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梓原本就知道,自己不是虞瑾的親弟弟。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便是虞瑾迫於無奈將自己送回虞府的那些日子。他也不是沒吃過苦,在父親失勢流放時,他一直在身邊。後來父親被召回卻病入膏肓,那段時間他也吃不飽、穿不暖。可是即使年幼,他也知道父親在與不在的區別。後來他回到虞府,別說吃飽穿暖,不挨打就不錯了,日子還不如街上的叫花子。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小小的他心中埋藏了疑問的種子,自己到底是不是虞家的人?


    這顆種子後來被虞瑾的嗬護深深的掩藏著,在京城、在氓山,在任何大哥在的地方,他都過的幸福而知足,是以再沒有想過關於身世的問題。而如今麵前的幾個人,卻讓這顆深埋幾十年的種子發了芽、開了花。


    這幾十年他也不算白過,尤其是經過饕餮山事件,曆經生死,又在島上奔波忙碌,體驗過生存,也感受過生活,但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之時,他還是無法坦然接受。


    “殿下,這是千真萬確的。您看這是皇帝陛下密旨。”吳蠡跟換了個人似的,此刻的他說話沉穩,舉止頗有禮法,很難將他和之前靈島上的“無理”縣令聯係起來。


    若真是如他們二位所說,自己竟然是當今天子的嫡長孫!


    看熱鬧是虞梓的愛好,可是沒想到這種話本才有的巧合竟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後麵的話他已經不想再聽了,故事無非是始亂終棄、情非得已、顧全大局等等,他不想知道。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他想讓那個找他的人知道,他現在過得很好,但並不想回頭。


    昀顏看虞梓沒有接話,以為虞梓沒有拒絕。在他看來,這是多大的恩賜!他此刻竟有些羨慕麵前之人,要是自己是他,何須兜兜轉轉這麽些年,蹉跎年華,卻依舊無法完成父親的遺願——複國。他看看旁邊的老者吳蠡,心下還有一絲安慰,無論如何,自己的身邊總還是有像吳蠡一樣忠心的舊臣。


    “我不記得了。你們應該是搞錯了。”虞梓深思後終於回答。


    “不記得?”昀顏想,他也不記得很多事,但是唯一沒有忘記的就是“複國”。到現在,他也不知是該同情還是羨慕虞梓了。


    “你不需要記得,你知道,你是當今陛下的嫡長孫,名正言順的皇長孫就是了。”吳蠡的聲音頗為堅定。他想,一時難以接受也是可以理解,但是他們不會允許虞梓猶豫多久。他們必須盡快趕回去,至少要讓陛下看到虞梓,這樣他們和皇帝的交易才算數。


    薑到底是老的辣,不管虞梓聽不聽,吳蠡耐心地給他講從前的事。講他的母親原是歿太子的青梅竹馬,後來太子戰死,太子妃戰亂中離散,而後又找到虞培風托孤等等。


    他們說的經曆和虞梓估計的差不多,無非又是一個“陰差陽錯”的故事。虞梓從前看書或者聽戲的時候,最討厭這句話。


    不是“陰”錯也不是“陽”錯,是人的錯,他很難想象除了虞培風和虞瑾以外的親人。


    虞梓本是打定主意不跟他們走。可是吳蠡和昀顏接下來的話讓他十分心驚,讓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這件事。二人說完,見虞梓沉默,二人明白該給虞梓思考的時間。


    昀顏和吳蠡告知虞梓他們住的地方,讓虞梓想好了再來找他們。二人走後,虞梓一個人坐在前廳發呆。他仔細回想剛剛這二人的話。


    “陛下病危,已時日不多。本來他早就已經按照你母親的遺願,放你自由。但是如今情勢所逼,為了百姓蒼生,我們才不得已奉旨前來尋你。”二人說話誠懇,又跟虞梓簡要敘述了當今的情勢和陛下遇到的難題。


    他小時候還在京城的時候,後來在氓山的時候,也了解了一些當今天子的事情。天子有四子,長子為太子,但是早殤。幺兒最受寵,而這天下之所以危矣也是因為那小兒子。據說四殿下趙益是剩下三子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也深受皇帝喜愛。這種喜愛也生出一些流言和猜測,那就是皇位到底是誰來繼承。這些事,從前虞梓都是拿它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來聽的,沒想到現在自己竟然身在其中,而且這兩個人,竟以讀書人的“天下為公”來對他說項。


