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克勝老先生還是相信那句古話:“正人先正己”,打鐵先要本身硬。他當即決定,拿出自己平生所有的積蓄,外加民國政府給予他的退職補助,散發給本村的鄉親,首先把自己村裏種植的罌粟鏟除。


    村裏雖然有人極不情願那樣做,但是屈老先生的話沒有人敢不聽,村裏人猶豫著套上犁鏵,把大片的罌粟翻耕,有的人耕一犁蓋一犁,沒有幾天,那被掩蓋的罌粟又從土裏長出來,不過遠沒有原來旺盛。


    緊接著,屈老先生又給國民黨陝西省黨部和南京參議院於右任老先生寫信,陳述種植罌粟貽害無窮,必須把罌粟徹底鏟除!陝西省黨部負責人不敢對屈老先生的動議怠慢,把屈老先生的信轉送南京中央政府,南京某要員親自批示,要當地駐軍配合屈老先生,發動一場消滅罌粟的運動。


    那些日子屈克勝和屈發祥(十二能)兩位老先生特別忙碌,每到一個村子,首先向村民們宣傳種植罌粟的危害,然後由部隊的士兵強行把罌粟鏟除,有些老百姓看保不住了,自己動手,把大田裏的罌粟用黃土掩蓋,過幾天又重新長出來。盡管那次鏟除罌粟的活動搞得很不徹底,但是也起了一定的作用。粗略算計了一下,最起碼有一半以上的罌粟苗子被鏟除。


    這一天,兩位先生騎上毛驢來到郭宇村。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兩位老先生把郭宇村放在最後。劉副軍長命令錢營長負責協助兩位老先生開展活動。


    郭宇村的女人們扶老攜幼來到場院,把兩位老先生團團圍住,大家聽說兩位老先生是來鏟除罌粟,首先嗚嗚拉出了哭聲,栽逑娃的兩個女人可能受騾駒子驅使,首先對兩位先生發難:“我們的男人被日本鬼子抓了勞工,隻要你們能把我們的男人救回來,我們同意把這些罌粟鏟除”。


    板材、漏鬥子、豆瓜爹躲得遠遠地,由著女人折騰。那些士兵們本身對鏟除罌粟不太熱心,這時遠遠地站成一排,看著兩個老先生跟一大群女人對峙。兩位老先生說得口幹舌燥,也不見有人給他們一碗水喝,眼看著天色已晚,兩位老先生又動員那些士兵們把村子裏種植的罌粟強行鏟除。那些大兵們磨磨蹭蹭扛著钁鍁來到地頭,剛開始鏟除了幾株罌粟,突然,郭宇村發生了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一幕,隻見所有的女人都齊刷刷把**脫下(隱藏十字),兩位先生猝不及防,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我們生不如死,一無所有,祈求大兵們把我們全要了,我們願意用自己的身子養活兒女”。


    兩位老先生從未經曆過如此場麵,羞慚地用衣服袖子遮住眼睛,大兵們手拄著钁鍁饒有興致地看著,女人們更加肆無忌憚,竟然***唱著秧歌調子扭了起來:“*人捎信來,要把荷包帶,捎信兒要把荷呀嘛荷包帶……一繡一艘船,船裏頭張白帆,裏邊的意思郎呀嘛猜一番”……


    終於,大兵們和兩位先生被一群光屁股女人徹底擊敗,大家落荒而逃,逃到老婆尿尿溝看一眼山泉從兩塊光滑的石頭縫隙裏流了出來,兩位老先生往日儒雅的儒家風格蕩然無存,爬到山泉旁邊喝了個痛快。


    回到家裏屈克勝老先生就病倒了,發起了高燒,常常昏迷中振臂高呼:“驅除韃虜、匡複中華”!屈發祥老先生連日勞頓,也有些體力不支,但是屈克勝老先生拽著老同窗的衣服袖子不讓屈發祥離開,屈發祥無法,隻得住了下來。


    劉副軍長聞知屈老先生病危,立刻帶領醫療班子趕往橋莊村為老先生診治,並且給長安打電話,把屈老先生病危的消息向民國陝西省政府匯報,省政府也不敢耽擱,連夜派醫療隊趕赴鳳棲。在兩支醫療隊的配合下,屈老先生逐漸轉危為安。


    李懷仁和屈誌田聽說老先生臥病在床,相約來到橋莊村探視老前輩,看屈老先生靠著被子坐在炕上,胳膊上依然打著吊針,兩位學生麵朝老先生鞠躬,然後垂手待立。


    屈老先生微啟雙眼,看見他的得意弟子來了,立刻來了精神,他坐起來,問兩位學生:“‘七七’事變以後,這幾天局勢有什麽變化”?


    兩位學生不敢有所隱瞞,屈誌田憂心忡忡地告訴老先生:“八一三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了上海”。


    屈先生立刻火冒三丈:“那你們還呆在我這裏幹啥?上海如果淪陷,南京危在旦夕,你們立馬趕回南京,為國效力”!說著咳嗽一聲,竟然吐出一口血痰。


    幾個醫生立刻聞訊趕回屋裏,扶老先生睡下,安慰老先生千萬不能激動。十二能也坐在老先生身邊勸老先生稍安勿躁,“戰爭的局勢絕非我輩能夠扭轉,不過據我看來,日本鬼子要滅亡我泱泱中華絕非易事,好比蛇吞象,有點自不量力”。


    兩位學生看老先生情緒平穩了,方才說:“我們不日即將動身,詢問老先生還有什麽教誨”?


