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著眼睛時,我聽到奇妙的聲響。


    「嘶──嘶──嘶嘶嘶──嘶──」


    有氣無力的分岔口哨聲,是栞子小姐啊──恍惚中我這麽想。這是她以前聚精會神看書時的習慣。因為口哨聲不小,如果是在家裏也就算了,在公共場所我就會希望她小聲些,畢竟──


    我猛然睜開眼。不曉得什麽時候我已經靠著椅子打起瞌睡。一睜眼睛就看到十分古民宅風格的粗屋梁與時尚的圓形吊燈。


    這裏是位在由比濱路旁一棟兩層樓古民宅改建的書香咖啡館。兩側牆壁都是高達天花板的書櫃,櫃上裝飾著大尺寸的攝影集與國外的食譜書。


    口哨聲仍在持續,但吹口哨的人不是我的妻子栞子小姐。今天一起來這家店的家人還有另外一位。


    「扉子……」


    我開口喊坐在對麵的女兒。身穿深藍色長版上衣洋裝的嬌小少女正聚精會神看著文庫本,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垂落在桌上。這個孩子是筱川扉子,是我們的獨生女。


    「爸,怎麽了?」


    她停止吹口哨,拿著文庫本伸懶腰。那本書是岩波文庫出版的芥川龍之介《羅生門、鼻、芋粥、偷盜》。少女有一雙大眼睛、挺直的鼻梁、雪白的肌膚、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放掉書的態度、閱讀時就會吹出分岔口哨聲,以及最近開始戴起的眼鏡──這一切的一切都跟她的母親栞子小姐十分神似。


    現在是二○二一年十月。扉子目前就讀小學三年級,即將滿九歲。時光飛逝的速度快到讓人無法想像,我和栞子小姐當然也跟著增加了幾歲。


    縱使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但這話如果讓老年人聽到,就會被他們笑。他們說我總有一天會覺得三十幾歲還很年輕。會不會有這種感覺,我還不確定。


    「那本書有趣嗎?」


    我問。


    「很有趣!」


    我話才說完,她立刻精神飽滿地回答。坐在窗邊吧台座位角落翻開書、與少女年齡相仿的少年瞥了我們這邊一眼。他們也跟我們一樣是親子組合,少年身旁坐著貌似他父親的男人。我豎起食指抵著唇示意扉子小聲點。咖啡館裏的客人全都沉浸在自己的書中世界。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少爺的鼻子非常長,如果下人沒有幫忙扶住他的鼻子,他就沒辦法好好吃飯。可是有一天他打了一個噴嚏,鼻子掉進粥裏……」


    扉子壓低聲音,生動地向我說明。她剛剛大概讀了《鼻》吧。這篇小說有名到至少每個人都聽過標題,不過現在聽到這故事,我才覺得詭異。


    吧台區的少年戴起耳機投入在自己的書裏。或許是因為他戴著連帽上衣的帽子,所以我無法看清楚他的長相。他麵前翻開的書是套著書店書衣的硬皮書,可能是在鐮倉站前麵那家島野書店買的新刊兒童文學之類的吧。跟我們家女兒的喜好完全不同。


    扉子任何書都看,在她眼中不存在新書、舊書、童書、成人書等分類。我們家兒童房的書櫃上陳列的書籍,從封麵華麗的輕小說、漫畫文庫本、到包上石蠟紙的岩波文庫與新潮文庫舊書等,種類繁多。文庫本多是因為扉子說cp值比較高;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小學生選購書籍的標準是根據cp值。我把這情況告訴栞子小姐後,她回答我她也是如此。原來我在筱川家是少數派。


    「爸,現在幾點?」


    女兒出其不意換了話題。我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機拿給她看。現在是下午一點半。


    「一樓的老板伯伯回來了嗎?」


    這間咖啡館是「鼴鼠堂」舊書店的一部分。一樓賣舊書,二樓是咖啡館。以前開在小田急線長後站旁,直到兩、三年前才搬到鐮倉來。聽說他們以前也有咖啡館。


    或許是舊書買賣的環境比以前更艱難了,所以有愈來愈多舊書店會在店內另辟餐飲區。這家舊書店座落在觀光客較多的由比濱路旁,生意相當興隆。即使是下雨天,店內也幾乎是客滿。


    「可能還沒吧,這種天氣到府收購會花比較多時間。」


    我回答。這場暴雨一直下到中午過後,到府收購堆書時要避免把書弄濕,所以不是那麽容易。


    扉子闔上《羅生門、鼻、芋粥、偷盜》,一口氣喝下幾乎沒碰的漂浮冰紅茶。因為她隻顧著看書,加蜂蜜的冰淇淋早就融化。那是用附近養蜂園生產的蜂蜜製作的蜂蜜甜點,也是這家咖啡館最大賣點。


    我今天陪扉子來到這裏,是因為她要買預留在一樓的舊書,但是店裏的工讀生不清楚書放在哪裏,老板又出門到府收購去了,打他的手機也不通,因此我們來到二樓的咖啡館打發時間。


    請舊書店幫忙留書的小學生大概很少見,但是更罕見的是她請店裏幫她留的那本書的內容。喝光飲料的女兒,對著身為她父親的我微笑說:


    「好期待那本橫溝正史的《獄門島》!」


    我知道《獄門島》這件事是在三天前。我獨自一人在整理采購回來的舊書時,文現裏亞古書堂的電話響起,來電者是扉子就讀的市立小學的班導。這位古板女老師年紀比栞子小姐略長,我在教學參觀時也見過。


    『我打電話到您夫人的手機,電話卻不通。』老師以嚴肅的聲音說。我向她道歉。栞子小姐目前人正在倫敦出差,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她去親生母親經營的舊書店幫忙,因此這段期間平常使用的手機號碼不通。她跟我聯絡都是透過智慧型手機或電腦的視訊通話軟體。


    我向對方說明後,也很好奇她打電話來的用意。


    「扉子怎麽了嗎?」


    女兒不可能做出值得我擔心的行為;她的成績也絕對不差,但校園生活說不上順利。她在班上被徹底孤立。


    原因在於書。


    她與栞子小姐一樣,隨時隨地都在看書。一開始她也有心要跟班上同學交流,卻跟他們聊不來。這也難怪。扉子對人氣影片、電玩、動畫,甚至時尚打扮都沒興趣。班上同學雖然不至於去招惹她,但也都把她當作怪人,跟她保持距離。


    在我們父母親眼裏看來,我們的女兒照著自己的步調處事且無憂無慮,但是她心裏或許也察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吧。栞子小姐擔心這是女兒繼承到自己的血脈所造成。


    『不是什麽嚴重的大事,我隻是想談談萌芽比賽的事。所謂的萌芽比賽……』


    「我知道萌芽比賽,就是讀書心得比賽吧。」


    我替她繼續說完。扉子就讀的岩穀小學,每年都會舉辦校內讀書心得比賽。這是延續了幾十年的例行活動,三年級以上的所有學生都要參加。優秀的文章將會匯集成《萌芽》文集,因此也稱為「萌芽比賽」。「萌芽」是「植物發芽、事物新生」的意思。


    『啊,您也是岩穀小學的校友嗎?』


    「我不是,內人才是校友。」


    我看過栞子小姐刊登在舊《萌芽》上的讀書心得。那篇讀書心得談的是一本很久以前的科幻小說,聽說當時有老師認為那本書的內容不適合小學生。


    班導語氣嚴肅地解釋,說今天請同學們在紙上寫下打算寫哪本書的讀書心得──這是為了檢查學生選書的內容是否適合參賽。我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扉子同學選的書是橫溝正史的《獄門島》。』


    我不自覺重新握好手機。預感果然沒錯。我幾年前在nhk頻道看過《獄門島》的電視劇版,對於故事也很熟悉。內容講述太平洋戰爭才剛結束,金田一耕助為了幫戰友傳達遺言,來到瀨戶內海上的孤島,結果遇到連續殺人案並解謎破案。這也是橫溝正史的代表作之一。


    類別當然是劃分為本格派推理,也經常出現屍體掛在樹上、塞進吊鍾裏等殘酷場景。除了出乎意料的真凶之外,悲傷的結局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不過我記得有件事更叫人吃驚──平常絕對不會在公眾頻道上播放的禁用詞匯,卻是這故事最重要的關鍵字。


    『我絕不是說橫溝正史不好,畢竟他是十分有名的作家……隻是,扉子同學為什麽會選擇幾十年前的成人驚悚小說,這點我感到不可思議。』


    她以追根究底的態度說著。嘴上說「不是不好」,卻特地打這通電話來,所以她究竟想說什麽?


