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楚了源頭後,朱由檢問群臣道:


    “祝枝山《野記》不可信,李賢的《天順日錄》可信嗎?”


    群臣啞口無言,沒有人為李賢說話。


    尤其是《天順日錄》對景泰皇帝多有詆毀之處,被正直的大臣很看不起。


    之前評選紫閣功臣時,李賢就被皇帝和群臣認定道德敗壞。如今景泰皇帝都被當今皇帝上廟號了,自然更沒有人為他辯解。


    朱由檢見群臣如此表現,當即就下令道:


    “《天順日錄》同樣應該禁毀,引用它的圖書,也要全部查禁。”


    “李賢在永樂六年出生,他對方孝孺的記載,已多有訛傳之處。”


    “更晚出生的人,又有多少可信呢?”


    “劉先生編撰方孝孺傳,一定要注明史料來源,不要把以訛傳訛的內容加進去。”


    這個命令下達後,群臣一時嘩然,知道若是按這個命令執行,有關方孝孺的圖書,基本要全部覆沒。


    這讓他們覺得難以接受,很多人紛紛進言,認為不應當因為這一點,就查禁所有圖書。


    朱由檢見到這個情況,怒氣勃發地道:


    “不查禁這些書籍,難道要讓誹謗的文字流傳天下嗎?”


    “建文之事,本來早有定論。”


    “但是自《天順日錄》流傳以來,卻出現了異議。”


    “尤其是誅十族之事,被祝枝山《野記》編造出來後,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皇明通紀》等私修史書上,讓一些不學無術的文人,對此信以為真。”


    “這樣的書籍不查禁,難道要讓它繼續誤導世人嗎?”


    “成祖在世間的形象,就是被這些人敗壞!”


    忿怒地罵了詆毀成祖的人一通,朱由檢又拿著《野記》罵道:


    “還有這個編造誅十族的祝枝山,難道就不通禮法嗎?”


    “他隻知道十比九大,卻不知道相比誅九族,更嚴重的是誅三族。”


    “劉先生你來說說,九族和三族都有哪些。”


    劉宗周一向推崇方孝孺,此時見方孝孺被誅十族、甚至夷族都被皇帝否認,精神也受到了衝擊。


    不過麵對皇帝的問題,他還是收拾心情答道:


    “九族者,上至高祖,下及玄孫,皆是同姓之人。《大明會典》有本宗九族五服正服之圖。”


    “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秦漢之法酷烈,有夷三族之令。”


    “國初尚書夏恕嚐引漢法,請著律,反者夷三族。”


    “太祖以為此法太重,故而沒有實施。”


    “《大明律》所定謀反大逆律,株連祖父、父、子、孫、兄弟五族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者。”


    “故而本朝實無被夷九族者,被夷三族者唯有卓敬。”


    卓敬也是建文臣子,朱由檢聽到這個名字,怒氣漸漸緩了下來,詢問道:


    “卓敬被夷的三族,是父族、母族、妻族,還是父、子、孫三族?”


    “為何世間流傳的,是方家被殺者最多?”


    這個並沒有人深究,因為卓敬的名氣,遠遠不如方孝孺。


    再說卓敬在萬曆年間就被表墓建祠,已經實際平反了。自然更沒人提他,為他叫什麽屈。


    見到群臣無人回答,朱由檢道:


    “有關卓敬被夷三族之事一定要查清楚,不要胡亂訛傳。”


    “昔年成祖也曾說:國家養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


    “他是一個有才能的忠臣,成祖對殺他很後悔。”


    又因為卓敬已經被表墓建祠,朱由檢下令道:


    “卓敬是忠臣,應該建祠表彰,禮部要追贈諡號,給於應有待遇。”


    “大明無夷三族之律,若是他有後人存在,朕當封爵補償。”


    這個態度,讓為建文君臣翻案的臣子,心情陡然一鬆。


    因為皇帝這個態度,明顯還是要為建文君臣翻案的,隻是對一些訛傳的事情不認可。


    禮部尚書溫體仁這時也明白了皇帝的想法,主動出言說道:


    “方孝孺同樣是忠臣,但是被誅十族之事,卻是子虛烏有。”


    “臣以為當正本清源之後,再為方孝孺追諡。”


    朱由檢點頭認可,他知道自己必須妥協。


    方孝孺在民間的影響力很大,包括劉宗周等人,都稱讚他的節義。


    如果不追贈他,建文君臣的事就會沒完沒了,永遠不會停歇。


    所以他才決定正本清源,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就算是承認成祖殺戮太過,也好過任由誅十族流傳。


