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河畔。


    大大小小的轎子馬車沿岸停了一路,遠遠看去像是發呆的螞蟻。


    隨著白魚舟的靠近,一道道水波拍打著岸邊的青石,激得藨草與蘆葦間的花蚊子嗡嗡亂飛。


    其中一隻落在不知哪家的胖長隨臉上,連咬了幾個包,他癢得心發慌,卻一動不敢動。


    旁邊的瘦長隨也在忍,瞥了眼身後不遠處沉默肅穆的百來個兵,壓著聲音罵道:“一群狗娘養的兵蠻子……不跟老主子在城外待著,天天跟著小主子在城裏橫行霸道!”


    “噓!少說這種話……”胖長隨不知何時挨了毒蚊子一口,半邊臉腫了起來,他小聲提醒道:“萬一被人傳出去你說了這種話,指不定會被那條狗怎麽咬。”


    說著,他用餘光瞟向了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


    有個窄袖戎裝的黑衣少年盤腿坐在上麵,一手搖著酒壺,一手往嘴裏丟著花生米。


    “你往那邊看。”胖長隨收回目光,對瘦長隨說:“那小痞子叫何必,是世子爺養的瘋狗。上個月有個小官兒在賭坊罵了寧王府幾句,沒幾天就死了——被捆了手腳,硬生生讓狼咬死的,血肉模糊,那叫一個慘呐……”


    瘦長隨身子一顫:“他們家當真無法無天了不成?”


    胖長隨苦笑道:“明目張膽地帶兵來堵皇子,你覺得呢。”


    隨著白魚舟靠岸,一波波河水漫了上來。


    大青石上的何必吼了一句北語,那些兵便極利落地把各家的轎子馬車都往後挪了,冷漠肅穆地站在岸邊,任由冰冷的河水衝刷著他們厚厚的馬靴。


    水中發出悶響,白魚舟放下了重錨。接著便是呼呼的鐵索轉動聲,舢板被放下來,砰的一聲接了岸。


    何必喝掉最後一口酒,拍了拍掌心的花生屑,從大青石上跳下來,走到舢板下,望著船板上領了一眾錦衣衛的何妄,笑道:“何指揮,我家爺請七殿下過府一敘。”


    何妄一手扶在腰間的繡春刀上,一手指了指何必身後的百來個兵,冷聲道:“小八,你幾個意思?”


    兩人同出內廷,長大後各為其主,那點情分早就淡了。


    “老五,他們一沒帶刀,二沒披甲,算不得兵。”何必笑了笑,“既然要請殿下駕臨王府,哪好意思寒酸冷清?叫他們來充個排場罷了。”


    好一個充排場!


    何妄冷笑一聲:“王爺和王妃在城北校場練兵,這個我是知道的。他們不方便夜間進城,世子殿下也不便嗎?輪得到你來請我主子?!”


    何必收了笑,摸著腦袋,假模假樣地擔憂道:“這個嘛……郡主今個兒身子不好,病又反上來了,我家爺正守著她呢。”


    何妄神色一滯,回頭望向身後。


    隻見坐在太師椅上的意行眉眼漠漠,拍了拍偎在他懷裏的雀兒,示意她起身。


    何妄眉頭皺成一座小山,快步走到椅邊,寒聲道:“主子,進去可就出不來了!那畜生就是想斷了你和雲州官員的私下往來,不讓你摸清他們的底細!”


    夜風微涼。


    “有什麽辦法呢。”意行自嘲一笑,微展雙臂,立馬便有人為他披上素白雲紋風袍,“雲州是父皇許給他家的封地,地界上全是他家的兵,他想一手遮天,我能拿他如何。”


    何妄咬牙切齒道:“反天了!”


