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美景。


    詩人誦浪,詞人頌濤,誰不曾借海抒情?


    許多一輩子沒見過海的人,也會在心裏造一片海,自享。


    飛霞落海麵,絢爛。


    海上升明月,清靜。


    東海邊,落霞低。


    濤聲隨風,海鳥戲浪。


    今夜的東海邊,歡聲笑語。


    一簇篝火點亮細沙,四個人兒圍火對飲。


    果子酒已經釀成。


    開壇飄香,熏醉了整片東海。


    酒色紅潤,像少女初吻戀人時的嬌羞。


    入喉爽甜,像夏日食冰,說不盡的得意。


    四小壇酒,每人一壇,沙紗莎分的。


    幾口酒,徐徐飲,臉已紅,眼已醉。


    一路坎坷,幾番險境,終於走到了。


    眼見著落霞慢慢滲入海浪,半月初升。


    豪飲一口酒,白無常伸出舌頭,舔盡唇邊佳釀,遙望冷月,淡淡一笑:“此時是初六,過了子時剛好初七,我們日子算的真準,一天也沒浪費。”


    一天也沒浪費,也指一天也沒多富裕出來。


    隱去眼底的淒苦,沙紗莎也學他的樣子,大飲一口酒,澆濕了衣衫。


    然後,皺眉看他,故作嗔怪:“你是不是巴不得馬上就到初七?好快點甩了我們這兩個包袱?”


    朗聲高笑,回蕩在海麵上,白無常回看沙紗莎:“蛇小姐甩不甩的掉,我未可知。但是沙小姐嘛……”


    放下酒壇,沙紗莎抓起一把沙,冷冷看他:“我怎樣?”


    先用羽扇護住頭臉,白無常接著嬉笑:“我也許甩的掉,但小爺卻無論如何也甩不掉了,因為小爺親口承諾過你,要帶你去天下太平。”


    本想一把沙揚在他臉上,但他突然又提到黑君哥哥的盟誓……


    低頭一笑,張開手掌,任細風攜走軟沙。


    蛇王女兒平時少言,此時借著酒醉,竟然也軟軟的笑說:“聽你們說的英雄豪傑,我也想學些法術,和你們一起去天下太平呢。”


    是啊,天下太平,好美的一個夢。


    又是一陣長笑,白無常緩緩起身,抓著酒壇,眼望海景:“天下太平?太累人了!那是你們的事,我還是覺得天天泡在酒裏才是最美之事。”


    他就是這樣,總把自己說的一無是處。


    這一路上,若是沒有他處處解圍,怎能平步東海?


    又哪有今夜的歡飲?


    對著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沙紗莎向蛇王女兒與黑無常舉壇,豪氣的說:“為了天下太平,我們大喝一口!”


    舉起酒來,倒灌自己,她今夜已放下全部的矜持,要做一個英雄。


    在她仰頸飲酒時,黑無常看到她脖子上為自己受的傷痕已經淡去,像一抹掉了色的胭脂。


    再過十數日,又是一個無瑕的佳人。


    從蛇王府裏出巡沙漠至今,由炎夏走到初秋,她瘦了,好像也高了一些。


    總之,更美了。


    黑無常終於陪飲,豪爽一口酒,淡淡一抹笑。


    隻這一抹笑,卻沒逃過沙紗莎的眼睛。


    “你們快看,你們快看,黑君哥哥笑了。”


    指著黑無常俊逸的臉,她笑著跳著:“居然是真的笑了,不是冷笑!”


    眾人的目光齊聚,紛紛溢出歡笑。


    不顧黑無常的不自在,沙紗莎湊近他瞧,桃麵飛紅,似乎雙眼有淚,仍是一副天真的笑臉:“黑君哥哥,你該多笑,你笑起來,真好看。”


    無言回她,以手中酒壇與她的酒壇輕輕一碰,再飲一口。


    兩隻小手捧著酒壇,細細與黑君哥哥同飲。


    真甜。


    白無常坐回了沙灘,相視沙紗莎與蛇王女兒,揚眉笑言:“你們運氣真好,隻與小爺共聚這些光景,就能見到他笑,我在地府裏這麽久……”


    話說到一半,接到黑無常冷冷的目光,立即躲開,遙望星月,嬉笑轉言:“夜漸深,離別在即,為了黑君一笑,我們互相選一個人問一個問題,每人隻能被問一次,被問者不許作虛言。以此情此景,作為臨別之禮,如何?”


    臨別?


    是啊,時候到了,總要告別。


    沙紗莎笑了,笑聲不止,笑出眼淚。


    淚滴到酒裏,淚與酒,她共同飲下。


    擦去唇邊的酒濃,她高舉嫩手:“我問黑君哥哥一個問題!在斷山力王的山裏,黑君哥哥曾輸給我一件事,還算不算數?”


    她那時求我留下斷山力王的性命,我明明已經照辦,怎麽又多出一件事?


    小女孩兒慣作狡賴,再應她一件事,又有何難?


