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棲聽後,哭得像個無措的孩子,他抓著蒼玦的手,仿佛是要把這兩日的眼淚在今晚都哭出來。 阿雀死時,他沒哭出聲。 在蒼玦說他與阿雀必再相見時,南棲卻抑製不住地號啕大哭。 今夜為朔月。 琅奕閣中並不安生,正居中的哭聲久久才停止,無人敢說一句話。 映著夜空,一隻黑色的蝴蝶穿過了雲層,不過多時,便飛到了天界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龍宮。 點著暖香的廂房內,龍妃卸下了發飾,對著銅鏡輕點眉梢。 她的侍女莫夕為她梳發:“娘娘,今日點的香您可滿意?”她勾了勾嘴角,“是上月進貢的蝶瀾香。” 龍妃挑眉,傲慢地撇過眼,指了指窗外。 莫夕放下玉梳,上前領回一隻黑蝶。 她捏碎了這隻蝴蝶,手中出現一封書信,這是千梓的來信,龍妃撚著手指接過,粗略看了眼。 隨後,她笑著說了另一個名字:“雨蝶這顆棋,總算派上了用場。明日起,你便想法子將麻雀妖用鳳凰草孕子一事傳遍龍族,以及整個天界。” 莫夕卻道:“娘娘,奴婢其實不明白,您為何要在當初告訴她黑龍死胎的用法?她可是要救大殿下的。” “大殿下那個廢物,即便功力大漲,也得不了龍族長老的信任。倒是這四殿下,威勢較高,再不殺一殺他的威風,可就來不及了。”她用術法燒毀了信箋,從抽屜中取出一個木匣子,裏頭裝著一枚銀色的頭簪,上麵刻著一隻斷翅的蝶。 龍妃撫過頭簪,摸出一隻白色的蝴蝶來。她拿出丹藥盒裏的一顆藥丸,讓蝴蝶帶了出去,飛向遠處。 莫夕合上了窗。 龍妃乏困:“雨蝶身為大殿下那個蠢貨的生母,腦子自然也好用不到哪裏去。用完就處理了吧,免得看著心煩。” “這不是還有朝峰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莫夕領命,不禁嘲諷道,“當初她差點元神俱毀,是娘娘救了她,將她放在了那個叫千梓的丫頭的身體裏。她居然還不知好歹地想要幫大殿下扳倒娘娘,著實該殺。” 而真正的千梓,早在十二歲那年,就已經死了。 她的身體中,住著的一直都是另一個女人。她名為雨蝶,城府頗深,幾千年來受過的苦難也有不少了。 她是蝶族舍棄的公主,如個貢品般獻給龍族的禮物,也是龍族大殿下的生母,當年棲身在龍王後宮中的一個沒有位份的妃。 三百多年前,雨蝶短暫的仙壽已到,是龍妃拿了丹藥為她續了魂魄,放置在了羅兒撿來的一個小丫頭身上。 這個名為千梓的小丫頭,本也是蝶族的少女,因此與雨蝶氣息相通,使得她存活了下來。 從那一日起,她便是活在蒼玦身邊的一個細作。若想活命,便每年都要問龍妃討要一顆丹藥固魂。 她受製於龍妃,卻偏心於自己的兒子。 當然,龍妃並不指望她能為自己做事。龍妃需要的,隻是一個能夠真正潛伏在蒼玦身邊,見機壞了蒼玦好事的棋子。 再者,雨蝶所用的這具軀殼——千梓,她的親弟弟朝峰自小受到欺騙,也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手裏的一顆愚昧棋子。第四十二章 龍族-貳拾貳 次日,蒼玦接到龍族長老閣的召喚,讓他速回龍族議事。蒼玦心道不好,定是龍妃又發難了。 他實在是無心力去管這些,便想隨意應付了。哪想羅兒慌張來報,她低聲:“龍君,公子有孕一事,在天界傳開了。天帝大怒,要您在龍宮議事結束後,去他那一趟。” 