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重的酒味。


    意行不由皺起眉,走到屋中正飄出嫋嫋煙羅的鎏金銀竹節熏香爐跟前,掀起爐蓋,見裏麵燃的沉香中加了一味陳皮,中和了沉香的冷淡氣息,還帶點養胃舒氣的效用。


    已經快燃盡了。


    意行合上爐頂,望向麵前如雲似霧的風簾,光彩華麗的繚綾上用金絲銀線繡了《臨濟錄·示眾》中的禪語——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


    不拘於物,透脫自在也。


    向裏向外,逢者便殺。”


    破執念,求解脫?


    好笑。


    “一邊過得渾渾噩噩,一邊望著這簾子求開悟;酗酒傷了胃,不愛喝藥,就隻好往香料裏加陳皮自欺欺人;屍山血海裏掙出來的銀子,不好好珍惜,卻統統靡費在了這種沒用的地方……”意行低眼瞧著腳底雕工精巧的白玉磚,嘲道:“修逸,你圖個什麽呢。”


    簾子後,醉臥在椅上的人不語,搖了搖手中的白釉酒瓶,所剩無幾的酒液咣咣地響。這是甘肅的燒刀子,有個雅稱叫醉魂香,意思是鬼喝了都醉倒,快快活活地跳進輪回六道。


    酒氣和沉香混在一起成了一種不垢不淨的辛烈氣息,像把漂亮又鋒利的刀,讓人生厭。


    意行把爐中的沉香滅掉,推開了檻窗。恰逢夜雨,裹著花香與水霧的涼風鑽進來,洗淨了書房裏的酒氣。


    書案上物什被吹得快要壓不住,意行走到雜亂的書案前,隻見枯筆幹硯下壓了張玉版宣,上麵臨的是唐代張蘊古的《大寶箴》——


    是故恐懼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轉放……不知川竭山崩,地維斯缺……不以逆詐侮直諒,則忠良奮;不以曲辯誣至誠,則正直伸……


    書法注重氣韻,講究合宜。《大寶箴》表達的是臣下對君上的勸誡,後人臨寫時多用端方雅正的楷書或精工秀美的館閣體。


    而眼前這張用的卻是瘦金。


    曾幾何時,意行也喜歡這種鋒芒畢露的字體。可惜,他的老師文憧衍不準他習瘦金,說字如其人,學久了昏君的字難免會染上乖戾軟弱的心性。


    這個古板的老頭已經死了五六年了。


    每當意行說起文憧衍,都要提及這件事。外人聽後,通常會說句迂腐。意行則笑著搖搖頭,說老師隻是太喜歡把我當孩子看了。


    因為把他當孩子看,所以不忍心告訴他,皇宮是最講究出身的地方。像他這種從小就被質疑血脈純正與否、由罪妃生下的不得寵皇子,在任何事上都容不得半點任意妄為。


    午夜夢回,意行常常夢到自己這個被剝皮冤殺的老師。像幼時一樣,文憧衍將他圈在懷裏,教他寫字,血淋淋熱乎乎的大手握住他的小手,沒有麵皮的人臉貼在他耳邊輕聲說:虞體看似圓融,實則藏鋒。殿下,您這一生危若累卵,唯有絕處逢生,才能青雲直上……


    圓融藏鋒又如何?謹慎小心又如何?


    說這話的老師,最後不也蒙冤慘死了嗎。


    思緒下墜,意行的目光落到手中的玉版宣上。


    鐵畫銀鉤,筆走煙雲,毫不含蓄,毫不收斂。


    起初落墨時還帶了點耐心和克製,後來越寫越恣意放縱,枯筆灑脫,飛白不羈……能把儒士諫君的《大寶箴》臨出殺氣,何嚐不算一種天賦異稟。


    若是把這張臨字帶回京,告訴那些言官這出自修逸的手筆,定然會掀起一場口誅筆伐。可修逸既敢明晃晃地展露不臣不敬之心,就證明他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


    足夠強大的人不怕暴露任何缺點。


    意行淡淡道:“好字。”


    他把桌上的筆墨紙硯簡單收拾疊好,放到一旁的紫檀木欞格書架上,見下麵的格子裏放著幾本帖子,便打開看了。


    全是千金難買的孤本。那些官兒送他的字畫跟修逸的藏品一比,既落俗又低級。


    “修逸。”


    他望向風簾後的醉鬼,目光冷冷:“你知道你哪裏最討人厭嗎。”


    簾後無聲。


    “你有天資許你賣弄,更有本錢供你跋扈,明明已經事事順心,卻還不知足滿意。”


    在灰暗慘淡的童年歲月裏,意行身邊隻有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宮女,她總說,殿下,您要惜福。


