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斜樓上已近五更,嶽府上下連鴉雀也懶怠叫喚,乖溜溜窩在籠子裏養精蓄銳。


    那些守夜的婆子此時也有些倦怠。


    說此刻是青黃不接也差不離,做白日工的還在酣眠,晚上巡夜的也都筋疲力盡,逮著個角落誰還不去歇歇腳小憩片刻?


    所以說,整個嶽家在這個時辰便是最安靜,也是防備最鬆弛的時候。


    嶽三娘瑟縮著身子,她隻穿了一件單衣,手裏甚至不敢提著燈籠,就把那年進京,舅母送自己的一顆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擎在手心兒裏,算作照明。


    “姑娘,咱們真去啊?”


    嶽三娘的丫鬟淑芳戰戰兢兢跟在她主子身後,一雙小腳在原地來回挪騰,小臉兒蒼白,很是恐懼的樣子。


    “沒用的東西,才在房裏誰信誓旦旦說要護我周全的?”


    嶽三娘沒好氣的瞪著淑芳。


    雖然她自己也怕的緊,可在丫鬟麵前,嶽三娘可不願意落了下乘。


    “你機靈些,別叫那姓鄭的丫頭看咱們主仆的笑話!”


    淑芳訕訕的點頭:“姑娘放心,我立即就把這怯場的毛病改了。可你瞧,這都五更天了,怕鄭小娘子爽約,到底是把咱們給騙了吧!”


    樹叢背後傳來一陣悶笑,聲音雖然不清脆,但少女的音色清晰可辨。


    嶽三娘主仆倆汗毛豎起,打了個小哆嗦,確實被這夜色中的笑聲給嚇了一跳。


    鄭離隻穿一襲白衫,鴉翅一般墨黑色的長發垂肩,長長的劉海兒遮住了一雙精明警惕的眼睛,手中提著一盞白皮紙燈籠從樹叢後閃身而出,一身裝扮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三姐姐早來了?”鄭離單手一扶劉海兒,露出水汪汪的一對兒大眼睛。


    嶽三娘使勁兒壓著怒火,壓了半天,也沒按捺住,破口便罵:“要死了,三更半夜你裝神弄鬼,也不怕被祖父知道,逐你出嶽府大門!”


    鄭離捂著嘴偷笑:“三姐姐這樣聰明,絕不會猜不出我的用意。”她旋了半圈兒身子,低聲道:“我和姐姐要去做的可不是光彩的事,為防半路上叫人發現,索性做這樣裝束。尋常人見了咱們,躲還來不及,哪裏就有膽子上前盤問?”


    嶽三娘細細琢磨了鄭離的話,雖然荒誕可笑,但也並非全無道理。


    嶽三娘笑罵一聲:“怪不得你有恃無恐來找我,原來也是個促狹鬼佞妻。”她說著,也將自己的束發散開,學著鄭離的裝扮,弄了個長發飄飄“鬼仙子”的模樣。


    彼時夜風吹過,嗚咽聲更添幾分森森然。


    淑芳和緊跟著鄭離的芬兒打了個哆嗦,相視露出苦笑。這倆姑娘還真敢胡鬧,萬一被巡夜的婆子叫嚷了出來,明兒一早嶽家肯定人心惶惶。可該勸的她們倆也都說盡了,為今隻有巴望著這一遭形成順順利利,沒有節外生枝才好。


    原來二夫人陷害鄭離不成,最先遷怒翠兒,將那丫頭關在了府中一處偏僻無人的院落。水米不給,隻派了兩個年輕力健的婆子去看管。


    此刻距翠兒被關已經是第二日,水米不沾,就算是個漢子也要掂量掂量,何況是個從沒吃過什麽大苦頭的小丫鬟。


    加上兩個婆子不時打罵,尖酸刻薄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翠兒幾度萌生求死的念頭。錯過才知自己多傻,芬兒每每勸自己不要和二夫人的院子走的太近,她還隻當芬兒想使壞。現在想來,自己最可笑。


    肚子咕嚕嚕亂響,翠兒又饑又渴,別說五穀粗糧,就是眼前有隻耗子,她也能生吞了進去。


    鄭離和嶽三娘推門打燈籠往裏探看的時候,就見翠兒眼珠子直勾勾盯著牆角結網的蜘蛛。


    “姑,姑娘!”翠兒又驚又喜,忘情之下往前衝,緊束她兩手的繩索在慣性之下瞬間蹭破了她手背上的一層油皮兒。


    翠兒虛弱的往地下一跪,頭不要命似的往下砸:“姑娘寬宥,翠兒知道犯了大錯,還請姑娘看在我年紀小不懂事,救救翠兒吧!”


    阿離虛扶一把,和芬兒合力將翠兒安置在牆角的草窠裏。


    她借著幽微的燈火環視一圈兒,柴房似的小屋子簡陋至極,因為長久無人居住,所以充滿了濃鬱的黴味。這些黴菌滋生,很容易產生黴變,嚴重些,就會叫人不斷出現幻象,分不清現實和虛無。


    單看翠兒的精神頭,鄭離就能斷定,對方已經出現了黴變之後中毒的症狀。


    芬兒帶來的幾塊糕點瞬間被翠兒風卷殘雲的消滅掉,嶽三娘用帕子捂著口鼻,嫌棄道:“大伯母怎麽派了這樣一個丫頭給鄭妹妹使喚?不但不忠心,且一點規矩沒有,好不粗俗!”