而將這件事在天界大肆宣揚開的人,正是之前被蒼玦怠慢的隔風上仙。他不滿蒼玦當日拒絕了和他妹妹秋菱的婚事,帶著私心,在眾仙麵前將蒼玦說得一文不值。 什麽道貌岸然,什麽表裏不一……能說的統統都說了。 天帝就此罰了隔風上仙,將他趕去人界思過,並禁止眾人提起這件事。 不僅天界,龍宮中也是傳得沸沸揚揚。 一個未娶正室的龍族皇子,居然將一隻妖界的麻雀藏在自己的正居中,且還讓他逆天生子。 仙妖若結合,必然會生下殘缺的孩子。 譬如溯玖,年幼時便生惡相,沒有雙目;成年時又毀天滅地,強占自己的師父,行大逆不道之事;再者,入魔也是一大醜事。 當年溯玖的母親下嫁妖界,便被天界劃清了幹係;當年墨遠懷胎赴死,也被天界眾人嗤之以鼻,甚至連他的父君道遠上仙都與他斷絕了關係。 如此看來,南棲未成仙,卻為蒼玦逆天孕子,著實是會令身份尊貴的龍族蒙羞。 在龍族長老的一番討論下,本來已是落在蒼玦身上的太子之位,轉眼又變了人選。 龍妃育有二子,分別為二殿下荀葉與三殿下加賀。 今日,他們都在族內等著蒼玦。 敵人虎視眈眈,招招棋子落定,隻等收盤。 琅奕閣正居,蒼玦下了一個三層的屏障,隻有羅兒能夠進去照顧南棲,其餘小仙都離得遠遠的,不許靠近。眼下的南棲心境十分脆弱,怕他多想,蒼玦沒有禁止南棲離開正居,但要羅兒時時陪同,以免出事。 然而,南棲卻沒有心思走動。 他會去的地方,不過便是阿雀往前住的廂房,坐在屋中睹物思人罷了。 因此,蒼玦在阿雀的廂房處也下了屏障。 諸多屏障十分耗費仙力與體力,蒼玦又身中冥府之毒,屢屢咳血。羅兒擔心他,幾次想與南棲坦言,又止於口邊。 隻因南棲也在受苦,他自阿雀死後,頻頻夢魘。 他夢到了很多過去的場景。 隔著一簾紗,伴著午後清風,花香透過窗戶的縫隙找到了他。 …… “阿棲!” 南棲赤著腳,不過八歲大的模樣,最是活潑的時候。他跑過走廊,身後是幾個嬤嬤滿頭大汗地在追趕,其中帶頭的一個女子,衣著華貴,卻被他的調皮惹得狼狽不堪。最後,女子捉到了他,抱著他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掌心。 “阿棲,怎麽如此不乖?”女子容貌傾城,是三界中少有的美人。 她名為靈赭。 南棲撇嘴,撲到她懷裏,歪著腦袋撒嬌道:“祖母,阿棲腳疼。” “讓你不要亂跑,你就是不聽。”她說是這般說,動作卻輕緩下來,不嫌髒地用手替軟糯糯的孩子揉了揉腳丫子,邊揉邊“打”,“瞧瞧,我們阿棲這小臭腳丫。” “不臭!我日日都洗腳的!”南棲急了,鼓起臉與她爭執。 還未等靈赭說什麽,不遠處,一身明黃衣衫的男人便走了過來。他生得秀氣溫潤,恰似泉水中的玉石。他本是沉著臉,卻在見到南棲的一瞬,抿起了嘴角。 他朝南棲伸手:“阿棲,過來爹爹這。” 南棲一溜煙地就掙脫了靈赭的懷抱,衝到了對方的懷中,被他一把抱起。南棲親昵地蹭了蹭男人的臉頰,軟乎乎地落下一個親親:“我想爹爹了。” “爹爹也想你。” “那爹爹往後不要總去忙,要多陪陪我呀。哥哥太壞了,總是隨著將軍習武,也不陪阿棲玩了。”他小大人般說得一板一眼,抒發了心中頗多不滿。 靈赭在後無奈地笑,對著南棲的爹爹道:“瞧瞧你這好兒子,自己不好學,倒還念叨起他哥哥來。平日裏想捉著他念幾個字都難,非要嚷著讓你過來教。你呀,就是太寵他了。” 男子是鳳族新上任的鳳王,名為東昇。他回身,作揖道:“有勞母妃管教阿棲。” 靈赭走過去,溫和地撫了東昇的鬢發:“剛繼位,諸事都累,別太為難自己。