    據二人講,事情是這樣的。


    自從年邁的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時,四子趙益的野心就一天大過一天。本來,這也在皇帝和眾臣的預料之中,亦有應對之策,但是最近密探上報了一件十分詭異的事情。首先就是與魔界、冥界交界的地方,也就是古琔國,莫名出現了全村人消失又重新出現的事情,而奇怪的是,重新出現的人變得僵硬再不說話。更可怕的是,附近的村落也漸漸被同化。這詭異的現象引起了當地一個官員的警覺,他寫了奏章上報,卻不久死於意外。而之所以這個奏章會被發現,是因為皇宮密探剛好去當地調查某個大臣的謀私案件,偶然介入了這場命案,在搜查證據時,搜出了這個還沒來得及上報的奏章。領頭的人嗅覺敏銳,感覺到事情非同一般,便秘密交給了下屬,直接送到皇帝手中。但後來經過層層調查,也隻能查到四皇子可能和這件事有關。


    然而這陣子,四皇子府中的侍女和小廝開始莫名死亡,直到近臣在趙益府上當差的遠方親戚也死於非命,求到皇帝身邊人的時候,皇帝才知道,這件事情不簡單。他派密探調查,發現趙益在家大設神壇,養著一群道士,也常有異人出入,整個府上氣氛肅穆,不似有人氣。


    皇帝感到事情的異樣,想派人控製住趙益府上,卻發現自己在朝堂上已經式微。這些年由於他的放任,四皇子已經培植了他自己的勢力。皇帝於是想到了這個自己曾經放生的嫡長孫。隻有虞梓出現,才能名正言順繼承皇位,也繼承那些還在的嫡長派的勢力,方可與之一爭。


    而據昀顏道,他們懷疑,趙益為了某種利益和魔界、冥界勾結,似乎是做了交易。而早前他也聽他的爺爺講過,很久以前琔國出現過僵屍族,所有的人都不會說話,變成了活死人。而這些人卻具有比一般妖怪還要強的殺傷力。昀顏和吳蠡懷疑四皇子是使用了這種方法,是以二人作為琔國最後的皇族,不忍心看著子民受罪,便請命來尋他——正好吳蠡原本就是靈島縣令。皇帝也答應,一旦事成,便許他們在原地複國——這是二人奔波一生的目標。所以二人曆時一年多,跋山涉水這才找到虞梓。


    “阿梓?”輕柔的聲音將虞梓的思緒打斷,他知道是瑰雲,“你要走了嗎?”


    虞梓抬頭看她,瑰雲站在院子裏,一如還未相認的那段時間一樣,他們也是遠遠地一問一答。


    “你都知道了?”虞梓反問。


    “是的,不好意思我聽到了。”瑰雲誠實的告知。


    “我是不願走的,你知道的。”虞梓說的話若有所指,他看向瑰雲的眼睛,而瑰雲也並不躲閃。


    “可是我要走了。”瑰雲,“我沒跟你說的是,我在饕餮山聽到,魔界那幫人已經和天界勾結,我原本是不想再摻和進去。但剛剛我聽到凡間的那些事,我擔心這些事都是有關聯的。恐怕這次不再是妖魔和神界的戰鬥了,搞不好六界都要變天了。”


    虞梓皺起了眉頭,他看著瑰雲,他不願離去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她。在觀景台上的一番對話,讓他知道自己暫時沒有希望,但是也讓他看到了希望。他相信自己的真誠,最終會讓瑰雲接受他。雖然自己的一生和瑰雲相比,如同蜉蝣,但是即使朝生暮死,他也想在並立在瑰雲身邊,成為她漫長一生中難以忘懷的玫瑰色的記憶。


    虞梓看著瑰雲的眼睛,不自覺地冒出了這幾個字:“那你願意跟我走嗎?”