    「我也不清楚。我們店裏也有《獄門島》的庫存,不過我沒看到扉子讀過。」


    就我所知,扉子幾乎不看成人向的本格派推理作品。以前她曾經沉迷江戶川亂步的少年偵探團係列,不過那個係列鮮少推理元素,也沒有喋血事件。


    『那麽,這書就不是家長要求扉子同學閱讀的,對嗎?』


    她這話說得雲淡風輕,我卻反應過來,明白對方究竟想要知道什麽了──她在懷疑是我們強迫女兒閱讀血腥小說。我聽過有強迫小孩看色情片的虐童行為。


    「我們經營的是舊書店,有各種領域的書籍,不過扉子的讀物都是她自己挑選,我們不曾幹涉她。」


    我盡可能以平靜的語氣回答。無端遭到懷疑真的很令人不悅,但我想身為班導,想要確認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您的意思是,隻要扉子同學想要,任何書您們都會給她看嗎?』


    我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麽回答。


    「不至於那樣,但……隻是覺得沒有需要特別禁止的。再說她對內容太爭議的書也不感興趣。」


    我的意見終究隻是我這個家長眼中看到的情況,她是否真的沒興趣就不得而知了。她若是瞞著我們私下看爭議書並不容易,但我認為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畢竟她繼承栞子小姐的血脈。


    「當然她也有可能在父母親看不到的地方讀不適合她年紀的書。就老師你看來,她有讀什麽不恰當的書嗎?」


    我坦白問。班導沉默了一會兒。


    『沒有那種情況……她在暑假結束後,經常在看岩波文庫的古典文學作品。教職員室的老師們都在說,那些書最近連大人也不太看了。』


    她的語氣變得溫和。扉子隻是在讀喜歡的書,無意成為話題吧。


    班導最後隻要求我問問扉子同學是否確定要寫《獄門島》的讀書心得,就掛了電話。簡言之,她大概就是希望我勸勸扉子,改選其他大人也能夠接受的書寫心得吧。比如說岩波文庫的「古典文學作品」。


    硬是要小孩子接受大人的考量,智商實在堪慮,但我突然好奇扉子開始讀起《獄門島》的原因。問她本人嗎?不行,小學三年級的孩子也有個人隱私,或許她也有想要隱瞞父母的秘密。正當我還在猶豫,回到家的扉子就開口問我:


    「這個星期六,我可以去由比濱路的鼴鼠堂買書嗎?」


    她說她要去買請對方保留的《獄門島》,還很開心地說,那是要寫讀書心得用的。看樣子根本沒有什麽秘密。那本書的售價是三千日圓,她來問我是因為我們提醒過她,購買價位高的書籍時,需要取得父母同意。


    「要買可以,不過那本小說也有新版的可讀。而且你媽媽的書庫裏也有。」


    「我想看鼴鼠堂那本!封麵的插畫非常恐怖又有魄力,我喜歡那本。」


    既然是在舊書店購買,就不是新版吧。提到恐怖的插圖,大概是角川文庫的舊版書。


    「你想看那本書是因為封麵很恐怖?」


    「不隻是那樣。我站在店裏翻了一下,那本書在開頭第一頁有一段橫溝正史的話,寫到──『懸疑作品的有趣之處在於解謎,各位讀者也請挑戰解謎,別輸給金田一偵探。』我之前對懸疑小說沒有太大興趣,但作者的挑戰書我覺得很好玩。」


    我不知道《獄門島》有這樣的序文。以前的偵探小說很常看到「給讀者的挑戰書」這種設計。或許是這孩子不熟,所以感到新鮮。


    「我在店裏稍微翻了幾頁,實在很好奇後續內容,所以決定『萌芽比賽』的讀書心得要寫《獄門島》。」


    來龍去脈我大致明白了。即使是「成人閱讀的驚悚小說」,隻要是這個孩子自主決定的,大人就沒有資格說什麽。一般人或許沒想過孩子適合閱讀什麽書,但自己應該采取什麽樣的行動,多數人應該能夠自行判斷。於是我當天就寫電子郵件給班導,告訴對方,孩子自己決定想要寫《獄門島》的讀書心得,希望老師不要出手幹涉。


    這就是我們來到鼴鼠堂的原因。


    啊,我忘了寫一件重要的事。第二天早上扉子去上學後,我用電腦與人在英國的栞子小姐視訊通話。


    她上周就去了倫敦,去幫她母親筱川智惠子工作。視訊時,那邊的時間大概是三更半夜,她在睡衣外麵套著睡袍出現在畫麵上。她今天好像是跟母親一起與倫敦的業者進行舊書交易。怕生程度非比尋常的她,要用英文長時間交談,是一大負擔,她的臉上略顯疲憊。


    她跟母親仍然處不好,不過工作還是有辦法完成。那對母女之間有書聯係,也是靠舊書才能建立關係。


    聊完工作後,她接著問起我們有沒有發生什麽事。順帶一提,即使我們已經結婚十年,現在對話也仍然使用敬語。沒辦法,這樣對我們雙方來說比較自然。


    我提起《獄門島》的事情,她便陷入沉思。


    「你別擔心,老師沒有要求扉子改寫其他書的讀書心得。我想那位老師可以溝通。」


    我連忙打圓場。我以為她是擔心女兒受到跟自己相同的遭遇,沒想到螢幕上的她搖頭。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其他……我好奇扉子想買的是哪個版本的《獄門島》。』


    「什麽意思?」


    『那部作品有幾個版本具有舊書交易價值……一九四九年岩穀書店出版的初版定價二、三萬,一九七一年角川書店的文庫本初版,書況好的價值六、七千日圓……三千日圓這個價格有點奇怪。』


    這麽說來我也覺得有點怪。之前我也交易過不少本《獄門島》,所以多少有點概念。


    「我猜大概是書況差的角川文庫初版。她說封麵是很有魄力、很可怕的。」


    我回想見過的年輕女子屍體封麵插畫,最常見的是在一九七○年代的角川文庫版。《獄門島》雖是各家出版社都有出版的作品,但包括最早的單行本在內,書封設計多半單調無趣。角川文庫的舊版作品反倒是異類。


    『杉本一文的裝幀確實很有魄力。現在提到橫溝正史的書,我想多數人還是會想到杉本獨特的筆觸……但初版的設計是不同內容吧?』


    「啊,是嗎?」


    我完全忘了。角川文庫的橫溝正史全集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封麵。《獄門島》的封麵插畫一開始也是相對低調,後來才換成更引人矚目的強烈風格。決定翻拍成電影時,甚至換成年輕女子屍體的插畫。換了插畫之後的《獄門島》發行冊數很多,所以幾乎沒有舊書交易的價值。