阿棲雖然貪玩,但我哪會真的嫌棄自己的親孫。” 小小的南棲偎在東昇懷中,嘀咕道:“就是。” 東昇拍了拍他的小手:“不得無禮。”雖是訓誡,但格外溫柔。 東昇便是如此,待他人待自己都狠,唯獨待自己的孩子南棲極為容忍。不管他自小怎麽淘氣,東昇都舍不得真打他一下。 南棲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自打他有記憶起,便都是東昇帶著他。 偶爾,東昇會帶他去見一個人,還偷偷告訴過南棲,這是他的父君。南棲知道自己沒有娘親,但卻有一個冷麵的父君,且還不讓喊。 因為祖母會生氣,旁人若知道了,還會責備爹爹。 南棲便喚他將軍,可這將軍鮮少與南棲說話。 “爹爹,我想去玩了。”他耷拉著小腦袋,已經不想再聽東昇與靈赭談話。他還小,沒什麽耐心,一門心思都撲在玩耍上。 “那你今日的術法可有好好練?” “唔……” 南棲硬著頭皮伸手,試了試,掌心燃起一小簇火苗,頃刻間就熄滅了。他皺緊小小的眉頭,啊呀一聲,吐舌道:“看來是沒練好,不如明日再練吧,爹爹!” “不可。”唯有此事,東昇很是堅持,他半蹲下身,“你身為一隻鳳凰,怎麽連鳳火都燃不起來?” “可我就是不會嘛。”南棲試圖撒嬌。 東昇難得嚴肅,握著南棲的手道:“不會就多練。” “……可是好難的呀,祖母說我才八歲,別人二十幾歲才能燃鳳火呢!”身為一隻八歲的小鳳凰,南棲並不覺得自己不會鳳火很丟臉。 “八歲如何不會?當年你父……” “此事不要再提了!” 是靈赭打斷了他,像是不願意從他口中聽到這個秘密。她牽過南棲的手,蹙眉道:“不要總在孩子麵前提到那個稱呼,若是可以,阿棲一生都不會對他喊出那兩個字。罷了罷了,我想你也是累暈了,快去歇息吧,阿棲由我帶著用晚膳,今晚便跟著我歇息。” 東昇微張的唇動了動,失落地起身。他的目光落在南棲還未長開的稚嫩眉目上,心尖刺痛,他握緊了拳頭,沒有再吭聲。 南棲怔怔,怯生生地貼近了靈赭。 有時候,他覺得爹爹好溫柔;有時候,他也覺得爹爹像是丟了魂。 那個魂,南棲現在大抵是知道丟在誰身上了。可惜,當時他太小了,什麽都不懂。 …… 夜裏,他總跟著祖母睡,和哥哥一起躺在祖母的床榻上聽故事。 “阿棲啊,你要記住,每一隻純血的鳳凰,在他三百二十歲生辰那一日,都是要涅槃的。”祖母的聲音,似是銀河中落下的星星。 南棲仰頭,接住了那顆星星,天真地問:“祖母,什麽是涅槃呀?” “就是我們鳳凰重生的日子,這一日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如果沒有鳳火護身,勢必會很痛苦。有些鳳凰,因為沒有好好練習鳳火,在涅槃那日就會受重傷,足足要睡上五六年才會醒來。所以你爹爹讓你學習,你可不能再馬虎了。你爹爹啊,是為了你好。” 南棲小聲辯解:“可我們又沒死,要重生幹什麽?” 話音剛落,身邊沉默許久的男孩出聲了:“笨蛋,這個涅槃重生的意思,是要你褪盡往前三百多年的愚資,接納鳳族仙靈幾千年的修為。” “那哥哥也要涅槃嗎?” 男孩頓了頓,側身。廂房中的燭火微弱,南棲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道他不大高興:“不會,我不是純血的鳳凰,不用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