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時間,芸香在外忙吃忙喝,虞梓在房間照顧。他想,算上大哥和素楝的關係,他和瑰雲也算是親戚,所以沒有男女有別一說。他也一向覺得這種說法迂腐的很,隻要自己行的端做的正,有何懼他人謠言。而瑰雲亦然,她把虞梓當成可以信任的朋友,是以這二人相處得頗為自在。


    芸香常常見到的景象就是,瑰雲半靠在床上,虞梓在旁給她念詩,有時候是自己的大作,有時候是傳世的名家詩集,念到有趣的時候兩人大笑。又有時候,瑰雲看著他完稿的《饕餮記》,歪著頭問他,二人時不時笑的很大聲,芸香知道,定是虞梓畫的插圖。


    她也和虞梓一起看過那本書,但是氣氛和眼前完全不同。雖說對於病人來說,保持心情愉悅是必不可少的醫囑,但是,她看著這二人,實在是太不正常了。他們不像未曾深交的故友經年相見,倒像,倒像……芸香想起一個詞,但是卻不敢再深想。慢慢的一天又一天,直到某一天,她驚覺自己在看著二人的時候,正不自覺地微笑!


    好在瑰雲的身體一天好似一天,到時候她一定要拿出家長的氣勢,讓虞梓保持距離。


    這一天天氣很好。清晨的微風恰到好處,虞梓打算帶著很久未出門的瑰雲到外麵轉轉。瑰雲記得原來靈島上有一棵大槐樹,便讓虞梓帶她去看。虞梓帶她來到槐樹下——這棵樹是他後來栽的。瑰雲來到島上時,正是槐花正盛的時節,如今花兒早就落盡,隻看到滿樹綠葉。原本這樹種在岱水河邊的橋頭,但是歸島上如今已經沒有河。是以,虞梓照著京城盛行的樣式,在這槐樹下開辟了一個平整的場地,錯落種植了一些低矮灌木,又放置了一些石凳,更在樹下放置了幾落秋千——因為總有孩子愛爬樹掏鳥窩,他實在不願每次都出麵來救急。


    瑰雲坐在秋千上,虞梓輕輕推著她,笑聲蕩漾在綠蔭之下,引得眾人側目。虞梓大家是認識的,而秋千架上仙氣飄飄的女子,卻是陌生的。便立刻有老嬸嬸上前一看究竟,不到一會兒竟圍成了一個圈。


    瑰雲倒不覺得什麽,隻是虞梓有些生氣,因為有好幾個小夥子也靠近盯著瑰雲看。


    “虞舒歸,這人是你的什麽人?”其中一個膽大的壯實小夥兒問道。


    “書櫃?”瑰雲側目,掩麵而笑,虞梓這字也未免太過貼切。


    “我叫岑瑰雲。是阿梓的姐姐。”瑰雲落落大方的回答,反倒讓那些打趣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而虞梓好像因為生那些人的氣,一直沒有說話,直到瑰雲讓他帶自己去看熔金崖。


    她聽素楝姐姐說過好多次,關於她怎麽一個人去熔金崖,關於那裏的危險和美麗,可是終究是沒有機會一起去。


    虞梓一聲不吭的走在前麵,瑰雲在後麵踩著他的足跡向前。這歸島上最好的觀景平台也是虞梓建造的,因為自己的大哥在這裏說的隨口一句話,“這裏看熔金崖最好,素楝應該會喜歡。”於是他便立刻忙開了,畫圖、查資料、找工匠、買材料,可是緊趕慢趕,也沒能讓大哥登上觀景台。不過倒是造福了後人,有了這個觀景台,那些原本要冒險去熔金崖祈福的書生,便在這裏設了香壇,遙遙相拜。長久居住的島民甚為散漫,對這種虛無功名並不感興趣,加之登台的路不甚好走,這裏來往的人並不多。


    虞梓一個人在前麵爬,還是沒理瑰雲,最終卻又忍不住回頭。在一處高坎,他看著瑰雲提著裙裾似乎很是困難,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設跑回去扶她,卻不想她輕巧的就跳上來了。


    這些日子她因為傷病柔弱的倒讓他忘記了,原本她就是天上的仙女,本領自然比他大。一想到這個,虞梓有一絲難過,直到到達觀景台,他都沒再說話。


    二人來到觀景台,瑰雲一下子覺得視線開闊了,連著心胸也舒暢了許多。遠遠望去,能看到熔金崖筆直的插入海底,就像定海神針一樣,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光亮。


    “這觀景台設計的實在巧妙。”瑰雲對著虞梓說道。


    虞梓沒有回答,不知為何,他在意識到瑰雲是天上的仙子的時候,心情立刻沉入了海底。


    “你在氣什麽?”瑰雲的聲音一貫的溫柔,她微微笑著,看著虞梓,“阿梓弟弟,你是生我氣了嗎?”?