    飲酒盟誓,黑無常正色看著她:“你說,我辦。”


    他到底還是縱容了我的賴皮。


    盯著他看,想把他深深的刻在心裏,任誰也抹不掉。


    終於眼底溢出淚花,沙紗莎醉笑:“啊?這麽簡單就答應我了?一點難度也沒有,好讓人失望呢。”


    有的人醉酒哭,有的人醉酒笑,有的人醉酒鬧。


    她強作笑顏,但眼底的愁苦卻惹人憐。


    剛想張嘴問她,又聽到蛇王女兒細細出聲:“那我問白君……哥哥一個問題。”聲音細的能被微風吹皺,她也飲一口酒,撫著紅紅的醉臉:“白君哥哥,你究竟多少歲了?”


    “這個問題聽著簡單,與我而言,卻極難回答。”


    輕輕一笑,白無常接過這個問題,單手撫頭,滿臉為難,思索了半天,長歎一口氣:“算也算不清,大概有個九萬萬歲多一些吧?”


    九萬萬歲?


    要不是果子酒太珍貴了,真想一壇子扣在他頭上。


    沙紗莎不服氣,瞪著他嗔斥:“女媧娘娘補天造人才多少年?你就敢說自己活了九萬萬歲?”


    提及女媧,惹來白無常一聲苦歎:“女媧妹子有如此舍我的境界,令世人唏噓,我至今仍然後悔,不該因為一點點小事而責怪她,最終惹她……”


    “瘋了,瘋了,這個人瘋了!”


    幾乎跳起來,沙紗莎看著黑無常,又使出賴功:“黑君哥哥,你也不管管他,是他說的被問者不許作虛言,他卻在這裏吹個沒完沒了。叫女媧娘娘妹子,明明就是瘋了。”


    將酒壇遞給她,黑無常先飲一口,輕聲回:“千年王八萬年龜,你就當他已輪回過九萬隻龜吧。”


    果子酒的妙用真多,黑無常居然也開起玩笑來了。


    接過黑君哥哥遞來的酒,沙紗莎緩緩坐下,白了白無常一眼:“要不是黑君哥哥替你說情,真想把你扔到海裏喂魚,眼見著咱們就要天人永別了,還沒一句真話。”


    天人永別?


    怎麽會用這麽殘酷的詞?


    難道是她醉了?


    心頭不解,倒吸一口冷氣,黑無常剛待細細問她,卻被白無常搶了先。


    他似乎沒聽出天人永別這個詞有什麽不對,仍是一副嬉笑,對沙紗莎舉壇致意:“告訴我你的真名字。”


    嗬嗬。


    她清脆的笑了,調皮的吐了吐舌頭:“這一路上,讓你想破了頭吧?”


    賣過關子後,她收起笑意,認真的回白無常:“我姓石,叫石史詩。”


    報完了名字,她站了起來,對著星月大喊:“因為我的一生,注定會像史詩般的華麗麗。”


    又是一個三字疊音的名字,一聽就是假的。


    不肯放過她,白無常繼續糾纏,雙目陰鬱,臉上現出從未有的正色:“如你所說,就要天人永別了,求小姐賜真名,這對我很重要。”


    “重要?哼!重要你還不好好珍惜?”石史詩鬧夠了星月,回坐到火堆旁飲酒,再損他一句:“誰讓你亂答九萬隻龜這種答案的?活該別人也這麽回答你。”


    他又要出聲,卻被石史詩快語連珠止住了聲頭,她笑問黑無常:“隻剩黑君哥哥最後一個問題了,黑君哥哥也隻能問我家小姐了。我真好奇,俊男問嬌女,究竟能問出什麽來?”


    亂點鴛鴦,她的確已經醉了。


    蛇王女兒更是被她一句話說紅了臉,緊緊低下頭,抱著酒壇,等著黑無常來問。


    無盡嬌羞時,聽到黑無常隱隱出聲:“羽妖接親時,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隻管閉著眼睛,一切有我,記住了嗎?”


    他……這……


    是啊,從頭到尾,四個人中,我是最不重要的那個。


    他連名字都不肯問問我。


    他對我,居然沒有一點好奇。


    我對他,居然沒有一個值得問的問題。


    漸漸散去心頭感慨,轉作淡淡一笑。


    四個人中,我也是最乖的那個,索性就乖到底。


    輕飲一口酒,彎起笑眯眯的雙眼,脆生生的回他:“記住了。”


    問題結束了,星月已漫天。


    白無常提酒走到海浪邊,舉目望盡滿天星,回頭看著三人,朗聲笑言:“過了子時,就會有暴雨降臨,你們可別濕透了衣衫。”


    傻瓜,夜空裏沒有半片雲,怎麽會下雨呢?


    抱著酒壇笑個沒完,石史詩沾去眼角淚珠,似乎在笑白無常說醉話。


    海麵映著點星,銀波微蕩。


    在銀波的深處,遙遙見到幾盞漁火搖曳。


    會不會是漁家滿載魚蝦,破浪而歸?


    看著漁火渺渺,白無常的醉意更深。


    眯起笑眼,一口氣飲光壇中酒,將酒壇拋入深海,幾聲豪氣的英雄大笑。


    大步走回篝火旁,醉望三人,笑說:“臨別前,我還有好禮相送。”


    一躍到馬車旁,揮扇如刀,切斷了馬韁,任由馬兒踏浪遠去。


    從車廂裏翻了些事物後,他再躍了回來。


    手裏提著一把細劍,兩個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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