    意行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你找個官家府邸,把雀兒安頓了。再帶上東西來寧王府尋我。”


    “七哥……”雀兒扯住他的衣袖,眼睛濕濕的,“我想跟在你身邊……”


    意行眸子一冷,輕輕扯開了雀兒的手,在十幾個錦衣衛的擁護下頭也不回地下了舢板。


    見他來,何必立即跪禮道:“參見七殿下,千歲萬安。”


    意行垂眸,目光落在何必腰間那把細長的苗刀上,他記得刀膛中有一顆銀珠,會發出細碎伶仃的清響。


    “這是我送你的那把刀。”


    何必臉上結出陰晦的霜,俯首道:“是。”


    “那時你還小,心慈手軟,次次都拖師兄弟的後腿。”意行淡淡道,“於是我送了你這把刀。”


    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他送刀給何必時,說華麗的贅飾和悅耳的清響能讓人忽略血腥氣和橫飛的肢體,忘記每一次揮刀都在奪走別人的命。


    手起刀落,刀落手起。想活下去,就得學會把人當作牲畜宰。


    後來。後來。


    “您想把我煉成手中刀劍、門下走狗,我如今也算是如您所願了。”何必無悲無喜。


    他輕擊手掌,兵陣分開,一輛七寶頂馬車緩緩駛出。


    意行望著馬車頂那顆明顯逾製的夜明珠,眼底冰冷,當真是好華貴的一輛囚車。


    “七殿下,您請。”何必恭敬道。


    意行冷眼睨著何必:“忘了怎麽伺候我了?”


    何必攥拳,手背冒出青筋,很快又消了下去,他擺出平時慣有的賴笑:“怎會。”


    說罷,他乖順地趴在馬車前,任由意行踩著他的背上去。


    正要起身,卻見意行淡淡地瞧著他,自嘲道:“我親手煉的刀,竟然砍向了我自己。”


    何必隻當沒聽見,合上了車門,翻身上馬,領了一眾人走了。


    白魚舟上,何妄望著他們的背影,臉已經黑成了炭。


    他咬著牙衝身後的手下吩咐道:“等他們走遠了,再放那些官兒和女人下船……這是天家醜事,你們待會下去把岸邊那些人的嘴挨個捂嚴實了,一個字也不準漏!”


    手下們臉上也不好看,灰溜溜地應了差事。


    何妄領了幾個人,下船隨便借了頂轎子,帶著雀兒往徐知州的府上去。


    他心裏煩躁,攥著馬鞭的手心裏全是氣出來的汗。


    正是找不到地方撒氣的時候,轎子裏傳出了雀兒嗚咽的哭聲。


    他沒好氣地挑開轎簾:“哭什麽?!”


    雀兒從天上摔到地麵,人還是全乎的,心已經碎成灰了,泣聲道:“……若真有那麽危險,殿下為什麽不帶我一起去?”


    何妄嗤笑一聲:“姑娘,你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平日沾點光嫌不夠,還妄想自己能和主子共進退、同生死?”


    “你……”雀兒臉色驟白。


    “別說是你,連我這個從小跟著主子長大的人,也不配啊。”何妄甩了甩馬鞭,笑道:“咱們不過是奴才,長成人樣的貓兒狗兒罷了。”


    雀兒手中的絹子絞成了一團,咬唇道:“可是他說……”


    何妄愣了一瞬,哈哈大笑起來:“你莫不是瞧著主子的皮相,以為他是個素塵不染、風雪不傾的人吧?”


    見雀兒一臉失措,他繼續說:“我家主子是苦出來的,有恩必報。像你這樣對他好過、又迷上他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統統都被供在府裏,好吃好喝地養著呢。”


    雀兒腦中嗡嗡作響,呆呆地望著何妄的嘴唇,聽他吐出殘忍的話:“知道他為什麽不挑人嗎?”


    “……為什麽?”


    “他說,既然他一輩子都得不到最想要的那個人,那麽跟誰混日子都沒差別了。”何妄笑,“你少擺出一副上當受騙的委屈相。你和那些女人一樣,都被哄得很開心,不是嗎?”


