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萊沒法描述他所見到的這一幕。


    ——或許在一些花街女人的招數中,少數特別幹渴的怪癖先生們能夠見識到:但這荒誕行徑絕不該發生在一個嬰兒身上。


    隻用了兩分鍾。


    也許三分鍾,五分鍾…


    粗糙的笑聲。


    嬰兒床嘎吱嘎吱的摩擦。


    然後…


    它被活活悶死了。


    弗洛倫斯扶著兩側的床板大口幹嘔著。


    她晚上沒吃什麽東西,陣陣上反的酸液穿過齒縫,染髒了她的長裙和鞋麵,融化腳前的地毯,大理石,一直向下,直到讓大地上的人通過俯視,窺見到地心處永遠烈焰不息的罪孽火海。


    她恍惚中。


    在火海裏看見了自己的臉。


    她和‘她’對視。


    鼻口仿佛被蒙上了打濕的毛巾,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


    少女下意識分出一隻手,彎到背後去捉束腰的帶子,找一個能刺鼻到讓她聞了就立刻清醒過來的鹽罐子。


    她沒有摸到帶子。


    也沒有嗅鹽。


    天旋地轉。


    踉蹌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摔在自己的嘔吐物裏。


    她大聲抽泣,為了自己,也為那眼睜睜死在小床上的嬰兒。


    細嫩的四肢凍蛇般僵直,柔軟的顱骨被坐出了凹陷,刺破臉皮,液體從縫隙中流了出來。


    漢斯從小床上跨下來,眼中流動著異樣的水潤。


    她喉嚨裏發出來自地獄的聲音,燙的胃液中的少女滿臉孔洞。


    “該你了,弗洛倫斯小姐。”


    她說。


    …………


    ……


    床下的羅蘭從開始就保持著沉默。


    他能聽見金斯萊牙齒發狠似的摩擦聲。


    他差一點就要衝出去,掀翻躲藏的床板,撕開簾布,擰動手中槍杖的扳機,讓子彈打碎那怪物的門牙,一直鑽進她那裝滿糞便的顱骨裏——如果不是羅蘭拉住了他。


    在這一刻。


    沉著冷靜、甚至近乎冷酷偵探,不著調的瘋朋友。


    二者的身份仿佛顛倒過來。


    金斯萊喘著粗氣,氣流穿過被怒火灼得千瘡百孔的喉嚨。


    “…為什麽,羅蘭。”


    羅蘭默默抬起食指,碾死了一隻正路過他的螞蟻——它已經走了三個來回。


    羅蘭放過它兩次。


    “什麽‘為什麽’?”


    金斯萊凝視不遠處抽泣的少女,看她顫巍巍接過漢斯遞來的剪刀,求助似的向他們這邊張望——卻又立刻控製住身體,強硬地扭了回去。


    顯然。


    在弗洛倫斯看來,一旦有個忍不住怒火的先生跳出來,活活打死漢斯。


    他們可要被值夜的男仆們捉住關上半年了…


    也許下場更悲慘。


    “羅蘭,這就是…邪教徒麽?”


    金斯萊啞聲問道。


    “當然不是。”


    羅蘭回答。


    比起血肉搖籃的邪教徒,這個隻滿足了自己施虐癮、被血肉操縱的畸胎顯然不知道自己真正幹了什麽。


    “一萬鎊。”羅蘭喃喃。


    “什麽?”


    “換做永寂之環的儀式者,他一定樂意花一萬鎊買下這裏…我是說,這片空間。”


    羅蘭緊貼褲線的手臂稍稍上移,捏住了夾層裏的聖水。


    不斷聚集的風暴傳出令人心悸的哭嚎聲。


    淚流滿麵的弗洛倫斯被強迫握住剪刀,推搡著,抽泣著,被要求選擇了一張專屬於她的嬰兒床。


    然後…


    “我實在無法忍耐。羅蘭,如果這些人不上絞刑架,帝國的法律就從此不必存在。”


    “你比我想象的要善良太多,金斯萊。”


    羅蘭輕笑。


    “這一回,你知道有些人為什麽該死了,對嗎?”


    弗洛倫斯殺死了一個孩子。


    用剪刀。


    即便她選了個角落得了病、從沒有人理會的垂死嬰兒,這種金屬刺破皮膚的觸感也永永遠遠留在了她的腦海裏。


    也許多年後午夜夢回,她依然能嗅見孤兒院裏威士忌混和消毒水的氣味。


    不過,在那之前,她先要說服自己心中的燈火,不被痛苦的風暴熄滅。


    “很好。”


    漢斯笑了。


    她今夜十分愉快。


    夾碎了一顆顱骨,得了分成,又將弗洛倫斯拉下水。


    “如果你之後膽敢到警察局檢舉,弗洛倫斯。孤兒院裏的護工也會指認你——你出身不凡,應當知道名聲多重要,是不是?”


    手持染血剪刀的少女低著頭。


    她緩緩跪倒在嬰兒床前,不管漢斯的阻攔抱起那心髒被刺穿的嬰兒,嚎啕大哭。


    這一會,她顧不及任何藏匿在陰影處的人,或者吵醒了不該被吵醒的誰。


    她手中血肉的溫度一點點下降。


    在她懷裏。


    是的。


    這就是「死亡」。


    護工的第一課。


    一個提燈人必要的課程。


    …………


    ……


    羅蘭和金斯萊離開了孤兒院。


    被木著臉的少女送離。


    金斯萊難得貼心,問她是否‘還好’,少女隻是輕輕點頭又搖頭。


    好消息是。


    心中的悲傷沒有腐壞她的靈魂,反而激活了一片平靜的大海。


    洶湧而來的怒意幾乎在抬額時吞噬了金斯萊。


    “我會查清‘黃金’的真相,先生。”


    提燈少女堅定道。


    現在。


    沒有姐姐和妹妹的奚落,沒有嚴肅刻板的父親的教條,沒有母親的囉嗦——當然,也沒有人能站在她背後,告訴她‘有我們呢親愛的’。


    她遠離利物浦,在倫敦的魔窟裏孤身作戰。


    這是她必須打贏的戰爭。


    “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查清楚。為了那些死去的孩子…”


    金斯萊也熄了話語中總若有若無的諷刺。


    他變得更簡短,更精確。


    “我們會為你提供幫助。首先,你必須保證自己的安全——無論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這個案子。我們都需要一個活著的、站在這一邊的、能說話的證人。”


    他抬起沒有血色的手,擋住少女的欲言又止。


    “其次。我們不必用‘缺損’通信。我會和羅蘭常來——沒有生育能力的先生自然會比尋常人‘挑剔’不少,因為他無論瞧哪一個,都會認為,若自己有親生兒子,遠比這些‘低賤貨’強。”


    “羅蘭會為我們創造機會。”


    “最後。”


    “弗洛倫斯小姐。”


    金斯萊腳步一頓,轉過身麵朝疲憊的少女。


    “這不是你的錯。”


    他說。


    “你才真正結束了一個孩子的痛苦。接下來,我們要徹徹底底給這些怪物套上絞索…他們去不了天堂,下不了地獄。他們的血肉將被老鼠和蚊蠅啃食,骨頭在風中受萬年唾棄,靈魂永不得安寧…”


    非常長的一段話。


    羅蘭很少聽金斯萊這樣講話。


    就像一根火柴。


    在弗洛倫斯幹澀的雙眸中劃過。


    燃起一簇難被忽視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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