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號駛入暗海深處的第七夜,海麵上浮起一層幽藍的光。


    不是水母的電芒,是從水下透上來的,像無數盞宮燈,在浪裏忽明忽暗。李長生正借著地脈之心的微光檢查船底的水泥修補處,突然聽見甲板上傳來水手的癡笑——不是喝醉的笑,是帶著迷醉的,像被勾了魂。


    “那邊……有姑娘……”一個年輕水手扒著船舷,伸手指著藍光最盛的地方,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掛著涎水,“在對我招手呢……”


    阿木舉著油燈走過去,剛想拉他,卻猛地僵住。油燈的光裏,他看見海麵上站著個穿紅裙的姑娘,梳著雙丫髻,正是他過世三年的妹妹,正踮著腳對他喊:“阿木,下來玩啊……”


    “師妹!”阿木的呼吸瞬間急促,眼睛變得通紅,竟真的抬腿要往海裏跳。


    “啪!”


    李長生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反手將地脈之心按在他眉心。金芒透入的刹那,阿木打了個寒顫,眼前的紅裙姑娘突然變成團模糊的黑影,海麵上的藍光也扭曲起來,像被揉皺的錦緞。


    “是幽光鮟鱇!”玄誠子的聲音帶著驚惶,他手裏的符紙剛燃到一半就熄滅了,“這東西的背鰭能化作人形,用幻象當釣餌,被迷住的人會自己跳進海裏,變成它的養料!”


    他說得沒錯。海麵上的藍光漸漸聚攏,露出一個個巨大的黑影,形似紡錘,頭頂伸出根發光的“釣竿”,竿尖的“誘餌”正是那些變幻的人影——有穿紅裙的姑娘,有白發的老母親,甚至有趙將軍戰死的兒子,都在浪裏對著船上的人微笑、招手。


    “孽障!”趙將軍看清“兒子”的臉,氣得拔劍劈向海麵,劍氣卻穿過幻象,落在水裏,隻濺起朵浪花。他自己反而晃了晃,眼裏閃過掙紮,顯然也被勾起了執念。


    李長生沒管那些幻象。他盯著水下的黑影,突然抓起艙裏的桐油桶,往海裏潑了半桶。桐油浮在水麵,帶著股辛辣的煙火氣,藍光碰到油膜,竟像被蒙上了層布,黯淡了許多,幻象裏的人影也開始扭曲、模糊。


    “阿木,守住心神!”他把地脈之心塞進徒弟手裏,“這東西的幻象,靠的是勾起人的念想,你越信,它越真。”


    阿木攥緊地脈之心,掌心的金芒燙得他一哆嗦。他想起剛才“妹妹”的笑容,確實和記憶裏的不一樣——真正的妹妹笑起來時,眼角有顆小痣,而幻象裏的沒有。這個發現讓他瞬間清醒,額頭滲出冷汗。


    幽光鮟鱇被激怒了。最大的那隻黑影猛地上浮,釣竿上的幻象突然變成蘇雪的模樣,白衣勝雪,站在浪尖對李長生伸出手,聲音輕柔得像羽毛:“長生,過來陪我……”


    玄誠子和趙將軍同時屏住呼吸。他們都知道蘇雪是李長生的心結,這幻象最是難破。


    李長生的眼神確實晃了晃。那眉眼、那神態,像極了雪山上最後一麵時的蘇雪。但他指尖觸到懷裏的暖玉,玉上的裂紋裏滲出絲涼意——蘇雪留給她的暖玉,遇邪祟會發燙,此刻卻涼得像冰,顯然是幻象在作祟。


    “你學不像。”他輕聲說,聲音裏沒有波瀾,“她從不穿白衣站在海裏,她怕水涼。”


    話音剛落,他抓起剩下的桐油,混著硫磺粉和地脈金砂,猛地潑向那隻最大的鮟鱇。油粉落在它發光的釣竿上,“滋啦”燃起橘紅色的火,藍光瞬間熄滅,幻象裏的“蘇雪”像被燒紙般蜷起,化作一縷黑煙。


    “嗷——”


    鮟鱇發出非人的咆哮,巨大的尾鰭拍擊海麵,掀起丈高的浪,帶著無數細小的鮟鱇幼崽,像雨點般砸向甲板。這些幼崽的釣竿還沒成型,卻能發出微弱的光,落在人身上,就會勾起些細碎的貪念——水手想起藏在枕頭下的銅錢,士兵惦記著家鄉的米酒,連阿木都恍惚了一下,想起小時候偷摘的野桃。


    “咬破舌尖!”李長生喊道,自己先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在口腔裏炸開,驅散了最後一絲恍惚。他抓起旁邊的魚叉,叉尖裹著燃燒的桐油,對著跳上甲板的幼崽猛刺。


    阿木也跟著照做,舌尖的痛感讓他徹底清醒。他學著師父的樣子,將地脈金砂撒在火把上,火焰瞬間變成金色,燒向幼崽的發光釣竿。那些釣竿遇金火,像蠟一樣融化,幼崽抽搐著掉在甲板上,露出灰黑色的本體,被他一腳踩碎。


    戰鬥漸漸變成了意誌的較量。船員們在李長生的喝聲中咬破舌尖,用疼痛對抗幻象;玄誠子用符咒在甲板上畫了道火圈,桐油和硫磺混著金砂,讓鮟鱇的幻象無法靠近;趙將軍把“兒子”的幻象當成靶子,每劈一劍,就喊一聲“我兒是戰死的好漢,不是你的誘餌”,劍氣反而越來越盛。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最後一隻幽光鮟鱇沉入海底。海麵上的藍光徹底熄滅,隻留下漂浮的桐油和燃燒後的灰燼,像一場荒誕的夢。那個差點跳海的年輕水手跪在甲板上,抱著桅杆痛哭,趙將軍拍了拍他的背,沒說什麽——誰心裏沒有個容易被勾起的念想呢?


    李長生坐在船舷邊,望著蘇雪幻象消失的地方,指尖的暖玉漸漸恢複了溫潤。阿木遞過來一瓢清水,少年的手很穩,眼裏再沒有迷茫:“師父,它變的不像。”


    “嗯。”李長生接過水,喝了一口,喉結滾動,“真正的念想,是藏在心裏的,不是能被勾走的。”


    他看著徒弟攥緊地脈之心的樣子,突然想起三爺爺說過的話:“心裏的秤得準,才不會被影子騙了去。”阿木今天能從幻象裏找出破綻,靠的不是法術,是對親人的真切記憶——這比任何符咒都管用。


    朝陽躍出海麵時,破浪號的甲板上還留著燃燒的痕跡。玄誠子在修補被幼崽啃過的船板,趙將軍在教水手們如何用桐油和硫磺製作“防幻藥”,阿木蹲在船頭,用樹枝在甲板上畫著幽光鮟鱇的樣子,旁邊寫著“釣餌似人,心定則破”。


    李長生走過去,看著徒弟歪歪扭扭的字,嘴角勾起抹淺淡的笑。


    玄淵大陸的輪廓在晨光裏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那裏的“釣餌”隻會比這海裏的更逼真、更難防。但他不怕,至少身邊的少年已經懂得,真正的念想該藏在心裏,而不是被幻象勾走。


    船帆迎著朝陽鼓脹起來,帶著滿船的桐油味和海鹽味,向著未知的彼岸,繼續破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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