    「那會不會是角川文庫的署名本?」


    『我想不是,角川文庫的《獄門島》沒有收錄給讀者的挑戰書。在我過去看過的所有版本裏也沒有……扉子說過書中有作者寫的序文,對吧?』


    我點頭。我不認為扉子記錯了。


    栞子小姐握拳抵著嘴唇。如果連她都不知道,那真的是很罕見的版本吧?如果是這樣,三千日圓就太便宜了。


    栞子小姐的嘴邊突然露出微笑。


    「你想到什麽了?」


    我把上半身往前靠。她有些難為情,雙手指尖抵著指尖。


    『不是,隻是覺得跟大輔聊書果然很開心。』


    聽到她這麽說,我也害羞了。


    結果我們沒有解開《獄門島》序文之謎,因為差不多到了準備開門營業的時間。我說完「有什麽發展再聯絡」就準備結束通話──


    『真希望能快點回去日本。』


    栞子小姐歎著氣說。


    「你擔心扉子嗎?」


    身為母親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但她不曉得為什麽突然皺起眉頭,似乎有些不滿。


    『一方麵當然也是,我也想看看扉子,但……』


    她動作不自然地調整眼鏡,像是要把臉遮住,臉頰變得有些紅,那抹跟初次邂逅時幾乎一樣的身影讓我挪不開眼。


    『我也想你,大輔。』


    「爸比,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聽到扉子不滿的聲音,我回過神來。女兒雙手抵著桌麵仰望我的臉。


    「你為什麽從剛才就一直在笑?」


    因為我不自覺想起與栞子小姐的對話。我趕緊抹抹臉擦去淺淺笑意,拿起咖啡杯才發現咖啡已經喝光。


    「抱歉,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該不會最近沒有小孩會讀《獄門島》了吧。」


    她這話說得好像以前就有很多小孩讀的樣子。無論哪個時代,愛看橫溝正史本格派推理作品的小學生都很少,但我不確定需要跟她說得這麽清楚嗎?


    「嗯,這書本來就是給大人看的……你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扉子打開岩波文庫的《羅生門、鼻、芋粥、偷盜》。


    「昨天午休時,我在教室裏看這本書,吉田老師過來跟我說,我要寫《獄門島》的讀書心得可以,不過不妨再考慮改選其他書,比方說芥川龍之介怎麽樣?」


    吉田就是她的班導。盡管她回信同意我不幹涉,但看樣子她還是很想影響扉子的選書。


    「老師有說選其他書比較好的理由嗎?」


    「她說,把殺人故事的讀書心得刊登在《萌芽》上,討厭恐怖故事的同學也會看到。」


    我理解老師心中的苦。扉子很擅長寫作文,所以勢必會寫出很棒的文章。老師雖然很想避免《獄門島》的讀書心得出現在文集裏,但落選的原因如果是選書,就會引發大問題。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扉子自動自發換書寫心得。


    「我跟老師說《羅生門》也有殺人,老師就說那《芋粥》怎麽樣?她之前看到我讀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明明還稱讚我很厲害。我不懂可以跟不可以的界線在哪裏……明明都是書啊。」


    扉子喃喃地說。她的小手憐愛地撫摸著岩波文庫的封麵,讓我想起以輕柔手勢對待舊書的栞子小姐。


    「既然出版紙本書,就是大家都能讀吧。書本身明明沒錯,人卻有很多意見……說什麽小孩子不能看、要看就看這種書、為什麽要看那種怪書……我覺得好難懂。」


    眼前的女兒看起來突然很像大人。這的確是個難題。討厭「恐怖故事」的孩子也會看到讀書心得,這個理由也不能說全然有錯,但也沒有誰有絕對正確的答案。


    正因為明白這點,所以這孩子也沒有找我商量,她隻是跟我分享對於這難解問題的感歎,不期待我給她任何答案。隻是,這樣真的好嗎?身為大人,這樣不丟臉嗎?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一旁突然傳來有幾分猶豫的嗓音,身穿白襯衫與黑色牛仔褲的年輕女孩站在我們桌邊,她是剛才在一樓顧著收銀台的兼職店員。那一頭彷佛是自己照鏡子剪出來的狗啃鮑伯頭很醒目。


    「你是剛才在一樓要拿保留書的客人對吧?……咦?我記錯了嗎?」


    對方以不太熟練的敬語沒什麽把握地說著,看樣子是不擅長接待客人。


    「對,就是我!」


    扉子手舉高高。


    「一樓的老板去收購書還沒有回來,不過老板的母親現在負責顧收銀台,我想她或許知道你寄放的書在哪裏。」


    對方的說話態度彷佛事不關己……或許也真是事不關己,離開桌邊的她沒有返回一樓,而是走進咖啡館的廚房。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穿著與咖啡館工作人員相同的服裝,看樣子她原本該是二樓咖啡館的兼職人員,隻是臨時去一樓負責收銀台。


    「走吧,爸比。」


    扉子把岩波文庫收進孩童用肩背包後,二話不說地站起。


    我和扉子下樓來到賣舊書的區域。


    店裏擺著好幾個高達天花板的書櫃,通道上的平台也堆著大尺寸的舊書。與裝潢時尚的二樓咖啡館不同,一樓的舊書店仍然保留原始的模樣。對我來說與文現裏亞古書堂相似的一樓待起來比較安心。


    我與鼴鼠堂的老板隸屬同一個舊書協會分會,所以也見過麵。老板是年紀大我一輪、姓戶山的沉默寡言中年男人,我聽說他是在大約十五年前繼承了過世父親開的鼴鼠堂。我們頂多是在舊書會館遇到會打聲招呼的交情,不曾好好說過話。我也是第一次到他們店裏來。


    我再次環視舊書店內,有件事引起我的好奇,我注意到書櫃上有很多最近很難賣掉的鄉土史、近代文學全集,店裏似乎沒有定期更換商品的習慣,以舊書店來說經營管理上似乎很消極,我感覺自己彷佛踏進了私人書庫。


    扉子不在意這種難以形容的氣氛,逕自哼著歌走進店內深處的櫃台。收銀機前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一頭短發蒼蒼,腰背佝僂得厲害,身上穿的紅褐色毛衣看起來像是純手工製,編織得十分緊密。這位大概就是老板的母親吧。她托腮坐在櫃台後麵一臉愁容。


    「您好!我又來了!」


    扉子活力十足地開口問候。對方愣了一下,從掌心中抬起頭。


    「啊、啊啊……你是上個星期來過的小姑娘吧。你好。」


    她受到扉子感染,臉上也浮現笑容。似乎是扉子訂下《獄門島》的時候跟她見過麵。


    「我來買那本《獄門島》!我帶錢來了。」


    她打開肩背包拿出小錢包。老板的母親露出苦澀的表情,似乎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對不起……其實我沒找到你訂的那本書。」


    拿出千元鈔的扉子停住動作,瞠目結舌沒出聲。這孩子很少有這麽驚訝的時候。


    「明明昨天傍晚都還在……我鎖上一樓收銀機的時候,還確定就在這個櫃子裏。」


    她一邊說,一邊指向櫃台內側收銀機的正下方。從我們的角度看不到,不過那兒應該有個收納客人訂書的櫃子。


    「今天早上我在忙家裏的事,所以沒來店裏……吃過午飯後才過來,相馬……就是二樓的工讀生,我聽她說有客人來拿書,看了櫃子卻是空的。我打了吉信的手機也不通……可是吉信應該不會突然就把客人訂的書換地方放。總之我到處找都沒找到……真的很抱歉。」


    這個人似乎是一出亂子就會變多話的類型,剛才說的話也沒重點,隻知道客人訂下並收起來的《獄門島》是在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這段期間消失,以及老板的全名是戶山吉信。


    「有哪些人知道放書的位置呢?」


    我問。扉子似乎還在震驚中回不了神,石像般動也不動。弄丟客人訂的商品是無法原諒的疏失,但也是任何店都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隻有我兒子和我,因為現在幾乎隻有我們兩人負責顧一樓的舊書店,媳婦和工讀生們都在二樓的咖啡館……偶爾才會下來幫忙顧店。」


