿哦?


    媽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看上人家了。這店裏的生意他也不管了,成天往外跑,還去那什麽大學開趴。那灰都大學裏的都是什麽人,非富即貴,那樣的趴,是他能蹭的麽?這不,招欠了滅門的大戶,惹來索命的陰差,還要我們合夥扛。


    唉,陳立特啊!”


    “唉,您消停消停,語速慢點兒,我反應不過來啊!”


    “哼哼,你們這些移二代,生在白皮的地盤,就把自家鄉話丟垃圾箱了?有事直說吧,老弟你難得回來一趟,麻煩要不大我就替你辦妥了。”


    “實不相瞞,我是太久沒回來了,這不順道來看看老朋友…陳利特呢?呸,阿格萊森呢?他人呢,這麽久還沒見著,不會真去開趴了吧?”


    “不好說啊,老弟。幹咱們這行的啥都能鬆,可這口風不能不緊。等等吧,他忙完了自要回家,到時候給你倆加兩個菜,保你們喝到半夜半。”


    老板沒想到,他剛說完,胡特的神情登時為之一振。那模樣,就好比是半年未曾如廁的病號治愈了便秘、慌張張坐上馬桶似的舒暢,一轉眼額頭不皺了,眉毛展平了,笑容滿麵了,精氣神十足了。


    胡特端起酒瓶,忙給老板斟滿一杯,扔開餐叉上手抓肉,肉啃完了再喝湯,把湯底的貝殼跟海螺都撈起來,砸碎了殼吮著肉吃。


    老板盯著他,實難猜想胡特是在外曆經了多少滄桑,竟生生從聖恩者的賴皮磨難成了餓死鬼的慘狀,遂自作主張,多加了道辣椒油炸羊腿,替他開開胃口,權當是代老大犒勞。


    “不用了不用了…不,多來兩道菜好,多來兩道菜好…”胡特吃得語無倫次,催著老板跟他一起當饞豬,“等阿格萊森來了,繼續!好酒好肉伺候著!我掏錢!”


    “這可是你說的哦?來,接著端菜!”


    在酒精的刺激下,兩人四手齊上陣,敲斷了羊腿骨吸淨了髓,熬到淩晨還不罷休。由於等得太久,老板幾番撥打阿格萊森的號碼,卻是無人接聽。胡特開口調笑,說阿格萊森沒準真去找女學生了,大概正在不可說的好地方消遣快活。


    老板沒閑心陪他嘻嘻哈哈,隻叫他先在店裏候著,說自己該出去招待客人了,過會兒再來陪他醉到天亮。


    胡特吸幹了杯底的果粒,自顧自地吱了聲:


    “不用了,有人照顧他。”


    “狗日的,你替黑水做事?”


    話剛罵出口,老板就揪住了胡特的衣領,使勁將他從座位上拔走。可他除了把胡特的腰拉長到坐著也與自己一般高以外,再無手段來對付這家夥了。


    胡特看了眼崩開線的外套,心疼地舉手求饒:


    “黑水不黑水不重要,老哥,你信我,事情沒你們想的那麽簡單,裏麵的斤兩真不是咱們能掂量的。”


    “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是有口難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但我猜,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他的本事金貴著呢,我這種小角色比不了啊。”


    “東拉西扯,放屁都他娘拐彎!跟白皮混久了,真當自己是格威蘭人啦?呸!他們打心眼裏瞧不起咱們,你還給他們打掩護?”


    “老哥,消停消停吧…”胡特好說歹說,可算是勸鬆了老板的手,成功坐回椅子上修整起外套來,“好多眼睛盯著呢,可不止黑水,估計哪個勾搭王庭的老怪物也上著心呢!他的兩種力量就是保命的錦囊,我呢?我一個普普通通的聖恩者,沒了跑了再找便是,處境真不如他強。”


    聞言,老板那被酒精衝紅的臉頓時沒了血色。他的手指毫無節奏地摸著褲子,摩擦出一種趕時間數錢的恐慌。他猛地起身,先推開門左顧右盼,又摸回包間裏把牆角餐櫃桌底翻了個遍,而後抓著耳朵,凝視起胡特:


    “那是什麽人物,我們能入了他們的眼?”


    “誰知道?嘿,帝皇才知道吧。哦哦哦,我也知道,但我說不了寫不下,那就是不知道了。總之啊,老哥,不關你的事,礙不著你攢錢多買兩套房。管那個王八蛋是哪兒的人,是朝晟的也好,是格威蘭的也罷,咱們都不用操心,黑鍋自有人去背,擔子自有人去扛。”


    “你不是在說前行之地的…”


    “沒那回事,我聽人說了,你們剛跟他們打回架,是吧?沒有傷亡嘛,大家都是為朋友拚一把,又沒搞出收不了場的爛攤子,他們沒理由刁難你們。再說,這店裏有幾個軟柿子啊?就是氣昏了頭打上門來,那也要考慮傷亡情況吧?”