    ——


    絲帳已經很舊了,在燭光下黃得發灰。


    昭昭望著一隻小蜘蛛在兩道絲帳間織網,絲絲縷縷,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她躺在床上,用指節叩著木製床沿,在輕脆一聲聲的敲響中,她耐心地等獵物落網。


    咚咚。


    門被敲響,外麵傳來婆子沙啞的聲音:“姐兒,有貴客。”


    昭昭停下動作,笑著歎了口氣,對那小蜘蛛說:“下次記得換個地方。”


    她分開兩道絲帳,下床穿好衣裳開了門,故作無知地問婆子:“我何時認得什麽貴客?是哪位?”


    婆子笑著恭喜她:“是咱這片兒最大的官商梁老板……深夜還特地趕過來,怕是對你上心了。”


    昭昭裝出一副驚喜過甚的懵樣,呆呆地跟在婆子身後,被引到了見客的前樓。


    走到廂房外時,聽見孫管事正說著奉承討好的話,拚了命地想攀關係探口風。


    不管她說什麽,梁惜都淡淡地應,不太想理。


    昭昭心中冷笑,多半是孫管事手下的其他人無能,沒能探出些有用的消息出來,才整得她非得熱臉貼冷屁股。


    婆子敲了敲門:“管事,梁老板,昭昭姑娘來了。”


    孫管事哎呦一聲,笑著把昭昭扶到梁惜對麵坐下:“梁老板,你們聊,你們聊……”


    說罷,她便出了門,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樓梯。對身邊婆子狐疑道:“難道她真有什麽特殊本事?能迷得一個從不來教坊的爺深夜造訪?”


    婆子搖了搖頭,無話可說。


    昭昭不急。


    她瞟了一眼透光的門窗,確認外麵無人,才一邊倒茶一邊淡淡地開口問:“殿下允了重修?”


    梁惜抽了抽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是。”


    他用手掩住上半臉:“我家世代經商,艱難維持至今,受過風霜雨雪,遭過碩鼠蠹蟲,如今……怕是要毀在我手裏了。”


    昭昭垂下眼瞼,將茶杯遞到梁惜手邊:“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


    “轉圜?人如何能和天鬥?”梁惜自嘲道,“重修是鐵板釘釘的事,誰也改不了。我沒蠢到以為花一千兩討好妓女,就能讓局麵起死回生……”


    他頓了頓,又說:“我隻求死裏逃生,能從這一遭裏留口餘氣。隻要沒被吃幹抹淨,虧出去的銀子我早晚都能賺回來。”


    昭昭望著他清秀又陰鬱的臉,暗道一聲可惜了,有這一身的才華與自信,卻偏偏是個給官兒們捧臭腳的商人。


    “你有主意了?”


    梁惜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推到昭昭麵前:“你要一千兩,我給你翻十倍。這五千兩是定金,事成後除了餘錢,另有重謝。”


    昭昭的心怦怦亂跳,死死地掐緊了手心,她努力保持平靜,不想讓自己自己像條見到骨頭狂流口水的狗。


    梁惜看透她,嗤道:“眼睛都看直了,還裝什麽裝?趕緊把錢收到袖子裏捂嚴實了,大大方方地笑出來吧。”


    昭昭終究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故作平靜的臉上綻出了有些不好意思又激動的笑,她把銀票折進袖子裏,收了錢後嘴巴格外地甜:“梁老板,您吩咐。”


    “簡單。”梁惜淡淡道,“這差事我跑不掉,但不能隻我一人任殺任剮。你姐姐很得殿下的寵,吹吹枕邊風,再舉薦幾家商戶一起為朝廷效命,能做到吧?”