    她的語氣中摻著苦澀。或許是對於人手過少而不滿。想想二樓的忙碌也能明白這也沒辦法。


    「抱歉,瞧我這話說得顛三倒四的。我兒子是這家店的老板……三年前從藤澤長後搬來這裏,媳婦開始經營咖啡館。我們一家四口人在附近租房子住……對,還有一個讀小學的孫女,所以一共有四個人。」


    「我與你的兒子在舊書協會見過麵,我們也是經營舊書店的。」


    眼看她說著說著又要離題,我不得已隻好插嘴。一看到我遞出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名片,老板的母親旋即麵露喜色。


    「啊,原來是北鐮倉的文現裏亞。真懷念呢。我過世的丈夫家裏以前也承蒙你們店的幫忙。」


    能夠「幫忙」這位老婦人的丈夫,想來不是栞子小姐的父親,而是祖父那一代吧。文現裏亞古書堂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接受各種舊書相關的難題谘詢。鼴鼠堂或許也有一段過去。


    「現在的老板是孫子嗎?你就是文現裏亞的孫子?」


    「不是,內人才是現任店長。她是第一代孫……現在是由我們夫婦倆一起經營。」


    老婦人嘴邊的笑容少了些,一股難言的沉默蔓延。


    「女人開店啊……」


    我沒料到她在意的點是這個,盡管我認為現在這時代女性擔任舊書店老板並不罕見。


    「那這位小姑娘就是第四代了?現在幾年級?」


    「三年級……」


    扉子沒說話,所以我代為回答。


    「跟我們家小圭一樣大呢。長得真可愛!哎呀,小圭是我孫女,跟小姑娘完全不同,那孩子常常被人……」


    「我的《獄門島》在哪裏?」


    扉子悶悶不樂地問道,她八成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吧。老板的母親惶恐地從櫃台後側走出來。


    「我現在正在查……可能是早上在這裏顧店的人把書賣給其他客人。如果找不到,我會準備一樣的書賣給小姑娘你,所以你稍微耐著性子等一等。」


    「我不認為是賣給其他客人了。」


    扉子毫不猶豫地說。我不禁看向女兒的臉,她眼鏡後的雙眼充滿強烈自信。


    「上午的店員如果隻負責顧店,就不會負責商品上架,也不會接觸到預留的書。」


    她的語氣跟解謎時的栞子小姐一模一樣,使我心中的不安更甚。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扉子不要接觸與舊書有關的事件,畢竟有時找書人心中存著惡意,過去栞子小姐和我都曾經因此而遇險。


    「或許是客人看到放在櫃台裏的書,說他想要買?」


    我低調提出反駁,隻見扉子立刻搖頭。


    「應該不是。從櫃台這個方向,沒辦法看到放預留書的櫃子,所以其他客人不可能說那種話。」


    我不禁苦笑。否決別人意見格外幹脆不留餘地這點,也跟栞子小姐很像。這孩子說得沒錯,書被今天早上不經意現身的客人買走的可能性很低──不對,慢著。


    「有沒有其他客人也對那本《獄門島》感興趣呢?比方說,上周日這孩子訂下書之前就先看過的?」


    上周訂書的當時,《獄門島》應該是陳列在櫃子上,看到的客人不一定隻有扉子。老板的母親仔細想了一會兒。


    「我也不確定,印象中好像有一兩位客人拿起來翻閱……那本《獄門島》才剛上架不久。我兒子那天早上也出門去到府收購……我開門營業後馬上就寫上標價,放在櫃台前的櫃子上。中午過後,小姑娘已經來到這裏,所以頂多擺兩個小時吧。」


    我點頭。假如有其他客人也注意到那本《獄門島》,這道理就說得通了。


    「我要說的隻是我的想像……」


    「啊,我知道了……或許是上個星期在這裏看到《獄門島》的客人,今天早上再度過來說要買那本書。」


    讀小學的女兒搶先我一步解釋。


    「既然站收銀台的是工讀生,就不知道櫃台下是客人預訂的書,所以有可能把書賣掉了……是這個意思吧?」


    嗯,就是這個意思,但我沒料到她隻憑一個問句瞬間就理解到這麽深。我清了清嗓子,繼續說下去。


    「如果方便的話,能否確認一下收銀紀錄?或許會有賣出的紀錄。」


    「好,請稍等。」


    老板的母親打開收銀機上蓋,抽出存根聯的轉軸。那是跟我們店裏一樣的舊式收銀機。她從口袋拿出老花眼鏡戴上,時而湊近時而拿遠看著存根聯轉軸。


    「今天的售貨紀錄是……一件,金額是三百……不對,三千日圓。可能是這一筆。啊,我忘了,應該會有標價牌。」


    她拉高抽屜零錢盒,底下壓著印有「鼴鼠堂」店名、對折成兩半的小紙片。文現裏亞古書堂出售商品時,會把標價牌夾在書裏一起給客人。看樣子這家店在書賣出時,會把標價牌抽出回收。


    橫溝正史《獄門島》朝日sonorama 三○○○日圓


    (朝日sonorama?)


    終於知道是哪家出版的書了。這家出版社主要出版文庫本與漫畫,很久以前就已經停業。他們也出版金田一耕助係列的作品嗎?隱約有點印象,似乎很久以前在某處看過朝日sonorama的金田一耕助係列。如果栞子小姐在場,立刻就會告訴我答案。


    「真的賣掉了……」


    扉子的臉色變得更蒼白。標價牌都找到了,表示《獄門島》很有可能已經在其他客人手上。我心中還因為另一項事實感到震驚──二樓的咖啡館幾乎客滿,一樓的舊書店從一早開門卻隻賣出一本三千日圓的書。大家都直接走過舊書區視而不見。


    「賣出的時間是幾點?」


    我問。老板的母親再度看向存根聯轉軸。


    「今天的……十點、七分,一樓才開門營業就賣掉了。二樓的咖啡館還沒開門……咦?這個時間,我兒子應該還在店裏。」


    扉子仰望我的臉。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認為戶山老板會犯錯,把客人訂的書賣給其他人。


    就在這時候玻璃門打開,一名穿著黑色雨衣的中年男人進來。他下齶寬闊的國字臉上有兩道猶如毛筆畫上的粗眉;身高不高,不過岩石般的體格比我健壯。他就是鼴鼠堂的老板戶山,剛結束到府收購回來,正在門口的地墊處仔細甩掉外套上的水滴。


    「吉信,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


    先開口的是老板的母親。戶山脫下外套走向我們。


    「抱歉,我的手機忘了充電……啊,文現裏亞的,你好。」


    他注意到我,跟我打招呼。我也鞠躬回應。


    「今天雨下這麽大,找我有事?」


    他語氣冷淡地問起我的來意。我想他這個人隻是嘴笨,並不是不歡迎我。在我開口之前,他的母親已經搶先了一步。


    「我問你,你知道櫃台下那本《獄門島》去哪兒了嗎?」


    聽到這急切的提問,戶山驚訝地眯起眼。


    「就是上周日,媽照著我的便利貼寫上標價那本吧?不是說才剛上架,就有客人請我們幫忙保留了嗎?」


    「書不在放保留書的櫃子裏,好像是十點過後被賣掉了。是你賣的嗎?」


    「不是我。客人打電話來要我提早過去收書,所以我在開店之前就出門去到府收購了……我請末莉子讓二樓的相馬小姐下來顧一樓的收銀台。不是她賣掉的嗎?」


    「那本書好像不小心賣給了其他客人。」


    「什……」


    戶山說不出話來,接著轉向我深深鞠躬。


    「那是文現裏亞先生訂下的書嗎……非常抱歉。」


    「訂書的人是我。」


    扉子插嘴。老板仔細凝視我八歲的女兒,似乎這才注意到她也在場。


    「那本書是……你、你訂的?」


    或許沒想過有小學生看金田一耕助係列作品吧,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我確認。


    「真的嗎?」


    我點頭。在一旁聽著的扉子不滿嘟嘴說:


    「我拿零用錢買的。我要寫那本《獄門島》的讀書心得,參加我們學校辦的比賽。」


    戶山低頭看向放在櫃台上的標價牌,接著他臉色難看地拿起存根聯轉軸檢查。嘴裏隱約歎了口氣。


    「請問,那本書既然被其他客人買走,已經沒有庫存了嗎?」


    正要把存根聯轉軸放回原處的戶山蹲下與扉子的視線等高,一看就是平常習慣接觸孩子的人。


    「很可惜那本書在我們店裏也隻有一本,其他店應該也不會有。那是叔叔很久以前買的、一直很寶貝的書。」


    他的嗓音透著懷舊的味道。換句話說那是他珍藏多年的藏書。為什麽拿出來賣呢?看到扉子失望垮下肩膀,戶山認真地對她說:


    「你特地要求我們保留了,真的很抱歉……不然我找找買走的客人,問問對方願不願意退還好了。媽,不好意思,幫我用內線叫二樓的相馬小姐……」


    話還沒有說完,樓梯上響起跑下樓的腳步聲,出現的正好就是我們要找的工讀生相馬小姐。


    「不好意思,一樓有用塑膠提袋嗎?二樓外帶用的提袋不夠……」


    「相馬小姐。」


    老板語氣慎重地喊了對方。


    「是,怎麽了?」


    被喊住的人一派輕鬆地回應。


    「你負責一樓收銀台的時候,是不是把櫃台底下的橫溝正史《獄門島》賣給其他客人了?」


    嚴謹有禮的說詞反而更顯魄力。相馬的表情瞬間僵硬。


    「那、那是……賣掉了沒錯。老板一出門就有客人上門說想要。怎麽了嗎?」


    「那本書是我訂的。」


    聽到扉子的話,相馬睜大雙眼。


    「什麽?真的嗎?你說預訂的書就是那本嗎?」


    看到她這麽驚訝,就知道她原本不知情。扉子起初來到櫃台前要拿預訂的書時,沒有提到書名,隻說:「我來買我訂的書。」對方根本沒想到就是那本《獄門島》吧。


    「你還記得是賣給誰嗎?」


    戶山接著問。相馬目光左右遊移。


    「呃,是、是誰呢……我好像有印象……」


    「該不會是周末上午偶然進門的客人?有印象嗎?就是慢跑順路來逛逛那位。相馬小姐也見過吧?」


    戶山的母親在一旁插嘴。


    「可、可能就是那個人……」


    相馬莫名其妙突然大聲說。她的模樣很顯然就是不對勁,似乎在隱瞞什麽。


    「你還記得那位客人的穿著嗎?的確是慢跑的感覺嗎?」


    我為了解除她的緊張,盡量問她容易回答的問題。


    「不,今天是普通……襯衫、牛仔褲、毛衣……空手來,真的就像隻是來隨意看看的感覺。」


    「上午雨不是下很大嗎?那位客人沒有穿雨衣?」


    「沒有。」


    對於客人的穿著,她回答得毫不遲疑。這個人大概不擅長說謊,所以在能夠交待的範圍內盡量說實話。


    「我想到了!」


    扉子突然舉手,就像課堂上問問題時的反應。


    「那位客人是怎麽把買的書帶走的呢?」


    相馬不解地偷看我的臉。呃,身為父親的我也不懂女兒問這問題的意思。


    「怎麽帶走的……我把書裝進紙袋交給對方,對方就抱在懷裏……」


    「那個人沒有說想要塑膠提袋嗎?」


    扉子的追問讓我反應過來。今天上午一直下著不小的豪雨,如果書隻用紙袋裝,通常都會擔心弄濕,畢竟對方沒穿雨衣也沒帶包包。


    「可、可能有說吧。嗯,我想起來有。」


    「可是你不是不清楚放塑膠提袋的位置嗎?後來呢?」


    相馬嚇得眼神動搖。她剛剛才問:「一樓有用塑膠提袋嗎?」假如客人說想要塑膠提袋,她也不知道放在哪裏。


    「那位客人,真的有走出店外嗎?」


    我問。


    相馬從剛才就不曾說過那位客人有離開鼴鼠堂。假如對方買了《獄門島》之後上去二樓,就用不著擔心書會弄濕了。


    而且買書的當然不是咖啡館的客人,當時二樓還在準備開門營業而已。也就是說那位「客人」是──


    「啊,我知道了,是二樓的店員買走了……爸比好厲害。」


    女兒以燦爛雙眼崇拜望著我,但其實這也沒什麽了不起,我會注意到是因為扉子提到袋子的事,隻要再給她多點時間,女兒也會推導出同樣的結論吧。我隻是有這十年來跟著妻子一起經曆書相關事件的經驗。


    「今天早上在二樓工作的人是誰?」


    我問戶山。


    「有兩位。一位是這位相馬小姐,以及……內人末莉子。」


    戶山太太的名字剛才也有聽聞。既然二樓隻有兩個人在,買走書的人是誰一目了然。戶山語氣沉重地說:


    「買走《獄門島》的是末莉子吧。」


    「是……的,很抱歉。」


    相馬小聲道歉。


    「老板出門後,老板娘馬上就下來一樓。她似乎早就知道櫃台下有那本書,說:『我要買這本,你打收銀。』我沒有想要隱瞞,可是老板娘要我不準說。她交代這件事不準告訴任何人。」


    看來是不希望丈夫知情,一定是看準了丈夫不在的時機進行。


    「末莉子有說她買書的原因嗎?」


    「沒、沒有。我問她是想看這本書嗎?她說不是那個原因……就沒再多說了。」


    聞言,戶山露出難受的表情。看樣子這個人已經知道妻子為什麽要買不想看的書了。


    「我去找內人談談。」


    他頹喪地喃喃說。


    我和扉子跟在戶山身後上樓,他的母親與工讀生相馬則留在一樓。他們夫妻兩人談話時,我們適合在場嗎?我對此有些猶豫,但老板很理所當然地等著我們上二樓。


    近乎客滿的咖啡館裏還是一樣全都是在看書的客人。我們稍早坐的位子上已經多了一位新進來的中年男子,窗邊吧台座位身穿連帽上衣的少年也仍舊在看書。或許是受到我們的腳步聲幹擾,與少年相隔一個座位的年輕女子轉頭瞥了我們一眼。


    在沒有人說話的店裏,小聲響聽起來都很大聲。戶山走過配膳區前麵,一語不發地打開通往後側的門招待我們進入。


    門後是鋪著老舊木頭地板的走廊。與重新裝潢過的漂亮店麵不同,這裏仍然保留著舊民宅的隔間。戶山走到鋪著玄關地墊的紙拉門前止步。


    「末莉子,我要進去了。」


    他拉開門,脫下鞋子跨過門檻。鼴鼠堂的辦公室是鋪著榻榻米的和室,圓形矮飯桌、老舊紙拉窗應該都是改裝前就存在於這間房子了吧。


    屋裏擺著不鏽鋼置物櫃與櫥櫃,這才勉強有店鋪辦公室的氣氛。窗邊的辦公桌前,一位用橡皮圈束起長發、戴著眼鏡的女子正麵對著電腦。她身穿白襯衫與黑色牛仔褲,外麵套著灰色毛衣,一如相馬形容過的穿著。