    老板摳著鼻孔下方的皮膚,撚去分泌個不停的汗水,話裏的狐疑之意更勝先前:


    “你門路挺廣啊,老弟。”


    胡特聳聳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哪裏有什麽門路,無非是困在黑水、無名氏之間,絞盡腦汁去夾縫求生而已。


    哦,還漏了個保不定是給前行之地當差的女人。


    在來老朋友的店裏蹭免費餐前,胡特隨伊利亞在灰都的大街小巷裏徘徊。他們在布穀鳥的聒噪中走進一條灰蒙蒙的長道,發現好些不怕死的大耗子在垃圾裏齧果核。


    隻要他們不走近,耗子們全不害怕他們的腳步。胡特正為是否要驅趕老鼠發愁,忽然有一位流浪漢從街道深處走來。隻見他手持醫用止血帶做成的簡易彈弓,捏著小石子當彈丸,瞄準最肥碩的那兩條耗子,邦邦兩發便打得它們翻滾似風扇,擾得其餘的小耗子當即哄散。


    流浪漢捏著尾巴提溜起兩條碩鼠,拉開蓬鬆的大衣,把它們掛在大衣內層的破洞上。然後,他舒了口氣,向兩副生麵孔拉來了更內裏的一層保暖布,推銷起自己的特色小零食來——


    一條條熏得漆黑油亮的老鼠幹整整齊齊地掛在保暖布上,晃一晃噔噔相撞,像是老鼠大兵們邁腿走正步,駭人卻富有朝氣。


    胡特神色大變,拚命搖著手催促流浪漢閃開。但格林小姐立在原地,一句話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不妨嚐鮮吧?唐卡拉先生。”


    哪怕百般不情願,胡特也掏出了二十威爾,買來一條個頭最小的熏老鼠幹。流浪漢則豎起大拇指,誇戴墨鏡的姑娘定是正統的灰都老人,又樂嗬嗬地走了去,接著推行他的滅鼠大計。


    胡特用紙巾捏著老鼠尾巴,扔不得也存不得,左右為難:


    “呃,格林小姐,他誇你識貨呢。我好歹也是在灰都生長的,我可沒聽人提過灰都有這種…美食?”


    “博薩人不吃老鼠嗎?唐卡拉先生?”


    “老鼠還能吃?老師父母都說老鼠髒,吃了要害一身病,我們哪敢碰啊。田鼠倒是另說,風幹的田鼠更勝白兔,是一味下酒菜啊。”


    “果然啊,博薩人的聚集區財富水平較高,本土的破產者反而不如你們幸福。”


    胡特沒話說。理就是這個理,能不遠萬裏跑來灰都定居的外國人,混得再差也有不愁溫飽的底量。而那些失業破產的本地人,能按時領到救濟金就不錯了,哪有資格和移民比較?如果可以,他們沒準會候在移民開的餐館附近,幫服務員扔回垃圾,換一份殘羹剩菜燴成的盒飯。


    “我來吧,唐卡拉先生。”


    伊利亞拿過胡特手裏的老鼠幹,挑了些紙殼攏成堆,指引金芒燃起火光。她把老鼠幹扔進火焰中,拿斷了的晾衣叉來翻麵,讓胡特幫忙拆紙盒子添火。燒了幾分鍾後,她打滅了火,撥出燒成木炭色的老鼠幹,找了間廁所,在洗手台上刮幹淨了老鼠肉,請胡特品嚐。


    別說,要不是胡特清楚這玩意是用什麽製作的,他真可能受那香氣的誘惑去撕條腿吃兩口。不過他再想拒絕,一看到笑靨如花的格林小姐,他就沒了推脫的借口。


    他硬著頭皮享受怪異食品的滋味,再惡心也不敢表露,除非他想跟握住自己小命的女人撕破臉。


    經過明火焚燒,老鼠肉幹的水分幾近流失一空,口感有如中洲人烘烤的牛肉幹,主打一個頑勁耐嚼,久啃不爛。定要將之含在嘴裏,靠涎水泡軟了才能咬鬆。這口肉一咬開,先覆上舌尖的是幹貨特有的芬芳,隨之而來的是不可言明的風味,反倒沒有胡特想象中的腥臊異臭,有種幹鹿肉混野兔子的芳香。


    既然如此,為何不去吃兔子打馴鹿呢?