    嘴巴塞的滿滿登登的翠兒頓時僵硬下了動作,淚珠子劈裏啪啦從眼眶裏往下淌。


    “翠兒知道對不住姑娘,可,可我並非誠心想要害姑娘,那日我醒來,二夫人就叫徐媽媽押著我去說話。我本嘴笨不會講,但二夫人上來就叫院中婆子打了奴婢十個耳刮子,還威脅翠兒,若我不肯把髒水往姑娘身上潑,就叫我們一家子跟著陪葬。”


    芬兒在一旁恨得直跺腳:“姑娘什麽時候虧待過你?就算二夫人使壞要陷害咱們姑娘,你大可以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


    翠兒麵色又是慚愧,又是恐懼。


    嶽三娘冷笑一聲:“隻怕威脅還在其次,二夫人的手段不外乎那幾個招數,一定許諾了你事後一筆大大的賞金,你見錢眼開,才昧著良心出來了主子。”


    翠兒匍匐在地,羞臊的不能言語,隻知道哭泣。


    此時天際已經開始微微泛白,芬兒和淑芳都勸各家姑娘快些離開。鄭離似笑非笑看著嶽三娘,嶽三娘皺皺眉頭,從袖口中掏出個精致的青花小瓷瓶子,拇指大小,不知內中裝了什麽好東西。


    瓶子緩緩被遞到翠兒眼前。


    翠兒嚇得連連往後縮,視那瓷瓶為洪水猛獸,大約是想明白了什麽,翠兒頻頻求饒:“兩位姑娘,奴婢已經知錯,再也不敢坑害主子,求姑娘給奴婢一條生路盛寵強歡。”


    阿離輕輕安撫著翠兒:“你想偏了,雖然出了這檔子事兒,可我心裏不會怪你,隻是”


    鄭離接過嶽三娘手裏的瓷瓶,並將其塞進翠兒手心中:“為表忠心,你得幫我們做一件事。”


    鄭離附在翠兒耳畔呢喃數語,翠兒先是一驚,旋即露出膽怯之色,可待聽完之後,又滿臉的毅然。


    站在一側的嶽三娘雖然好奇鄭離怎麽勸降了那丫頭,可好麵子的她可不會親自開口過問。嶽三娘永遠是嶽三娘,嶽家的嫡孫女,整個青州最尊貴的女兒,她有她的驕傲,要不是一心為母親扳倒小嶽氏,嶽三娘根本自貶身價,半夜出來跟鄭離胡鬧,裝神弄鬼。


    兩個女孩子,一個生來就是天之驕女,一個生來就帶著坎坷命運。


    在這樣一個即將到來的黎明前,竟意外和諧的握手成了夥伴。


    次日清晨,嶽家偏院兒裏便鬧騰開了,翠兒捂著肚子大喊大叫,要不是有鐵鏈子拴著腳踝,她非在地上打滾兒不可。


    看守的婆子初時根本沒在意,但見翠兒開始大口大口往外吐黃水兒後,才感覺不妙,緊忙去找徐媽媽。


    嶽家的晦氣事一樁連這一樁,若再死個丫頭在家,那可真叫人窩火。


    小嶽氏立即叫徐媽媽將翠兒扔出府外自生自滅,倒是徐媽媽詭計多端。


    “左右那丫頭也是死路一條,夫人何不做個穩賺不賠的買賣?”


    “什麽意思?”


    “夫人大可以對老爺說是鄭小娘子下的毒,目的隻為殺人滅口。左右那鄭小娘子身上背的人命案也不止一件,加上這個又能何妨?”


    小嶽氏果然眼前一亮,衝著徐媽媽笑罵道:“虧你想的出來這主意,我瞧不錯,就按照你說的去吩咐翠兒。”


    徐媽媽涎著臉往前站了站,腰身躬的更深:“夫人要翠兒拿命去一搏,隻怕出的銀子少了,她不肯!”


    “哼!”小嶽氏叫徐媽媽從錢匣子裏拿了四個五十兩的銀元寶:“你告訴翠兒,隻要肯乖乖的應了,她家男女老少,但凡能喘氣兒的,都可進府來做工,我絕不虧待。我記得她哥哥年下也快三十了,還沒個正經的差事,等這次三爺進京選館,就叫她哥哥做長隨。”


    徐媽媽奉承道:“要不怎麽說,咱們家就屬夫人最慈悲呢!奴婢代翠兒現在這兒謝夫人了。”


    徐媽媽興衝衝出了妙舞堂,二百兩銀子抵達翠兒手中的時候,就隻剩下了一個銀元寶。翠兒含著眼淚應下,並懇請徐媽媽將這銀子轉交給自己的父母。


    徐媽媽憐惜的看著麵黃肌瘦的翠兒:“二夫人也是無奈之舉,不然哪裏舍得你冒這樣的險?說來說去,都是咱們的命不好,徐媽媽盼著你來世投胎個好人家,也不枉費二夫人一番良苦用心。”


    翠兒聞聽這話時,險些沒將膽汁吐出來。


    自己貪財不假,可終歸到底是二夫人、徐媽媽兩個害苦了自己。現在假惺惺就想用五十兩銀子買自己的命,虧她們想到出來!


    翠兒心中發狠。


    既然她們無情,也別怪自己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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