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讓寧王南遷雲州,事出倉促,沒來得及新建王府。


    寧王以此為由,請求延緩南遷,皇帝卻大手一揮,把先帝時的權臣伏念的府邸賜給了寧王,令他速速動身。


    伏念親自設計和督建這所府邸時,正是他權傾朝野、日麗中天之際。他耗材無數,造出這麽一處窮盡豪奢的府邸,卻在完工不久後就被抄家滅門,半空折翅成了笑話。


    幾十年過去,宅子已經有些舊了。


    意行走在昏暗的長廊中,被樹影裁碎的月光落進他漠然的眼底。


    古舊梁柱散發出的腐木氣、瓦釜飛甍的銅腥氣和簷下鐵馬的鐵鏽氣混雜在一起,風中飄來滴滴答答的更漏聲像是細細碎碎的鬼語。


    不吉之地。


    難怪寧王不住這裏。


    意行停下步子,他身後的何必與錦衣衛們也停下。


    他側目眺望夜色中猙獰如鬼怪的樹影,問何必:“修逸去年斬首多少人?”


    何必答:“兩千。”


    兩千個人頭疊起來會有多高?


    意行看向暗淡陰晦的殘月,心想怕是能頂到天上去。


    功高震主。


    他這個生來就占盡氣運的表弟,近些年在軍中的威望已經壓過了曾在西北大殺四方的雲行勉,成了殺也殺不了、動也動不得的隱患。


    何必笑,護著他繼續往前走:“這段路是暗了些,再往前走走,到世子和郡主住的鬆山澗就好了。”


    沒多遠,到了一處清幽的竹林,昏暗的周圍漸漸泛起柔和的光。


    路旁的一座座石燈裏燃著帶花香的蜜燭,已是夜間,卻還有蝴蝶停在油紙上,一動不動的,像是醉死在了香氣裏。


    宮中也有這東西。


    受寵的妃嬪偶爾得了幾支,都會令人好好封存,等皇帝臨幸時再點上,全然不似這般靡費。


    意行混在女人堆裏,耳濡目染懂些香料。


    他聞出沉香和蘇合香的氣味,都是價值千金的貴價香料,道:“他還是這副富貴公子的做派。”


    何必挑了挑眉:“殿下為何不覺得這是郡主的手筆?”


    “她不好這些。”


    意行懂修寧。


    修寧幼年身子不好,挨不住北地的嚴寒。當時,與寧王妃交好的皇後還未崩逝,便將她接入宮中照料。


    意行雖不是皇後親生,但因生母犯錯被罰,也養於皇後名下。


    兩人算是青梅竹馬。


    可惜。可惜。


    風中漫起水霧,遠方傳來瀑布傾瀉入湖中的清響,似霜花迸濺,似珠璣四散。


    走出竹林,可見一汪澄淨如琉璃的湖水,無色無波,讓人分不清天地界限。


    何必吹了聲口哨,不一會,一尾小舟緩緩駛來,在岸邊停下。


    “到鬆山澗得乘舟。”何必瞟了眼意行身後的一眾錦衣衛,“去不了這麽多人。”


    何妄不在,錦衣衛們比平時更加謹慎,聞言便將手扶上了刀,犀眼看向何必:“我等奉命保護殿下——”


    “罷了。”意行擺擺手,打斷道:“歇著吧。”


    話落,他邁上了小舟,何必緊隨其後,兩人在舟上默默無語。


    直到小舟停靠在一處湖心島,兩人下了舟,何必才開口道:“還請殿下和我走得近些。”


    他打著燈籠在前麵開道,意行跟在後麵,用餘光打量著島的四周。三麵環山,湖闊水深,風水上管這叫‘龍盤虎踞’,古往今來的帝王都愛蟄伏在這種地方。


    寧王若是住在這裏,都察院言官們的口水能淹了他。


    可修逸住在這裏,言官們卻懶得計較,誰都知道他是個離經叛道的畜生,禮儀教化對他完全無效。


    想到這裏,意行心中冷笑——他這個表弟多疑寡情,做任何事隻為爭權奪利,空有一副好皮囊,骨子裏卻是一把腥臭的刀。


    走著,走著,兩人到了一處謝盡了的桃花林。樹枝光禿禿的,枯敗的花瓣陷進泥裏,散發著潮濕腐爛的味道,明明死氣彌漫,卻又帶了一絲甜。


    走在前麵的何必忽然停住了步子。意行望向前方,隻見黑夜中有一雙綠色的眼幽幽地亮著,透出殺戮與嗜血的欲望。


    是狼。


    何必不慌不忙,輕聲說了句胡語,像跟朋友打招呼一樣。


    一匹半人高的黑狼從夜色中走出。它背上馱了個胡人女孩,大概十歲出頭的樣子,皮膚有些黑,眼睛是和狼一樣幽幽然的綠。


    她從狼背上跳下來,越過何必,走向意行,綠幽幽的眼睛滿是戒備。


    意行與她對視,心想這不像是從小活在人堆裏的人,神情動作都帶著點動物的稚嫩和野性,沒有絲毫麵對皇子應有的恭敬。


    她聞著意行身上的味道,那股龍涎香讓她不適地聳了聳鼻子,打了個哈欠,最後衝何必不耐煩地說了句胡語,騎著狼走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何必無奈一笑:“她叫小綣,被郡主從狼窩裏撿出來的。”


    “修寧總喜歡撿可憐的人回家。”意行似有所指道,“她剛才說什麽?”


    “她說您長得不錯,卻臭臭的。”


    出了桃花林,兩人沿著曲折的回廊,步入一處燈火通明的新宅。


    意行打量四周,隻見檀木作梁,水晶為燈,珍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


    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


    如此富貴迷離,不消說,意行也知道是修逸的手筆。


    他每次帶兵攻城略地,繳獲的金銀財寶一部分給手下,一部分收於私囊,從來都不上交朝廷。


    幾年前他被言官大肆彈劾,意行也曾勸過他幾句。


    誰料他一臉冷漠道,我拿命搏來的銀子,怎麽花還得看別人的臉色嗎。


    兩人在書房外停下。


    六尺寬的沉香木門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


    何必站在檻外福身,衝裏麵恭敬道:“爺,七殿下到了。”


    意行心中自嘲,他這個皇子當得屬實窩囊——說是被請進府,實際上卻自己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書房外,還要搞這套下級見上級的通傳稟告。


    可惜外敵不斷,朝廷無力根除內患。


    咚,咚。


    無人回應,裏麵傳來兩聲帶了玉扳指的指節輕叩桌案的聲音。


    何必側身挑起簾子,恭敬道:“七殿下,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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