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在未來的這幾個小時,他不能讓華瓔和父親見麵。他了解這個弟弟,也了解父親如今的想法。父親不惜一切代價要給華瓔治病,固然是他作為父親的責任,也是在為以後做打算。而他華琮作為妖界繼承人的位置,這一點絕不能有變。


    為了這個位置,也為了妖界的光明未來,他已經走的太遠。他傾盡一生,甚至不得已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菡兒已死,他不久即將成婚——他已經再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與伏夷殿下交好,也是華琮為了振興妖界的一步棋,而今這步棋已經走到關鍵時刻。如今在這大殿裏,他隱藏已久的棋子柳千辭,將在妖界乃至妖界掀起風雨。華琮為了這個謀劃了很久,連見麵的時間都挑華瓔和華玲都不在的時候。


    可天不遂人願,華瓔卻意外提前回來了。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改變什麽。因為就在現在大殿內柳千辭已經在父親麵前將真相盡數說出了。那個深藏千年的秘密,必會在仙界和妖界掀起風雨。


    大殿裏因為隻有兩個人而顯得越發空曠,那三百三十三個柱子,此刻就像三百三十三把刀,深深地插在了華鈺的心上,讓他痛不欲生。


    就在剛剛,眼前之人跟他說,信雲死了!如今的“花信雲”乃是其姊“花信風”!這未免太過離奇。他憤恨、懷疑,最終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


    他有那麽一點想追隨信雲而去的心,但是當他雙手撐著那王座,玉石冰涼,抬眼望去,那象征無上權利的三百三十三根柱子,讓他又想起了肩上的責任。他的雙腿發軟,勉強站起來,又不得不坐下去。


    柳千辭跟華鈺說完一切之後,長期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放鬆了。她懷揣秘密,以“劉阿婆”的身份在清嘉古鎮隱藏了這些年,如今終於說出來,即使接下來立刻死去,她也能輕鬆瞑目、死而無憾了。她說完話,跪下來朝著靈島方向磕了三個頭,畢竟花信雲在世的時候待她不薄。她不知道她接下來的命運如何,那王座上的男人低著頭,看不到表情。


    華鈺此刻卻並沒有注意到眼前之人心裏想的什麽,他滿心都是柳千辭那句:“真正的花信雲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死去了,而現在的花信雲則是她的親姐姐花信風。”


    原來,信雲她死了。甚至他懷疑連他們的決絕時刻也是假的,他一直以為是信雲始亂終棄,是他錯怪了她!而他自己一直萎靡不振、連帶忽略他們的孩子……這些,都算什麽?若不是此時大殿還有人,他真的想嚎嚎大哭,質問蒼天!


    不是信雲錯了,是他錯了,大錯特錯。在他不斷怨怪信雲甚至對她心懷恨意的時候,她早就化成煙雲,不在這世上了。


    門外有華瓔的大聲呼喊:“父親,父親,我是瓔兒,我有要事稟告。”


    華鈺有一絲眼神飄向那聲音,但是很快又收回了。他有何顏麵去麵對這個孩子呢?他該怎麽告訴華瓔,他的母親早在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呢?華鈺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磊落的人,這些年忽略華瓔,他也沒有多愧疚。因為他覺得,信雲那麽對他,不告而別,始亂終棄,貪圖仙家富貴,以至於孩子流落受苦,這些都是她的報應!


    “嗬嗬!”華鈺突然發出的冷笑,讓柳千辭覺得很是瘮人。


    蒼天,你為何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華鈺的心在顫抖,悔和恨將他撕裂。忽然,他抬頭看向柳千辭,眼神淩厲,殺氣凜然。柳千辭見狀,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可是,柳千辭並沒有等來那致命的一擊,“你走吧。”華鈺頗為無力的歎了一口氣。


    當他發現他所有因為愛而產生的恨原本就是毫無依據的,那些恨便轉化為千百倍的愛向他湧來。此刻他的心裏全是那些他以為已經忘卻的回憶——和信雲相處的點點滴滴,夾雜著深深的愧疚,誓死要將他溺斃。而他,則心甘情願溺死和那個人的愛恨情仇裏。