    瑰雲愣了愣。虞梓對她表達心意之後,她有認真考慮過。雖然曾經經曆過傷痛,但是她好好的整理了,而且她清楚明白虞梓不是封過。


    她沒有真正喜歡過封過,卻有那麽一點點陷入了和虞梓的默契遊戲中,但還是談不上愛。她也不會因為愛,跟誰去流浪。


    “跟你去京城嗎?繼承皇位?”瑰雲問道,頗有些揶揄的味道。


    “不,除非你要當皇後,”虞梓笑道,說完看著瑰雲。


    瑰雲笑了。


    虞梓接著說,“你也聽到了,琔城出現了活死人村,那裏是魔界冥界和凡間相交界的地方。”


    “你打算自己一個人去?”瑰雲問。


    “自然是和那兩個老頭一起去,我怎麽會一個人去?”仿佛是因為有了答案,虞梓的聲音也變得輕快。


    “你去嗎?”虞梓有些確定又有些不確定,因為他想那裏必然是危險的。


    瑰雲笑著,並沒有回答。虞梓也沒有失望,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不過是人間常事。在等待大哥的這些日子裏,他在這裏學會了心平氣和:人生之事不可能全部如意。他於是微笑著,“那你在此替我等我兄長,如果有一日他回來了,記得跟他說,我等了他好久。”他沒有說的是,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在這裏過上平靜的等待的日子。


    瑰雲沒有說話。第二日在迷津渡,芸香哭得眼睛紅紅的,她帶著猗猗和兩個孩子,一起來送虞梓。島上的人聽說瓊花殿的虞大人要走,也紛紛來送,虞梓有些傷感。他一直等到船要開走的那一刻才上去,芸香知道他在等誰,也替他張望著。


    可是直到不得不上船的時候,也沒有出現那個身影。虞梓失望地走上船,看著那島上的人和樹漸漸變小,心裏想著,這大概就是永別了吧。


    “阿梓,你看那歸島像不像一隻烏龜殼?”一個分外熟悉的聲音,眼角餘光是溫柔的緋色,衣裙飄飄。


    “是的,所以叫龜島。”虞梓笑著,他想這輩子他沒有遺憾了。即使前路風雨,但好在有人同舟。這輩子經曆過悲苦,也享受過寧靜,是時候該迎接一些挑戰了。


    這邊虞梓在島上守了半生,最終和瑰雲相攜往琔國。而六界大不同,妖界和仙界卻才過了大半個月。


    華瓔在歸島上得知人間消息,又聽瑰雲講述封過父子的所作所為。他想到前幾天在父親殿中看到的那個酷似封過的身影,這一切都讓他不得不懷疑妖界是不是也卷入旋渦。


    關於父親,他也是最近才了解的更多。記憶中的父親有些軟弱,什麽都是辛玥兒說了算。還有些偏心,對待華玲溫柔、對待大哥信任,到他這裏總是忽略。可是,這陣子父親坐鎮皋深山以來,華瓔才知道原來這個嶀琈王並不是浪得虛名。


    他迅速的清除了饕餮山事件的幫凶,送回各界被綁架的人物,雷霆加懷柔、賞罰分明、用人得當,使得短短一個月時間,妖界大變樣。皋深山這幾十年來從來沒像現在這麽團結過。雖然華鈺對華琮還是多有縱容,但是對華瓔也是愛護有加,為了他的傷四處奔波,甚至不惜和魔界放下情仇,想要曹秉玉想辦法解毒。


    在沒中毒之前,在還相信“紅河曲”真的能讓他獲得無上力量的時候,華瓔對於這個妖界還是有野心的。因為他太想埋葬那個殘酷的世界了。而這些日子因為生病,因為素楝的離去,也因為父親和辛玥兒完全不同的做派,華瓔那僅存的一點野心也沒了。原本他打算就在皋深山和歸島之間來回,安安靜靜過完這一輩子,但是在嗅到六界生變的信息時,還是忍不住想伸手。


    即使不為別的,為了摯友和妹妹的未來,為了天上的母親,為了才剛剛真正擁有的父親,他也不能不管。所以他連夜趕回皋深山,一到山上,就直奔父親所在的大殿。


    但是奇怪的是,他被攔在父親殿外。華琮親自守在外麵,“三弟,父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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