    昭昭心中滯了一瞬,勉強點了點頭。


    她和雀兒根本沒那麽好的關係。


    之前和梁惜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從他口裏探出消息。


    為了方便姐兒和客人談情說愛,廂房裏的桌案上備的有紙筆。


    梁惜扯出一張紙,提筆舔了墨,寫了幾家素有過節的商戶,遞給昭昭:“那就麻煩了。”


    昭昭心中有愧,可錢已經到手了,她不可能立即坦白自己全程都在說假話。


    她接過信紙,應允道:“我讓姐姐盡力一試。”


    她怕梁惜真把自個兒當救命稻草使,又說:“但枕邊風管不管用……很難說。保險起見,您還得試試其他門路。半個月後我給您回複,若是不成,這五千兩我原數奉還。”


    梁惜原本也沒太指望她,五千兩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塞那些官兒的牙縫都遠遠不夠。廣撒網,多押寶罷了。


    “不論事成與否,早些給個結果就行。”


    說罷,他起身告辭。


    他走了沒一會,孫管事笑著走了進來,親切地拉著昭昭的手,問道:“昭昭兒,你真有出息啊……梁老板跟你說了什麽啊?”


    此時昭昭正在心裏謀算——她根本不會去求雀兒,這五千兩留在她手裏算是到頭了。


    梁惜雖然在官兒麵前低聲下氣,但想弄死她一個小雛妓輕而易舉,為著這點,她不可能黑了錢跑路。


    可這五千兩不是小數。


    就算不能花出去,也不能放在她這兒空轉吧?


    起初以為這樁事的賺頭隻有一處。那就是在朝廷沒有明發告令說要重修河堤時,提前花銀子囤些築堤用的材料,低買高賣,賺個差價。


    現在孫管事來了,昭昭心中又生一計。


    昭昭垂著眸子,不太開心的樣子。孫管事以為她和梁惜鬧得不開心,憂切地關心道:“昭昭兒,你怎麽了?”


    誰料,昭昭砰的一聲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淚眼汪汪地望著她:“求奶奶幫我……”


    孫管事懵了:“何事啊?”


    白駒過隙間,她瞧著昭昭可憐巴巴的臉,心裏想出了無數個糟糕的可能。


    “……你得罪梁老板了?”


    昭昭搖搖頭,一邊擦著淚,一邊從袖子裏掏出那張五千兩的銀票。


    孫管事錯愕地張開嘴,眼睛看成了鬥雞眼:“……我的小姑奶奶!他才見過你一麵,出手就這麽闊綽?”


    她興奮激動得要死,可昭昭一言不發,依舊嗚嗚地哭。


    孫管事不解地皺眉問:“你哭什麽?”


    昭昭咬了咬舌尖,讓自己疼,哭得更逼真:“奶奶,他說要為我贖身。”


    “好事啊!你哭什麽?”


    “我今個兒在宴上跟他吹噓自己會算賬管鋪子,牛吹大了,把自己說成了天上有地上無的範蠡再世,呂公轉生……”昭昭抹著眼淚,“可我哪有什麽真本事?我隻會打打算盤罷了。”


    “然後呢?”


    “然後……”昭昭哽咽道,“他剛才來,把這五千兩給我,說給我半個月時間,試試我的能力和手段。要是我確實有腦子,能讓錢生錢,他就把我贖出去做妾,輔佐他管家。”


    孫管事愣了愣,過了好久才理清楚事情。


    她捏著那五千兩銀子的銀票,權衡利弊後,淡淡開口了:“這倒也不難。”


    昭昭眼中綻出微不可察的精光,她跪行幾步,攀著孫媽媽的腿:“還請奶奶指點……梁老板說了,這五千兩借我使半個月,虧了算他的,賺了算我的。”


    她奉承地敲著孫管事的腿,乖順道:“若是奶奶有法子幫我過了這一遭,我自當孝敬奶奶……待我進了梁府,和您也有個照應。”


    孫管事默了會,道:“半個月時間能做的生意少。這樣吧……隻能摻進教坊的賬,當成印子錢一起放出去。”


    這五千兩雖然不少,但教坊的銀庫更是肥得流油,孫管事沒必要貪這錢。而且孫管事放印子錢打的是教坊的名頭,誰敢不還?


    昭昭心中又喜又自嘲,她當真是跟這種不幹不淨的生意沾上緣了。


    但不幹淨又如何?誰發家的錢是清白的呢。


    她用一雙淚眼感激地望著孫管事:“那就多謝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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