    在他知道信雲並未辜負自己之時,他好像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年輕的自己,有些善良,還有些固執。他不想再與柳千辭計較,畢竟,她也算是故人。即使柳千辭是奉岑家之命照顧素楝,如今也不知是受誰指使來告知密辛,但是她畢竟未曾傷害過信雲——至少,比他華鈺做的好多了。


    柳千辭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從那大殿出來,涼風掃過,才發現背後都汗濕了。


    隨著開門關門的吱呀聲,整個皋深山陷入了沉寂,隻有華瓔敲打大門的砰砰聲。


    華鈺坐在殿內,一動不動,對外麵的聲音充耳不聞。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問題,信雲是怎麽死的,因為什麽而死。她臨死前,對於他應該是恨的吧。可是,他至今沒想清楚,自己和信雲是如何走到如今這一步。但是他現在清楚的是,信雲已經不在世上。


    到底是誰逼死了她?是岑家,還是花家?


    華鈺此刻像是瘋魔了,他的內心崩塌了。


    這些年對於信雲的愛恨交加,一直是支撐他忘記從前重新開始的動力。所以即使後來發現辛玥兒騙他與之成婚,他們也還相敬如賓。他用盡力氣,隻是想證明,他華鈺沒有花信雲也能過的不錯。可如今,這些對於信雲的恨,頃刻就沒了,卻咆哮著轉為對於過去的悔,又演變為對於害得他們分離的那些人的恨意。空曠的殿內,仿佛空氣突然被壓縮,靜的可怕,也讓人無法呼吸。


    這是封過進來之後的第一感覺。


    華鈺沒有見華瓔,華瓔卻固執的等在門外,想著入夜父親心軟,總會相見。但是他沒等到華鈺,卻等到了封過——父親突然急召封過議事。


    封過頗為驚喜,他軟膜硬泡賴在皋深山,就是等著這一天。


    殿內的燈光陸續點亮,華瓔已經在這裏等待了一天了。看到封過的那一刻,華瓔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他心中的疑問在這一刻變成了事實,也再沒有必要去問父親。


    這世道真的要變了。他看著皋深山一貫的黑夜,沒有半點光亮——除了身後的大殿,這皋深山的黑暗,還不知道要繼續持續到何時?這皋深山的黑暗,會延續到六界嗎?這樣的爭鬥何時才會有盡頭呢?


    到華琮和辛玥兒期待的重返仙界之時嗎?還是他們夢想的妖界掌控世界的時候?深處夢魘和魔怔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做的夢,原本就是無法實現的。


    華鈺在大殿內待了一天,腦海中反複循環著柳千辭的那句話,“信雲小姐已死……”


    “信雲小姐已死”“信雲小姐已死”“信雲小姐已死”……


    這句話像魔咒一樣,將他的全部身心都拿走。


    “都拿走,都拿走,都拿走……”華鈺癱坐在地上,不斷的重複這句話。把他的所有都拿走吧,如果能夠讓時間倒流。


    而他華鈺也要把別人欠自己的都拿走。


    就像現在,在他的心中也有一個夢——那就是報仇。為本該屬於他們的美好日子,和死去的信雲、受苦的華瓔、以及不願和自己相認的素楝,和這些年反複折磨他的那些斷斷續續的回憶。


    華鈺於是決定召見封過。


    從極大的悲痛中反應過來,他孤孤單單的坐在大殿內,手撫那冰涼的王座,第一次體會到了當“王”和擁有權利的快樂——那些拆散二人、逼死信雲的人,他們都該死!


    全部都要死!