    意行聽進去了,並將這句話奉為圭臬。他對生命中宛如恩賜般的善意與幸運都給予了成倍的回報,懂得感恩的樣子簡直像條搖尾乞憐的狗。


    而修逸明明擁有了許多他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毫不費力,輕而易舉,卻還要擺出一副不過爾爾的散漫態度。


    意行想,哪怕他們不是生在帝王家的表兄弟,沒有站在權力的兩端……他也是會恨修逸的。修逸什麽都沒有做錯,可他光是活著,就是對自己這種不幸之人的挑釁。


    簾子後的人終於開口了:“七哥。”


    聲音倦倦的。


    意行挑開簾子,見修逸醉臥在椅上,臉色醉紅,目光迷離。


    “好大的架子。”意行坐下,笑道:“凶巴巴地請我來,不在府裏備轎子也就罷了,我好不容易走到這裏來,你卻連起身請個安都不肯。不怕治罪嗎?”


    他話中的不快情緒半真半假。


    “治罪好啊,治個大的。”


    修逸不怕他,仍用幾年前相處時的隨性態度對待,倒了杯茶遞過去:“醉糊塗了,忘了禮數。隻一點沒忘,提前備好了七哥愛喝的銀針白毫。”


    杯子的材質是和田玉,手感溫潤,金亮的茶湯盛在其中,像是臥了一縷春陽。


    “你啊,字寫得那般有風骨,為何審美這般落俗?”意行轉著茶杯,“堆金砌玉,反露貧相。”


    修逸展開手中的扇子,睨著泥金扇麵上的飛鶴圖:“我本就是個沒讀過幾本書的兵痞子,何必學人附庸風雅?”


    閑居在家,修逸沒帶冠,頭發隨意地束了,發帶尾上綴著兩顆紅玉珠子,和他眉心小痣一樣紅。許是自小在北地風霜中長大的緣故,他皮膚是種冷冽的白,臉上的血色全是酒添上去的。


    他容貌驕矜貴氣,偏偏和他本人一樣矛盾至極。眼角眉梢分明透著嫌俗棄世,卻又花大價錢搞來了一堆世人渴求的俗物。


    埋沒?麻痹?遮掩?哄弄?


    意行笑,抿了一口茶,誇道:“難得的清冽啊。”他又品了品,“在京中可喝不到這樣好的茶,最好的茶葉通通配了最差的雪水。”


    這話倒奇了。


    “文人墨客最推崇雪水泡茶,以為雅致。”


    “什麽梅梢雪、鬆尖霜、荷上露,都是俗物而已。”意行自嘲道,“山水為上,江水為次,剩下的雪水露水雨水,不過拿來糊弄我這種見不到山,遊不了江的王孫罷了。”


    修逸抬起單薄的眼瞼,從扇麵上移開目光,看向他:“七哥還念著從前做池魚籠鳥的日子?”


    “忘不了。”


    意行放下茶杯,說起往事:“當初陛下先後派我的好三哥好四哥去北邊兒監軍,他們插手軍務,一個被敵軍所殺,一個被奸細背刺。”


    敵軍不是敵軍,奸細也不是奸細。


    “我合該敬你一杯。王爺手軟,王妃心善,卻有你這麽個兒子,對擋了路的手足兄弟照殺不誤。”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幾年前皇帝有意分權,寧王不斷忍讓。但忍讓並未換來包容,皇帝猜疑之心愈盛,壓製之勢愈強。


    修逸並不覺得殺掉兩個表兄有錯,他隻是想用自己的刀守住自己的東西。冀州以北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著定北軍的屍骨,憑什麽他要忍?憑什麽他要讓?


    修逸倒了一杯熱茶,兀自碰了碰意行手邊的茶杯:“也多虧七哥與我裏應外合。”


    “從前你幫我,是看我無權無勢好利用,你需要暗地裏鏟除異己,守住自家的權力。而我與虎謀皮,求的是往上爬的契機。”意行平靜道,“可古往今來狼狽為奸的人都免不了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我的兄長都死了,幾個弟弟要麽年紀小,要麽上不得台麵……”


    他以手作刀,往脖子上橫了橫,笑道:“修逸,其實你大可殺了我,然後說動王爺長驅北上,入主金鑾。”


    修逸用一雙清清冷冷的眸子看著他,默了良久,才開口問道:“七哥,倘若世上真有佛,我問他殺一千人救一萬人,是功還是過,他會如何答我?”