    「嗯?怎麽了?」


    戶山末莉子拿下眼鏡起身。她的年紀與戶山差不多,身材高瘦,身高與丈夫不相上下。


    「圭去哪裏了?」


    戶山掃視辦公室內問道。圭這個名字稍早在一樓聽過,是這對夫妻的女兒。


    「不是回家去了嗎?她早上在這裏寫作業,剛才我結束午休回來時就沒看到人……你們好。不好意思,我們之前有見過?」


    她對我們打招呼並發問。說話方式俐落圓滑,就是很習慣接待客人的樣子。我輕輕點頭致意說:


    「不,我們是第一次見麵,我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筱川。」


    「我是筱川扉子!你好!」


    我們父女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問候。戶山太太笑了笑,戶山老板的表情卻還是不改緊繃。


    「我有事要問你。」


    我們圍著矮飯桌坐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戶山末莉子。她似乎不知道《獄門島》是客人預訂的書,聽著聽著逐漸變了臉色。


    「總之,那本書是這位小姑娘的東西。你可以還給她嗎?」


    戶山提出要求,她連忙點了好幾次頭。


    「當然,真的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我真是沒事找事。我現在就去拿來。」


    說完,她準備起身。看來《獄門島》能夠順利回到扉子手上了,終於即將揭曉那本究竟是什麽樣的《獄門島》──


    「阿姨,你不看那本《獄門島》沒關係嗎?」


    扉子突然喊住對方。戶山末莉子回頭看去,微笑地想要緩頰。


    「嗯,對……我不看沒關係。」


    「那你為什麽要特地買下那本書?」


    尷尬的沉默蔓延。買書卻不看,這種行為這孩子無法理解。


    這位老板娘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我也隱約明白了。這次的事件隻是溝通不良的巧合所導致,不是某人的惡意造成,正因為如此,戶山才沒有質問也沒有責怪妻子。


    「伯伯經營一樓的店生意不太好,跟二樓不一樣。」


    緩緩開口說明的人是戶山。妻子似乎有話要說,但他仍兀自說下去。


    「所以伯伯希望生意能夠好一點,就把自己珍藏的《獄門島》也拿出來賣。而阿姨她就偷偷把那本書買下,想著某天要還給伯伯。」


    戶山太太大概是偶然在一樓注意到丈夫要賣掉自己的藏書。她不曉得那本書已經有人訂,便瞞著丈夫付了錢,把書拿上二樓。


    「珍藏的書……」


    扉子的表情像是被雷打到,想必是設身處地想像了一下──假如自己必須脫手珍藏的書會是什麽感覺。她躊躇了好一會兒,終於做出決定,勉強擠出聲音說:


    「那本書,我不要買比較好嗎?」


    我很驚訝這孩子居然感到歉疚,所以考慮不買那本《獄門島》空手回去。她從來不曾這樣放棄自己想看的書,這情況還是第一次。


    「不。」


    戶山不容置喙地回答。


    「伯伯我拿出那本書賣,而你買下了……那本書你就應該帶回去。」


    「可是……」


    「別放在心上。」


    戶山對著扉子笨拙地笑了笑。


    「那本《獄門島》是伯伯小學時在舊書店買的,也是我第一本看的金田一。我在看的時候很期待……不過它在伯伯的書櫃上已經夠久了。以後你願意好好珍惜它,伯伯就會很高興。」


    原來他以前也是熱愛《獄門島》的小學生。女兒仰望我的臉,或許是不曉得該怎麽辦。既然對方已經下定決心放手,我們就應該坦然接受。我一語不發地對她點點頭,扉子就堅定地回答: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


    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掠過我的腦海。


    假如戶山與扉子是同輩的話,他們一定能夠成為聊書的朋友,女兒在學校也就不會孤零零一個人。


    「末莉子。」


    戶山重新端正跪坐好,朝妻子深深鞠躬。


    「之前總總我很抱歉。」


    「咦?什、什麽意思?你怎麽突然這樣?」


    她嚇得睜大雙眼。


    「從舊店搬過來這裏時,老實說我不認為咖啡館能夠開得下去……我告訴自己買賣舊書才是我們的本行,一直不把你的工作當成一回事。」


    一般丈夫不會像這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話吧。隻見他的妻子微張著嘴,專注聽著丈夫說話。


    「開咖啡館這件事,媽也沒給過你好臉色,你想必也是經營得困難重重……可是,你有經營的天賦,跟隻會繼承父親書店的我不同。」


    「沒有那種事……」


    戶山末莉子終於大聲說:


    「繼承公公的店之後,你在舊店址的時候,不也努力了十多年。而且舊書交易現在也仍是我們店很重要的業務。在二樓開書香咖啡館……是因為我對舊書一點也不了解。你的知識是鼴鼠堂不可或缺的能力。」


    戶山點點頭聽著,看來這位做丈夫的似乎也不了解妻子的想法。他突然深深歎息。


    「這些話我們早應該聊開,何必弄成現在這樣呢?」


    (跟我說一聲想看《雪割草》,我一定會成全,何必弄成現在這樣呢?)


    那段苦澀的回憶冷不防被喚醒,或許因為都是橫溝正史的舊書,我想起將近十年前在上島家發生《雪割草》失竊案時聽過的那句話。我和栞子小姐後來也鮮少談到那起事件。那家人如果一開始就對彼此說出自己的感受,或許就能夠避免那個結果──


    我這才注意到女兒沒坐在我身邊,她早已起身在房間裏好奇地四處張望。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問題,卻對大人之間的對話失去耐性。她的這一點仍然像個孩子。


    「不可以隨便亂看別人的辦公室喔。」


    「我隻是在找《獄門島》……」


    扉子不滿地回答。「啊。」戶山末莉子驚呼一聲後往外走去。


    「對了,我正要去拿那本書。書不是放在辦公室,是放在店裏。」


    我們四人再度回到咖啡館。在廚房前方配膳區停下腳步的戶山末莉子,打開靠近天花板的小櫥櫃;櫥櫃是放紙巾、餐巾等消耗品庫存的空間,不過最上方擺著一排書,全都是《寫給想要自己開咖啡店的人》等餐飲店經營相關的新書。


    「那本書就放在這裏,跟我的書擺在一起……咦?」


    她突然慌慌張張翻著櫥櫃,也抽出裝在島野書店塑膠袋裏的新書確認,臉上的血色盡失。


    「不會吧……書不見了,我明明放在這裏……」


    眾人無言以對,沒想到又有意外發生。


    「會不會是放在辦公室呢?」


    這麽問的戶山,嗓音中也有著擔憂。


    「我很確定是放在這裏沒錯,就在幾個小時前而已。」


    「還有其他人知道《獄門島》放在這裏嗎?」


    我先詢問戶山太太,試著厘清狀況。


    「我沒有告訴其他人。把書收起來時,二樓隻有準備開門營業的我一個人在……就算工作人員打開櫥櫃,也應該不會有人去碰那本書,因為大家都知道這裏放的是我的私物。到底是誰……為什麽……」


    這個人沒道理對這裏的店員隱瞞《獄門島》的存在,但書確實不見了,到底去了哪裏?


    我環顧店內,在場的客人與工作人員,跟我們經過店裏、走進辦公室時幾乎沒兩樣,全都是獨自一人在看書的客人。我們也坐過的那張桌子的男性客人似乎已經離開,年輕工作人員把空杯子收到端盤上。


    我心中感到一絲怪異。


    (獨自一人的客人?)


    稍早與扉子在咖啡館打發時間時,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一組客人是兩個人一起坐在吧台座,現在卻隻有一個人坐著──原本一起的人走了嗎?不對,他們兩人真的是一起來的嗎?