    封過進殿後就站在大廳等待嶀琈王發話,但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他稍微抬頭,距離他上次看到華鈺不過月餘,他竟如此滄桑。似乎是察覺到被觀察,華鈺猛地抬頭,眼神如刀,封過第一次在華鈺麵前感受到了王者氣勢的壓迫。


    封過戰戰兢兢、內心忐忑,但是依舊耐心等待著華鈺開口,這是他的機會。這趟差使辦好了,他才能得空閑,也才有機會邀賞——瑰雲已失蹤好幾天了,他卻抽不開身去找人。因為使命在身,也因為父親反對。想到這裏,封過有些頭疼。


    他被伏夷派到妖界遊說,雖說困難重重——因為天下人都知道華鈺和花信雲的一段情。華鈺可能會看在舊情人的麵子上,不參與天庭爭鬥,事實上這一千多年來,妖界確實循規蹈矩,明哲保身,從不拉幫結派,也不參與外部鬥爭。但是他們也在賭,賭華鈺到底是愛多於恨還是恨大於愛。原本封過都要放棄了,因為華鈺處置了辛玥兒舊部,且自己屢次求見都被拒絕——想來華鈺也知道他的來意。辛玥兒與伏夷交好,那天芙蕖為何能到這裏,便能說明一切。辛玥兒不在了,伏夷吩咐他來聯絡華鈺——畢竟,這妖界還是華鈺說了算。


    可是這個人軟硬不吃,幾番嚐試下來,封過一直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沒想到竟然還有轉機。“你相信我……”他想起華琮跟他的許諾,想著剛剛在門外華琮對他誌在必得的一笑。


    華琮這人不簡單,封過心想,卻被華鈺的突然開口嚇了一跳。


    “你叫什麽名字?”華鈺開口,語氣如同寒冬的冰淩。他在說話的時候,稍稍抬頭,從那披散的頭發中露出一點點眼光,閃爍著狠絕淩厲,仿佛封過是他前世的仇人。


    “難道這妖王在人後都是這麽放蕩不羈的嗎?”封過看著衣衫不整、披頭散發的華鈺,腹誹道,但嘴上卻是另一番說辭。


    “在下封過,乃是震天大將軍淩波之子。”封過心裏有些發怵,依言而答。見華鈺又沒回答,便補充道,“在下從母姓,守天大將封拓拓正是在下家舅。”


    封過說完,抬頭看華鈺的反應,正好對上他的眼神,立刻低下頭去。華鈺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年輕人,過了良久,才問,“你跟伏夷那小子是什麽關係?”


    “我跟伏夷……伏夷殿下,我是他的下屬。”封過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跟伏夷什麽關係也沒有。


    “聽說他想要當天帝?”


    封過聽得心驚,這妖界的人都這麽直接嗎?這是事實,但是卻不能這麽直白的說出來。


    “伏夷殿下,為天下蒼生,想一展抱負。是故……”


    “年輕人,不必拐彎抹角,你三番五次來見我到底為何?是我猜錯了嗎?”華鈺打斷了封過精心準備好的措辭,卻不知華鈺最煩這些冠冕堂皇。


    “是,殿下心懷天下。”封過答道。


    華鈺在心中冷笑,“心懷天下?是心懷權勢吧。”不過伏夷的想法是否道德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達到目的。


    “他想讓我怎麽辦?”華鈺問道。封過沒想到華鈺這麽這麽直接,一時語塞,“就配合殿下成其大事……共建,同建……六界新秩序。”封過結結巴巴的說。


    華鈺再次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不如你跟你們殿下說,我可以考慮配合,但是我也有條件。”


    “您有什麽條件,不如跟我說,我代為轉達。”封過道,他的使命不就是這個嗎?


    “你?哈哈哈哈……”華鈺斜睨抬頭,長眉入鬢,眼紅未消,長長的頭發掩蓋住半張雪白的臉,發出的笑聲蕩漾在偌大的殿內,令人心裏發怵。封過心驚,往後退了兩步,這人未免太過妖異。


    “你還不夠格。讓伏夷來跟我談吧。”華鈺說完,抬手示意其退下。封過大氣也不敢出,墊著腳尖退出了大殿。在大門關上的那一刹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不出來,他就快被憋死了。他甫一出門,華琮便迎上來,剛想說話,看到坐在地上的華瓔,又立刻拉著封過走了,遠遠地風聲裏傳出華琮急切的詢問,“父親他答應了嗎?”


    答應了什麽?


    華瓔看著天外,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母親如果在這裏,大概應該能勸得住吧。父親會犯糊塗嗎?他不知道,他對於父親有清晰的概念,也是在最近一個月。要說他有多了解父親,那真的還談不上。他回頭看向大殿,燈滅了。但是他仍舊不想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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