    “我沒有。”虞梓保留著他最後的倔強,他為什麽要生氣,他算她的什麽人?遠房親戚?他憑什麽生氣?


    “你有。”瑰雲的聲音肯定而堅定。


    “你生氣別人打探我的身份,你生氣我本領比你高。”瑰雲的聲音中夾雜著戲謔的笑聲。虞梓的臉紅了,“哪有,我哪有嫉妒你本領高,我隻是,我隻是……”


    虞梓實在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


    “你隻是有一點喜歡我,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喜歡我。”


    虞梓猛地抬起頭,眼裏滿是震驚。他不信瑰雲能講這些話坦然說出來,但是確實事實如此。他的第一反應是要逃避,但是心裏有個聲音在呼號,提醒他,如果這次退縮,那他和他的“神仙姐姐”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是的,我喜歡你。我不管應不應該,我就是喜歡你,我能怎麽辦?”虞梓閉眼,大聲喊出這些話——他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步月如有意,情來不自禁,我能有什麽辦法?”虞梓接著說。


    “‘書櫃’弟弟,我知道了。”瑰雲想起剛剛那人叫他“虞書櫃”,又笑了。


    “你不準笑我,是‘舒歸’,歸島的‘歸’!”虞瑾感覺瑰雲好像搞錯了重點,重點不是他剛剛才跟她說“喜歡”嗎?


    “好的,舒歸弟弟。那你聽我講個故事吧,你們不是想知道我到底經曆了什麽嗎?如果你聽完了,還是一樣的想法,我可以考慮。”瑰雲的語氣不再是開玩笑。


    虞梓冷靜下來,看著她,等著她的故事。然而他也知道,聽不聽這個故事,他們的結局都是一樣的,他虞梓的喜歡不會那麽膚淺,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過去而改變。


    於是瑰雲將自己在饕餮山的經曆完完全全的告知了虞梓。關於她如何被封過設計暗算,如何被迫與他成婚,又如何在饕山上聽到封過父子的秘密而被迫出逃,又如何掉落大海命懸一線。隻是瑰雲略過了她聽到的秘密,她也忍住了沒有對封過惡言相向。不論最後是誰派人追殺她,都不重要了。原本還在天上的時候,由於父母的屬意,瑰雲曾經想過今後的日子如果跟封過在一起是什麽樣子。她喜靜、愛書、孝順,對於男女感情沒有特殊的要求,如果這世界上容不下她一個人過一生,她願求得一個“相敬如賓”,保全自己的本性和愛好。可是後來,饕餮山上她看清了封過的麵目,即使被迫與之成婚,她也從未想過要將就一生。在最絕望的時候,她也沒放棄自己。但是她沒想到自己已經懷孕,她絕對無法容忍自己生下那樣一個人的孩子。


    她不管這世上其他的人會怎麽想她,說她殘忍?不,她不在乎。因為這世上除了她自己沒有一個人能像岑瑰雲一樣對她的人生冷暖負責,所以她的決定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但是她不得不防止別人出於好心的阻止,所以誰都沒有說,默默策劃著,最終達成了目的。她原本以為自己是脆弱的,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如此堅強而偉大。當她做完這一切,她沒覺得自己殘忍,她覺得自己很勇敢。


    瑰雲想,她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完全的做真的自己,而不是做岑惲子和花信雲最讓人放心的女兒。


    正是因為她如此尊重自己,她也尊重虞梓。即使經曆過感情的創傷,她也沒有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她尊重虞梓對自己的愛意,就是尊重她自己。


    虞梓聽完這一切,很久沒說話,隻看著那遠遠地熔金崖,直到眼淚一聲不響的滴下、再滴下。


    瑰雲就這樣陪著他坐著,也沒有說話,直到虞梓不再落淚。


    “我不是在哭哦,隻是太陽太刺眼了。”虞梓說完這話的時候,感覺分外熟悉,他好像聽誰說過這話。他心疼瑰雲的遭遇,他心疼瑰雲笑著說這些磨難,他更理解這世上對於女子的不公——男人拋妻棄子的多了去的,常常能得到理解和原諒。而身為女子,不想和自己的仇人生兒育女,卻還要這樣大的勇氣。


    他此刻很想抱住這個堅強的女子,可是他不能。他想他真沒用,隻會懦弱地流淚。


    “我知道了。”她即使不笑,那雙眼睛也是彎彎的,有著吸引人的溫柔魅力。瑰雲看著虞梓,她不覺得虞梓懦弱,她覺得他單純的可愛。


    “那你到底允不允許我喜歡你。”虞梓問。


    “喜歡你是你的權利,不是嗎?”瑰雲答道。“你喜歡我是你的權利,我喜不喜歡你是我的自由。”


    “那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呢?”虞梓跟在瑰雲身後,瑰雲身姿輕快,他用盡力氣,始終隔著一步之遙。


    “哎呀呀,這是上演的什麽戲碼?”一人身著華裳,拿著並不應季的錦扇,站在返回瓊花殿必經的路口。一看這人做派,不是華瓔是誰?