    「你把《獄門島》收進櫥櫃時,是裝在一樓的紙袋裏嗎?」


    我看著吧台座的人,問戶山末莉子。


    「不是。我正好有一本剛從車站前書店買來的書,就套上了那家書店的書衣。」


    答案不出我所料。這個櫥櫃是用來收納店裏要用的庫存,所以二樓的工作人員會打開,或許丈夫和婆婆也會打開,拿一樓的紙袋裝太顯眼,但也不能不裝袋,直接把《獄門島》插在其他書堆裏。


    現在我已經知道那本書在哪裏了。


    我才這麽想,扉子已經踏著沒有遲疑的步伐越過整間咖啡館。她比我早一步找到答案。


    她站在戴著連帽上衣帽子的小孩身後。那個孩子身旁的凳子是空的,沒看到那位像是父親的男人。男人隻是碰巧坐在那個小孩旁邊,並非小孩的父親。我和扉子是父女,所以誤以為他們兩人也是。


    「請問──」


    扉子開口,卻沒有得到反應。孩子的兩邊耳朵正戴著耳機。於是她拍拍對方的肩膀,那個孩子才嚇了一跳,旋轉凳子轉過身來。桌上那本套著島野書店書衣的書仍然攤開著。


    「呃,找我有事嗎?」


    孩子拿掉耳機,以高亢的女高音嗓音問扉子。


    我還誤解了兩件事。


    我以為戶山末莉子把《獄門島》收進櫥櫃時,除了相馬之外,咖啡館裏隻有她一個人在。但是戶山一見到妻子,立刻就問了女兒在哪裏。因為手機沒電,所以他外出期間沒能夠與任何人聯絡。盡管如此他還是知道女兒在店裏。


    這也就是說,在他出門到府收購時,他們的女兒人在店裏,有機會看到母親把《獄門島》收起來。


    而且沒人看到這位女兒進辦公室。


    「你好,我是筱川扉子。」


    扉子很有禮貌地打招呼。我也走向她們兩人。另外一個誤解就是──連帽上衣小孩的性別。稍早我隻隱約瞥見對方的臉。


    小孩的祖母一看到扉子就說:「跟小姑娘大不同,那孩子經常被人……」當時的話還沒說完,我想她接下來原本要說的或許是──「誤會是男生」。


    「你是戶山圭吧?」


    聽到扉子這麽說,那孩子驚訝地掀開帽子,露出超短的頭發,以及遺傳自父親的筆直濃眉。


    「那是我的書。」


    扉子說。戶山圭來回看了看手邊的書和眼前的人。


    「呃,這是我爸媽的書,我隻是借來看看。」


    對,這孩子把書拿走也不是惡意,她隻是看到母親把書收起來,因而產生興趣。


    「這是我在一樓預訂的書,因為出了錯來到二樓,結果就被你借走了。」


    戶山圭蹙眉。扉子說得理直氣壯,她卻無法理解。扉子十分好奇地湊近攤開的書,問:


    「你看到哪裏了?」


    「事件發生,女人被吊在樹上的地方。」


    「我也是看到那裏!好看嗎?」


    扉子語帶雀躍地問。


    「唔、嗯……出乎意料地好看。」


    沒想到現在這時代除了我們家女兒之外,也有其他小學生看《獄門島》。戶山圭把書交給扉子。書店的書衣拿掉後,露出底下原本的封麵插畫。那是倒掛在大吊鍾下的年輕女屍,華麗的畫風不輸給以前的角川文庫版本。封麵上還可看到黑色大字寫著書名《獄門島》。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版本,但我覺得有些奇怪。此時我留意到書名上印刷的文字──


    「少年少女 名偵探 金田一耕助係列 7」


    「少年少女?」


    我不自覺念出聲。


    我的誤解還有一個──我以為一般小學生都不看《獄門島》,不過至少可以確定這本書的讀者並非如此。


    這本書是童書係列的其中一本。


    當天晚上等扉子睡著後,我用店內的電腦與栞子小姐視訊通話。倫敦那邊似乎還是太陽高掛天空的時間,陽光從她背後的窗子射進屋內。


    『可以讓我看看那本書嗎?』


    我把《獄門島》的封麵對著視訊攝影機鏡頭。這是扉子讀完後,我向她借來的。


    『朝日sonorama的係列作啊……』


    電腦前的栞子小姐仰望天花板,似乎在猶豫該如何說明。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才開口。


    『你知道橫溝正史也有寫給青少年看的作品吧?』


    「嗯?當然,我們店裏也經手過好幾次。」


    尤其是一九五○年代到六○年代por社與偕成社出版的青少年讀物,通常都能夠賣出很高的價格,我記得有的書售價就要好幾萬日圓。相較之下,這本《獄門島》便宜很多,而且出版的年代也比較靠近現在。


    『橫溝是各式各樣領域的作品都能寫的說故事高手,但他在青少年作品的創作資曆相當悠久。他第一本寫的少年小說《怪人魔人》是連載於昭和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此後超過三十年期間,他寫過六十部以上的作品。』


    「居然有那麽多……昭和二年不就比江戶川亂步的「少年偵探團」係列更早?」


    我從栞子小姐那兒聽過許多關於亂步的事情,他的短篇作品也看過一些。栞子小姐愉快地微笑說:


    『沒錯。亂步的第一部少年小說《怪人二十麵相》是寫於昭和十一年,橫溝早了他十年之久。』


    換句話說,在少年小說領域,橫溝才是前輩。這些我原本不知道。


    『朝日sonorama的「名偵探金田一耕助」係列是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橫溝熱潮興起時出版,全套共十集,收錄了金田一耕助登場的少年小說代表作《假麵城》、《黃金指紋》,這兩部作品都是神秘怪盜與金田一等人對決、有許多動作場麵的內容。』


    「原來有少年版的金田一耕助小說啊……」


    我第一次聽聞。我還以為金田一耕助係列都是調查可怕殺人案的內容,很難想像與怪盜痛快對決的金田一偵探會是什麽模樣;畢竟那位偵探的形象感覺不是很強悍。


    『亂步的少年小說也有參考橫溝這種借用成人小說偵探角色的方式,但是在橫溝的少年小說中擔任偵探的,是以戰前成人小說中活躍的由利麟太郎居多,金田一耕助登場的作品很少。或許如此,這係列才會收錄以金田一耕助替換由利麟太郎的作品。《夜光怪人》、《蠟麵博士》等都是如此。』


    「替換……這兩個人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角色吧?」


    『當然,也因此有些作品的劇情發展變得不自然……幸好那個時代不在意那些小細節,比較隨便。係列中也收錄了把成人版金田一耕助小說重新編寫成童書的版本。』


    「就是這本《獄門島》嗎?」


    栞子小姐點頭。


    『那原本是結構複雜的長篇小說,經過刪減並重新改寫成適合兒童閱讀的簡單好懂內容,不過整體的故事發展與詭計主要還是沿襲原作。』


    這一點看了那個屍體倒掛的封麵插畫也可以知道,小讀者還是能夠品味到原作的精髓。


    「是橫溝親自動手重新改寫的嗎?」


    『不是。主要是一位與橫溝有老交情的推理作家負責,就是本身也寫過很多青少年懸疑作品的山村正夫。除了《獄門島》之外,還有《八墓村》、《不死蝶》這兩部作品也是為了這個係列重新改寫過。』


    「咦?《八墓村》也收錄在係列中嗎?」


    『是的,另外還有中島河太郎重新改寫的《本陣殺人事件》、《女王蜂》。青少年也因為這個係列,得以欣賞金田一耕助的代表作。雖然其中有許多其他作家參與,不過扉子讀到的給讀者的挑戰書,或許是橫溝本人寫的。』


    我翻開《獄門島》的扉頁,出現「寫給諸位喜歡懸疑小說的少年少女們」這段「作者的話」。文章從「各位都知道,懸疑小說的有趣之處在於『解謎』」這句話開始,最後的結尾是這樣──