    老先生哀歎一聲,顯得有點力不從心:“教誨談不上,好男兒應當以國家社稷為己任,時刻準備著為國捐軀”。


    兩位學生唯唯諾諾,異口同聲地說:“前輩教誨,學生謹記”。言畢,作揖告退。


    那一日,劉副軍長聞聽老先生病情好轉,親自驅車來到橋莊村探視,屈老先生看劉副軍長來了,興致極高,詢問全縣罌粟鏟除進展得怎樣?


    劉副軍長安慰老先生精心養病,其他都不用去想。可是屈老先生壯心不已,一定要劉副軍長用汽車拉上他到外邊走走轉轉看看。劉副軍長知道年紀大的人都有些執拗,他沿路也看到老百姓種植的罌粟沒有鏟除幹淨,擔心屈老先生看見實情以後容易激動,所以遲疑著,用其他話搪塞,說外邊風大,擔心老先生身體難以承受。


    屈老先生慨然一笑,對劉副軍長說:“我知道徹底鏟除罌粟並不容易,我隻是想看看,我們這次鏟除罌粟的行動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


    劉副軍長不想拂了老先生的心意,親自服侍老先生穿好,把老先生扶上汽車,十二能也坐在老先生身旁,兩位同窗沿著黃土高原的山村土路隔著玻璃窗子遙望,看見這裏一片那裏一片罌粟花兒仍然在風中搖曳,屈老先生緊閉著嘴,咯嘣一聲,把嘴裏僅剩的一顆門牙咬斷,緊接著頭一歪,身子倒在十二能的懷裏,溘然長逝。


    鳳棲塬上一顆璀璨的明星隕落了,整個鳳棲塬沉浸的悲痛之中。老先生生前有言在先,不準舉行任何形式的喪葬儀式,一副薄棺,挖一個深坑埋掉了事。可是子孫們還是沒有按照老先生的遺願辦事,盡管那喪葬儀式簡樸,但是非常隆重,老人下葬那天,橋莊村來了一萬多四鄉八鄰的百姓為老人送行。


    埋了屈克勝老先生以後,十二能回到家裏,感歎世風日下,情緒低落,辭退了所有的私塾學生,整日呆在家裏,閉門不出。


    這天,滿香來探望老爹爹,看老爹爹躺進躺椅裏閉目假寐,滿香坐在老人麵前凝視良久,看老人已似風前殘燭,不禁掉下一串淚珠。她有一個心願,就是想把大兒子懷仁留在身邊,不願意再讓兒子去南京謀事,這心事已經憋在心裏許久,眼看著兒子歸期將近,必須跟老爹爹商議。


    十二能恍惚中聽到身邊有人抽泣,微啟雙眼,看見女兒滿香,他坐起來,感覺詫異,問女兒:“你哭啥”?


    滿香一邊抹淚一邊說:“想不到爹爹老成這樣”。


    十二能朗然一笑,又恢複了往日的幽默:“我的女兒都五十多歲了,我能不老?不過老爹我能吃能睡,一輩子不知道吃藥,隻是屈老先生作古以後,心裏感覺疲憊。就拿這次鏟除罌粟來說,感覺中周圍所有的人都在敷衍我們兩個老頭,連劉副軍長在內,好像大家對鏟除罌粟並不熱心”。


    一隻蒼蠅落在老爹爹臉上,滿香伸手把蒼蠅趕跑,破涕為笑:“爹呀,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能看出一點門道,屈克勝老先生一生憂國憂民,你猜別人咋看?有人說他迂腐”。


    老爹爹坐不住了,一下子從躺椅上躍起,伸出骨瘦嶙峋的胳膊,像要跟誰打架,對著自己的女兒吼道:“不準誣蔑屈老先生”!


    滿香開心了,她就喜歡看爹爹激動,老爹爹一激動就顯出了原型,一輩子剛直不阿,到老來仍然不改初衷。她把爹爹扶得重新躺下,然後才說:“咱不說那些,說咱自己屋子裏的事情,我跟明秋商量過,想把懷仁留在身邊,我們年齡也大了,還要照顧你們,能否在鳳棲縣裏為懷仁安排一點公務”?


    如果在以往,屈發祥老先生絕對會一口拒絕。可是現在,他看女兒的皺褶已經爬上了臉頰。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必須有一個孩子留在家裏,他思忖半天,問女兒:“滿香,你有沒有征詢過懷仁的意見,懷仁是啥想法”?


    滿香對老爹爹也不想隱瞞:“我跟明秋商量,想給懷仁結婚,靠媳婦把他拴在家裏”。


    十二能有些猶豫:“現今的年輕人我知道,自己看不上的女子絕對不娶,咱們可不要在孩子的婚姻問題上再鬧出笑話,再說啦,懷仁聽說在南京幹得不錯,你們這樣一來豈不影響了孩子的前程”?


    滿香說:“好像這幾天從南京那邊傳過來的消息不妙,上海戰事吃緊,南京政府準備遷都,誌田經常來我家跟懷仁商談時局,兩個年輕人猶豫著,歸期未定”。


    這一次老爹爹再沒有激動,而是低頭思考半天,抬起頭來時有點茫然,他看著雕梁畫棟的老屋,喟然一聲長歎:“蒼天,誰來拯救我中華錦繡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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