    這人有一陣子沒出現了。也是,他在妖界待一日,自己就要老一歲。虞梓看著華瓔光鮮亮麗的外表,再看看瑰雲,他第一次感覺到,這也太不公平了。有一陣子華瓔確實狀態不好,看起來奄奄一息,有一次好幾年沒出現,自己都以為他真的不在世上了。


    “你找我?”虞梓心裏還是高興的,他是自己不多的舊友了。


    “你府上有幾個討厭鬼,打擾我清淨,我懶得糾纏。剛好出來,就碰到你了。”華瓔說完,一臉嫌惡。虞梓心想,是自己想多了,這人什麽時候找過自己?隻是他口中所說的討厭鬼,到底是誰?府上就隻有猗猗和芸香,最多有幾個上門幫忙幹活的人。


    “有我大哥的老丈人,還有你大哥的舊相好。”華瓔笑的不懷好意。


    虞梓瞅了他一眼,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而芸香不知何時也來了,這二人的相處模式她早已熟悉,見怪不怪。她手裏拿著帷帽,遞給瑰雲。


    因為家裏來了陌生人,芸香擔心是尋瑰雲的仇家。


    瑰雲感激的看了芸香一眼,又跟華瓔打招呼示意,戴上了帷帽。華瓔是認識瑰雲的,素楝的妹妹,算起來她也是自己的妹妹,隻是不同母親而已。可是,他卻撥不出心力來給這個“新妹妹。”他如今,還盤算著什麽時候去南海或者氓山看看素楝,隻是身體狀況不允許。他能去的最遠的地方,便是這歸島。


    他甚是嫌棄的看了看遠去的虞梓,這書呆子,未免想得太美。


    眾人回到瓊花殿,正廳等待的兩人,正是在饕餮山消失的吳蠡和昀顏。吳蠡看起來更老了,不過也確實到了老的年紀,算起來他應該有七十有餘了。他和饕餮山上的樣子很不一樣,虞梓一眼看出來,他穿著華麗的官服,這是正三品官員的朝服。而旁邊這位昀顏,曾經是大哥竭力要救的人,也一改當時潦倒,衣著華貴、氣度不凡。


    這兩個八竿子打不到的人,為何突然出現在瓊花殿裏?對於虞梓來說,這二人完全是陌生人。但出於多年所受教育和本性使然,他對二人十分尊重。二人示意要跟虞梓單獨相談,虞梓便也依了他們,讓大家稍作回避。


    華瓔對這一切本是不感興趣的,但是他覺得虞梓那個書呆子腦袋瓜並不十分靈光,看在舒兄的麵子上,他決定還是悄悄聽聽他們說了什麽,免得這小子被賣了還幫人數錢。而瑰雲,卻從這二人身上嗅到了陰謀的味道。這也是因為那個她在饕餮山上聽到的秘密——那個差點讓她命隕大海的秘密:封過父子意圖聯合妖界,保如今天界的伏夷殿下上位。想來這四殿下並不是僅僅想在天帝麵前爭寵而已,不然她也不會被封家父子視為眼中釘。


    而六界之一的凡界,亦是不容小視的一方勢力。凡人因為壽數而常常被視為最弱,卻是最能攪動大局的領域。凡間的安定,是六界的定海神針。故往往欲成大事、欲圖霸業者,都首先要穩住凡界。更有傳言,在凡間能當上皇帝的人,常常都是仙界下凡曆練的人,其中不乏天界神仙。這類傳說傳言,不論真假,瑰雲在天上聽到了不知幾多,是以,當這二人出現在這裏的時候,瑰雲立馬警覺了。


    她和封過分開的這些天,加之二人之間最後羈絆也沒有了,她感到非常輕鬆。這種冷靜的斷舍離讓她整個人恢複了精神,和過去永遠地說了再見。在一切歸複平靜之後,她開始擔心如今六界的嚴峻形勢。


    事實證明她的猜測不錯。


    而另一邊偷聽的華瓔,在聽完二人的來意之後,立刻出發回了皋深山。他早前聽到了瑰雲和虞梓的對話,這時想到,自己好像在皋深山見到封過,如果封過帶著不善的目的,那這些陰謀是不是妖界也有一份?


    他覺得,好像真的要變天了。


    又到了一群人分別的時候了。隻是此次分離,不知道何時再見?這是令芸香十分感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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