    意行思索答道:“若這一千人比那一萬人……”


    “人命哪能做比較?”修逸淡淡道,“佛會說,功大於過,善莫大焉。”


    意行不解他為何說起此事,又聽他說:“手握十萬雄兵,誰會不想去金鑾殿上坐坐?從前我不甘心,後來在刀光劍影裏又熬了幾年,見了太多人死,心反而靜了。”


    “陛下令我們南遷,起初我是不肯的。可我娘問我,難道要因為我們一家受了委屈,就讓千千萬萬有父母兒女的人去為我們拚命?”


    意行看著修逸一臉雲淡風輕地說出這些話來,心中既敬且懼。


    “七哥,你我心知肚明,時局已經到了哪步田地。”修逸目光沉靜淡然,“我們是小輩,左右不了走勢。我與你把話說開,隻是想求你跟陛下闡明利害——天下不是一個人就能坐得住的。陛下總想著大權獨攬,前幾年分了雲家的兵權,逼雲行勉入朝為官。西北軍的主帥沒了,由陛下親派的武將統領,結果如何?西北防線已經退到嘉峪關了。”


    “我們忍讓,但並非引頸待戮。”修逸聲音冷下去,“多個在臥榻之側打盹兒的權臣,頂多讓陛下睡得不安穩。可內亂一起,北邊的蠻子趁機長驅南下卻能要了所有人的命。”


    見意行沉默不語,修逸用指節叩了叩桌案:“派刺客截殺你的人不是我。”


    門被推開,一個手腳被緊綁著的人被何必一腳踹進來。


    他奄奄一息,明顯已經用過刑,身上的傷口流著膿血。


    惡臭的氣息和滿身的汙穢讓修逸不禁皺了皺眉:“七哥,你自己瞧吧。”


    意行起身,走到這人跟前,問何必:“哪找來的?”


    “秘密。”何必笑,“您隻需看是不是那天的刺客。”


    意行記得,遇刺時恰逢雨夜。


    對方人數不多,用的武器和招式極其怪異,鶴形蛇影,詭譎飄逸,殺得錦衣衛們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連死死護住他的何妄也被打入了水中。


    死裏逃生,他不會忘,也不敢忘。


    意行屏息,用腳尖挑起這人的下巴,瘦臉兒,細長眼,像是東瀛人。


    何必道:“崇綺公主私下養了不少暗衛,用的全是安南人蒙古人或朝鮮人。”


    意行不太信,淡淡道:“真有出息。不僅養麵首,還養殺手。”


    門被敲響,有人稟報道:“主子,何指揮來了。”


    來的正是時候。


    何妄帶著兩個抬楠木箱匣的錦衣衛停在了門檻外,沒等他開口問,意行就指著腳邊的人吩咐道:“好好醫治他,我要把他帶回京審。”


    “是。”何妄應聲,目光瞟向一旁默坐的修逸,試探著問道:“殿下,屬下把雀兒姑娘送到了客棧,她又哭又鬧,以死相逼,非要您回去陪她……”


    “一個妓女,有什麽要緊?”修逸不屑道,“七哥,外麵都是蛇蟲鼠蟻,不如留在我這裏。”


    意行沒說同意與否,隻道:“我想見見修寧。”


    又指了指被放在檻外的楠木箱匣,“我已有三年沒見過她。”


    修寧幼時身體不好,在皇宮中長大。後來皇後死了,皇帝和寧王關係惡化,便又回到了父兄身邊。


    每逢她生辰,意行總要尋個由頭北上去看她。他會花掉自己大部分俸祿,去尋天上有地上無的珍寶,捧到修寧麵前。


    意行還記得三年前兩人見的最後一麵。


    他送了修寧兩幅畫,一副是月宮桂兔,一副是薔薇。用玉石拚成,色澤相宜,瑰麗驚奇,奢靡卻不流於庸俗。畫中鑲嵌的夜明珠散出清光,光在玉石畫中幽幽地轉著,每一塊玉中都像是養著顏色不同的螢火蟲,閃閃明滅,好看煞人。


    意行花盡了心血設計,修寧卻不怎麽開心。


    當時她的嗓子還沒有啞,聲音恬靜溫柔。


    她說七哥,陪我喝酒吧。


    於是兩人喝了整整一大壇江南梅子釀,醉倒在桌上,麵對麵趴著,醺醺然對視。


    意行說,你許個願,七哥有求必應。


    修寧笑著說醉話,我要騎天下最快的馬,用天下最利的劍,去殺天下最該死的人。


    意行問,誰是天下最該死的人?


    修寧一點點湊近他,熱酥酥的呼吸灑在他臉上,帶著她身上特有的香。


    她說,當然是我的七哥。


    一時間意行心中生出無限遐想,卻聽她又說,七哥,若我早知你會活成不人不鬼的樣子,當初我不會救你的。


    到現在,意行還記得修寧寂然一笑,滿臉成灰的樣子。


    從那以後,她再不見他。


    再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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