    胡特硬撐著一口氣,狼吞虎咽地吞掉了手裏的半塊鼠幹。他按下摳嗓子眼的衝動,捧了些水漱口,向格林小姐露出貼心的微笑。可當他看到格林小姐拎著老鼠的小尾巴卻半口未進後,烏雲籠罩了他的麵龐。


    萬幸,伊利亞吐詞如鶯,勸住了他破口大罵的衝動:


    “唐卡拉先生,美味嗎?”


    “口味獨到,嗯,正統的灰都美食…”


    “唐卡拉先生,真話往往最難講。想想吧,一個折磨你、侮辱你、責罵你的人與你如影隨形,二十四小時咬著你不放,你若努力,她譏諷你吃力不討好;你若糾結,她挖苦你首鼠兩端。她否認你的一切努力,貶低你的存在價值,這樣惡心卑劣的人,縱然生有好皮囊,又有幾人能忍受她、接近她、體諒她,愛慕她,而不是罵一聲賤人多作怪,遠遠逃開?”


    胡特能怎麽回答?當然是舉雙手投降:


    “可別了,我既沒那個福分親近,也沒膽量暗中非議您。我說句心裏話啊,您這種姑娘有的是人愛,改改小脾氣,給別人留些餘地回旋,光憑你這小臉蛋和身段哪家公子哥不喜歡啊?”


    “喜歡?喜歡這張臉、愛撫這層皮?”伊利亞盯著涼了的老鼠幹,從尾巴開始細細咀嚼,“如果那是愛,還不如遵從最原始的欲望,耐心吞了他吧。”


    吞完老鼠幹,伊利亞輕壓心口,歎出一口長氣,繼而查看手機裏的短訊,對胡特轉達新的指令:“到時間了,去監視阿格萊森的情況。”


    “收到。”


    “好,現在去阿格萊森的餐館裏等候指令,如有異常,隨時向我匯報。”


    “去他的店裏?我?”


    “是啊,熟人好講話。”


    “那您是要——”


    “坦白說,我認為無名氏的祈信之力始終在生效,有你在身邊,往後的行動沒有秘密可言。”


    胡特張大嘴,揉起那雙瞪圓的眼睛,半天對不出一句話。他想問格林小姐的指令可是認真的,又怕錯過了重奪自由的良機,便用袖口擦拭了雙手,學著新區那些散步的老紳士往頭頂一拿,卻沒能摘去那頂不存在的禮帽,唯有手持空氣鞠一躬,撒腿開溜。


    伊利亞目送胡特的身影遠去,才捂著腹部半蹲下來,把老鼠幹連著發黃的粘液吐進了垃圾堆裏。她邊嘔邊笑,笑得相當舒爽。吐完了笑好了,幾隻布穀鳥從房頂落到地上,叼起嘔吐物就飛走。她目送鳥兒高飛,捏斷了掛在嘴邊的胃液,把酸臭的流體甩在牆上,手指是按著牆壁蹭了又蹭,摩擦出一道道金火,把那肮髒的物體焚燒至無形。


    她背朝金色的火光,踏過在高溫中尖叫的鼠群,走入無邊的黑暗。金火托她登臨高台,幫她行走在屋台房頂上。


    她看見,阿格萊森跪倒在小巷,包紮好傷口後接通電話,近乎呐喊著爬起來又摔倒,渾身抽搐而不能走動。


    這時候,一個叼著香煙的流浪漢走過來,朝阿格萊森的肘部替了兩腳,卻被他摔在牆上又掄在地上,挨了無數的拳頭,腦袋被錘成了一片吐司麵包。但流浪漢的身體仍在活動,甚至有餘力鎖住他的頸部,把他壓倒在地的同時掏出麻醉針朝地上的影子一紮,堅持到他失去意識為止。


    完成這一切,流浪漢的身體逐漸僵硬,在阿格萊森無意識的扭動中碎成好幾段。這時候,伊利亞才看明白,那流浪漢並不是活人,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蠟像。


    又一座造型為警察的蠟像走出來,扛起昏迷的阿格萊森,掏出一個小木盒,對著木盒裏的聖岩露出了瘮人的微笑。


    但蠟像沒有啟用聖岩激活奇跡,而是背著阿格萊森跳進下水道,不知朝何處進發。


    伊利亞抬高手,對著掌心吹出暖流,讓一朵金色的火花跟住流浪漢的步伐,飄向那晦暗不明的遠方,說:


    “帝皇的火啊,且去探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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