    閱讀本係列的各位讀者,請動動你們優秀的腦袋,跟著金田一偵探一起解謎,不對,是別輸給金田一偵探。


    最後有「橫溝正史」的正式署名。先不管是否真是他本人所寫,麵對金田一偵探的催生者這般挑釁,想必也有讀者想要挑戰。我們家女兒就是其中一人。


    「這個係列我們店裏也有賣嗎?」


    印象中很久以前好像在哪裏看過,但我不記得店裏有經手。


    『我想在大輔你加入之後就沒出現過了,而且市場上也鮮少出現。這個係列在出版當時正值橫溝熱潮高峰,但或許是沒有預期中賣座……即使是橫溝正史的書迷也沒有人十冊全部收集齊全了。』


    「不過,我沒想到這係列的書沒有很貴呢。鼴鼠堂也隻賣三千日圓。」


    戶山說自己是小學時在舊書店買下,但書況看起來很好。當時的追加訂書簽、寄給編輯部的感想明信片也都還夾在書裏,毫無疑問是保存得非常小心謹慎。


    『那個……』


    栞子小姐的表情突然變得憂鬱。我在電腦前重新坐正,根據我長年的經驗,我知道前麵那些話一定隻是開場白。


    『成人版金田一耕助係列小說的改寫作,隻有這個係列能夠讀到,單就這層意義上來說,這係列的書也彌足珍貴。那本《獄門島》如果是我拿出來賣的話……標價不會低於三萬日圓。』


    「什麽!」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差了一位數。


    「那為什麽隻賣三千日圓……戶山先生不可能不清楚這本書的價值吧。」


    『我猜想可能是寫標價牌的時候,位數的格子弄錯了。』


    (金額是三百……不對,三千日圓。)


    戶山母親念著收銀機存根聯的樣子掠過我腦海。即使戴上老花眼鏡也很難分辨金額,她是根據兒子留下的便利貼寫上《獄門島》的標價。戶山也知道《獄門島》上周就被訂下,卻沒想到標價牌的價格寫錯了吧。


    得知訂書的人是扉子之後,他那副驚訝的反應,也是因為一般小學生不會花三萬日圓買書。我現在回想起來才注意到他當時立刻去檢查放在櫃台的標價牌和收銀機存根聯轉軸。


    「戶山先生為什麽不直說呢?」


    為了增加收入,把不忍割舍的藏書脫手,卻被人以難以置信的低價買走。


    『他認為是他們自己的疏失吧。而且三萬日圓的話,扉子就買不起了。』


    罪惡感沉甸甸地壓在我肩上。假如我有察覺到價格不合理,就不會讓對方隻用三千日圓賣給扉子了。明明在舊書店工作了十年,我依舊學藝不精。現在才說要把書錢補上,為人正直的戶山老板一定不會接受。


    『改用其他形式補上差額,如何?』


    「也好。」


    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值得慶幸的是,因為這次的事,我們與戶山家牽起了緣分,隻要繼續往來,以後總會有彌補的機會。


    周日下午,我和平常一樣在文現裏亞古書堂裏工作。


    趁著正好沒有客人上門,我把收銀機旁特賣區的西洋史舊書換下。從踏台上回頭看向櫃台後側,可隱約看見扉子在書牆後的身影。她的腦袋微幅搖晃著,或許是正在一邊看著手邊資料一邊打著電腦鍵盤。她說寫讀書心得需要上網查資料,所以我讓她用店裏的電腦。


    昨天扉子從鼴鼠堂回來後,很快就讀完那本《獄門島》。雖然是改寫成適合兒童閱讀的內容,還是很有趣。盡管與在鼴鼠堂發生的情況不同,不過《獄門島》這故事的重要關鍵也是偶然的巧合。包含悲劇般的結局,也都值得一看。


    她說寫完讀書心得之後,要我幫她看看。我會很老實地說出感想,我想校方應該也是這樣。內容和敘述方式如果有問題,到時候再想怎麽改。就像這次發生的事,既沒有絕對的正確答案,也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法;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而且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的看法。畢竟這世上也有過能夠把《獄門島》賣給青少年的時代。


    我現在擔心的是別的事。


    扉子因為改寫的《獄門島》發現了推理的樂趣。之前還無所謂,可是經過鼴鼠堂這件事,她會不會因此覺醒,開始樂於破解書中,甚至是書以外的謎題──比方說書持有人隱藏的故事?


    如果是這樣,扉子將會見識到過去不曾接觸過的人類黑暗麵。


    (我想我們也隻能在一旁守護她了。)


    對於我的擔心,栞子小姐是這樣回答。這件事也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女兒如果自己開啟一扇新的門,身為父母的我們,也沒有辦法阻止。


    哎,現在擔心那些也沒用。


    得知栞子小姐懷上這個孩子時,我就在想──我們要繼續保持自我,迎接新生命,一定會順利的──而現在也確實過得很順利。


    接下來五年後、十年後,也應該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這時候,書店的玻璃門喀答喀答響起。


    我走下踏台看向聲音來源,就看到一名小學生年紀的孩子鑽過歪斜難開的拉門縫隙走進店裏。


    對方是穿著與昨天同色的連帽上衣、蓄著超短發的少女。她揚起濃眉掃視店內,並向我鞠躬。


    「你好……我是戶山圭,昨天在我家店裏見過……」


    不隻眉毛相似,就連那種不善言詞的說話方式也跟她的父親很像。


    「歡迎。」


    我說。沒看到她的父母跟著,看樣子她是一個人跑來北鐮倉。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呢?


    「啊,你好!怎麽了?」


    扉子從櫃台後麵走出來,戶山圭看著她抱在懷裏的《獄門島》。


    「那本書,你看完了嗎?」


    「看完了!很有趣。」


    「是喔……」


    戶山圭喃喃自語,把手插進連帽上衣的口袋。


    「那本書我才看到一半。」


    「嗯,我知道……你昨天說過了。」


    扉子點頭,接下來一陣沉默。戶山圭深吸一口氣之後,直接對上我們家女兒的視線。


    「如果方便的話,那個……可以借我幾天嗎?」


    我明白她來的目的了──這個孩子隻看到開頭發生凶殺案的地方,她想要知道後續發展。結果扉子一臉困擾地搖頭。


    「不太方便……」


    被拒絕的戶山圭呆立在原地,就像漫畫裏常見的沮喪反應。在一旁的我連忙打圓場,喂喂,就算要拒絕,也可以婉轉一點吧。


    「有什麽關係?扉子,你不是已經看完了?」


    這個孩子為了看《獄門島》特地來訪,不應該枉費這場相遇。她跟扉子一定聊得來。


    「我是看完了沒錯,不過還要寫讀書心得,所以還需要這本書。如果你可以留在我們家看,就沒關係……這樣不行嗎?」


    我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不,我可以。」


    戶山圭害羞地說。扉子的臉上瞬間綻放笑容。


    「爸比,可以讓她進來我們家嗎?」


    「當然可以。」


    「太好了!你過來這邊。」


    扉子拉著連帽上衣的袖子朝主屋的方向走。經過我麵前時,戶山圭很乖巧地鞠躬。


    「你常看書嗎?」


    在通往主屋的門內脫下運動鞋時,戶山圭問扉子。


    「常看!戶山也看書吧?」


    「嗯。不過,我都是看舊書,所以在學校沒人能聊……」


    門啪噠一聲關上,店內再度恢複安靜。今晚有話題可以向人在倫敦的栞子小姐報告了,心情美好得令我想吹口哨。


    有些關係是因為一本書而打壞,也有些關係是因為一本書而建立。


    晚一點拿點心去給那兩個孩子吧,主屋的冰箱裏應該還有別人送的甜點。我雀躍地繼續更換架上舊書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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