    必須讓官方正史占據主流,避免野史流傳,變得越來越野。


    懷著這個想法,朱由檢道:


    “方孝孺的事情,要明明白白理清。”


    “待到查清楚後,徹底做出結論。”


    “成祖當時的株連,或有濫用刑罰之處。”


    “方孝孺的後人如能確認譜係,朕當封爵補償。”


    “他和卓敬一樣,都是建文君的忠臣。”


    這個態度,讓剛才凝重的氛圍,更加輕鬆起來。


    劉宗周請求道:


    “誅十族的事情,雖然子虛烏有。”


    “但是相關圖書,卻不能一概查禁。”


    “臣以為可由朝廷修訂,用新出版的圖書,代替有錯誤的舊版。”


    朱由檢點頭認可,知道查禁所有涉及方孝孺的圖書,阻力會大到根本無法實行。


    所以他下令道:


    “有關方孝孺等建文君臣的圖書和文章,以後要以官方正史為準。”


    “凡是與此抵牾者,應當盡皆修訂,否則不準流傳。”


    “有擅自編造事跡流傳者,追奪出身以來文字,審訂所有圖書,本人流放海外。”


    “例如李賢、祝枝山這兩個編造事跡的始作俑者,都要追奪出身和封贈,所著圖書都要修改後才能流傳。”


    這個懲罰,相比之前的完全查禁鬆了一些,卻仍讓很多人心驚。


    尤其是對李賢和祝枝山的懲罰,在大明前所未有,讓一些文人皺眉,本能地就要勸諫。


    不過朱由檢卻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盯著資政大臣朱國禎道:


    “《三朝要典》之中,崔呈秀曾說‘大獄未遂,《湧幢小品》先刊,此東林所由起於詭遇,盛於標榜’。”


    “如今《三朝要典》正在重新編撰,《湧幢小品》有什麽說法呢?”


    “朱卿你來說說!”


    《湧幢小品》是朱國禎的作品,是在天啟年間出版的,被閹黨借題發揮。


    朱國禎聽到皇帝引用閹黨崔呈秀的言語,還把自己《湧幢小品》和《三朝要典》相提並論,一時怒氣勃發,忍不住就要爭辯。


    但是韓爌卻搶先道:


    “此書是朱學士一人編撰,收錄典故野史,或有不當之處。”


    “臣以為當讓國史館修訂,然後重新出版。”


    這讓朱國禎宛如被澆了一盆涼水,認識到當前的形勢。


    如果他不管不顧在這點上爭辯,說不定就會再起黨爭,韓爌這個即將上位的東林黨首輔都會受到牽連。


    其餘東林黨人也同樣察覺到這一點,明白了韓爌搶著出言的原因。


    實在是此時不宜掀起黨爭,不能讓朝堂上再起波瀾。


    朱由檢之所以選在此時給建文君臣做結論,也有逼迫東林黨認同的意味。


    若是東林黨連這點都不配合,那就別想在朝中掌大權。


    對韓爌的識趣,朱由檢非常滿意,微微點頭說道:


    “《湧幢小品》確有不當之處,應當修訂完善。”


    “例如書中《族刑》一節,說什麽‘戰國而後,有三族、五族、九族之刑。國朝乃十族’,分明就是訛傳。”


    “本朝謀反大逆尚且隻誅五族,何來十族之說?”


    “難道你們都嫌《大明律》太輕,要學夏恕定得嚴酷些?”


    這話說得朱國禎頭上冒汗,群臣也不敢胡言亂語。


    生怕皇帝在重製禮樂修訂法律時,把九族、十族的刑罰加進去。


    朱國禎這個時候,已經在慶幸自己奉詔回到朝廷修國史了。


    因為不但《湧幢小品》有十族之說,他私下修的《皇明史概》,也收錄了誅十族的事情,


    按照當今皇帝定的條例,他多半會因此受罰,甚至牽連到其它書籍。


    好在《皇明史概》還沒刊印,他如今又是資政大臣,皇帝留了體麵。


    隻要把這些相關內容給修改了,仍不影響流傳。


    想清楚這點的朱國禎,對韓爌都不由有些感激了,因為他現在就在國史館任職,自己的書自己就能改。


    他此時已經決定,要把自己著作的圖書全部查閱一遍,把誅十族、夷九族之類的文字全部修改。免得以後被人發現,影響出身封贈。


    ——


    徹底否認了誅十族的說法,並禁止其流傳,朱由檢繼續說道:


    “建文君臣之事,世間多有訛傳,朝廷需正本清源,編撰一部正史。”


    “國史館要擔起這個任務,務必編撰出讓世人認可的信史。”


    “這部書的名字,就定為《靖難實錄》,記錄建文君臣,和成祖靖難的事跡。”


    這個命令,再次讓群臣嘩然。


    刑部主事李若愚道:


    “建文在位四年,敬天愛民,崇儒納諫,無一失德事。祗因誤用漢削七國計以及於難,悲夫。”


    “臣以為建文年號不可不複也,建文廟諡不可不補也,遜國諸死節臣不可不錄也。”


    “《靖難實錄》,當為《建文實錄》,以正建文名號。”


    朱由檢對於此言極為不適,反問道:


    “建文君若是無一失德事,那麽湘王因何而死,周王、代王、齊王、岷王又為何被問罪甚至削爵?”


    “成祖起兵靖難,在你看來是毫無道理嗎?”


    李若愚啞然無言,不敢否定靖難的正當性。


    否則就是否認了成祖,以及成祖之後的大明皇帝。


    即使他不認為建文失德,也隻能夠憋著。


    轉而拿成祖的做法說事,回應道:


    “成祖定鼎之後,問朝臣葬,建文學士王景言:宜用天子禮。”


    “成祖特從其議,可見成祖也是承認建文皇帝。”


    這個確有其事,朱由檢也不否認,說道:


    “建文君確實曾是皇帝,所以成祖以天子禮節安葬。”


    “但他失德亂政,卻又不堪為帝。”


    “所以無有廟諡,隻稱其為建文君。”


    說著,他又忽然提到了一個話題,問群臣道:


    “昔年太祖崩逝時,若是沒有立下太孫,按禮法應當由誰繼承皇位?”


    禮部尚書溫體仁揣摩上意,回答道: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太祖崩逝之時,太祖長子懿文太子已逝,次子秦王、三子晉王同樣已經離世。”


    “成祖為諸王之中最長者,又是孝慈高皇後嫡子,按禮法當由成祖繼位。”


    這個說法,自然有人不同意,太常寺卿、禮部右侍郎李標道:


    “嫡長之製,不止有嫡子,尚且還有嫡孫。”


    “《唐律疏議》有雲:王、公、侯、伯、子、男,皆子孫承嫡者傳襲。無嫡子,立嫡孫;無嫡孫,以次立嫡子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子;無庶子,立嫡孫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孫。曾、玄以下準此。”


    “太祖崩逝之時,當由嫡孫建文君繼位。”


    溫體仁反駁他道:


    “《唐律疏議》所說的嫡孫,是指嫡長孫。”


    “太祖嫡長孫是虞懷王朱雄英,而非其弟朱允炆。”


    “嫡子同母弟高於嫡孫同母弟,故而若是太祖沒有立朱允炆為太孫,當由成祖繼位。”


    “成祖繼承皇位,符合嫡長之製!”


    這個說法,讓很多臣子繃不住,吏部右侍郎李若星道:


    “《唐律疏議》是唐製,本朝自有製度。”


    “《皇明祖訓》曰: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


    “隻有在沒有皇子的情況下,才能由其他支脈承襲。”


    “建文君為懿文太子之子,朝廷在有皇子的情況下,自然不用兄終弟及。”


    “建文君又在懿文太子諸子中最長,故當繼承皇位。”


    溫體仁這下有些無法回答,朱由檢接替他道:


    “建文君朱允炆是虞懷王朱雄英繼母弟,他的繼承順序,和虞懷王同母弟朱允熥孰先?”


    這個問題,讓群臣議論紛紛。


    因為這是禮法的一個漏洞,曆代說法不一。


    根據《呂氏春秋》記載,紂王有同母兄長二人,但他們都是紂王的母親在做妾室時生下的,身份一直是庶子。紂王是在他母親扶正為妻子後生下的,身份是嫡子,所以繼承王位。


    《呂氏春秋》對此的評價,是“用法若此,不若無法”。商朝之後的朝代,沒有延續這個辦法。妾室在扶正後,庶子也變得可以升嫡。


    但是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如果庶子的年齡長於嫡子,他在升為嫡子後,繼承順序是否就高於元配生下的嫡子呢?


    朱允炆和朱允熥之間,就是這個爭議。(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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