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裹住修羅像的皂角香還在平原上彌漫,前方的幽穀突然騰起灰黑色的濃霧。霧氣粘稠如墨,帶著股腐臭的酸味,觸到岩石就蝕出坑窪,沾到草木就使其枯萎——這是怨毒霧,是無數魂靈的怨恨凝成的毒瘴。霧裏浮動著扭曲的黑影,他們互相撕扯、詛咒,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刺得靠近的魂靈渾身顫抖,連修士的護體靈光都被霧裏的怨毒蝕得滋滋作響。


    “是…是積年怨毒霧!”玄誠子用靈力護住口鼻,聲音發悶,“這霧是‘恨念’熬成的,每縷霧裏都藏著‘你害我’‘我恨你’的執念,魂靈沾了就會被拖入怨恨的循環,互相殘殺;修士吸了,識海裏會冒出無數惡毒的念頭,最後自相殘殺!你用淨化符掃它,符紙會被怨毒燒成灰;你用罡風散它,霧會分得更細,鑽進每個縫隙,毒得更狠!”


    話音未落,一個攥著半截發簪的女子魂影,被霧裏的黑影拽著往深處拖。她生前被負心人所害,怨念本就重,此刻被怨毒霧一激,眼裏的悲傷瞬間化作瘋狂,竟反手掐住旁邊一個無辜魂影的脖子,嘴裏嘶吼著“都是騙子”,魂體被黑霧纏得越來越黑,眼看就要徹底淪為怨毒的傀儡。


    一個修士祭出“清心鈴”,鈴聲剛響,就被霧裏的詛咒聲淹沒,鈴身“哢嚓”裂開,修士自己也被怨毒鑽進識海,突然對著玄誠子怒吼“你早就想害我”,揮劍就砍,顯然已被怨恨衝昏了頭。玄誠子掏出“安神香”,香剛點燃就被黑霧裹住,冒出黑煙,香灰落在地上,竟燒出“死”字的痕跡,嚇得他急忙掐滅。


    “這霧是‘以怨養怨’!”玄誠子看著女子魂影越陷越深,急得眼眶發紅,“你越想救,它越能勾起你心裏的恨;你越想躲,它越能找到你最恨的人或事,把你拖進來!誰心裏沒點恨?這麽下去,我們都會變成霧裏的黑影!”


    幽穀裏的怨毒霧越來越濃,有的魂影互相啃咬,有的用頭撞山壁,有的對著虛空咒罵,整個幽穀像座瘋人院。那女子魂影的發簪“當啷”掉在地上,她掐著無辜魂影的手越來越緊,對方的魂體已開始透明,眼看就要被掐碎。


    就在無辜魂影即將潰散的刹那——


    “霧大了就得掃,就像俺家堂屋的蜘蛛網,老道士用拂塵掃一掃,亮堂多了,心也順了。”


    李長生的聲音從幽穀入口傳來,帶著點打掃庭院時的從容。


    他不知何時站在塊被霧蝕出坑窪的石頭上,手裏握著柄…舊拂塵!拂塵的柄是磨亮的桃木,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淨”字,早被汗漬浸成了深褐色;拂絲是灰白的馬尾,掉了大半,剩下的也打了卷,有的還沾著點幹泥巴和草屑;柄尾係著塊褪色的藍布條,布上繡著個小小的掃帚圖案,顯然是村裏的老道士打掃道觀時用了一輩子的舊物,拂塵縫裏還卡著片幹樹葉,散發著曬幹的草木味混合著桃木的清香。


    他舉起拂塵,對著最濃的那團怨毒霧,輕輕掃了一下。


    “唰——”


    拂絲劃過空氣,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卻帶著股秋收後掃場院的利落。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團能蝕穿岩石的黑霧,被拂塵掃過的地方,竟像被陽光曬過的露水,絲絲縷縷地消散,露出底下幹淨的空氣。被掃開的霧裏,那些互相撕扯的黑影突然停了動作,像是被什麽東西驚醒,眼裏的瘋狂漸漸褪去,露出茫然的底色。


    “這拂塵…掃的是‘塵’,不是‘霧’?”玄誠子愣住了,看著拂絲上沾著的點點黑霧,那些黑霧竟像普通的灰塵,被拂絲裹住,慢慢化作灰白色的粉末。


    李長生沒說話,隻是繼續掃著。他的動作不快,像在掃自家門檻上的土,一下是一下,拂塵過處,怨毒霧就像遇到了克星。他掃到那女子魂影身邊時,特意放慢了動作,拂絲輕輕擦過她掐人的手腕。


    女子魂影渾身一顫,眼裏的瘋狂突然退潮,她看著被自己掐得快要消散的魂影,又看了看地上的半截發簪,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次不是怨毒的嘶吼,是委屈的淚,像受了欺負的姑娘終於見到能說理的人。黑霧從她身上絲絲縷縷地往下掉,被拂塵輕輕掃走,露出她原本清秀的麵容。


    “俺們村的老道士常說,恨這東西,就像牆角的黴,你越不理它,它越瘋長;掃一掃,見了光,就長不起來了。”李長生一邊掃,一邊慢悠悠地說,“他掃道觀時,連蛛網裏的蟲子都要輕輕挑出去,說‘它也隻是想找個地方躲雨’。”


    拂塵上的幹樹葉被霧氣打濕,竟滲出淡淡的綠光,那是老道士生前掃過的藥草葉,帶著點治病救人的暖。這綠光混著拂絲的草木味,鑽進怨毒霧深處,那些最濃的黑霧開始劇烈翻騰,像是被什麽東西軟化了。


    一個被怨毒激得要砍同門的修士,被拂塵掃過識海,突然愣住了——他想起小時候,眼前的同門曾把最後一塊糖塞給了他,眼裏的殺意褪去,換成了羞愧的紅。他扔掉劍,對著同門深深一揖,兩人身上的怨毒霧“唰”地散了。


    李長生掃到幽穀最深處,那裏有團黑霧凝成的漩渦,裏麵裹著無數最強烈的恨:被背叛的、被殺害的、被拋棄的…漩渦旋轉得越來越快,像是要把整個幽穀都吸進去。李長生舉起拂塵,對著漩渦中心,猛地掃了三下。


    “唰!唰!唰!”


    三聲脆響,像老道士掃淨供桌的最後三下。漩渦突然停了,黑霧裏浮現出無數模糊的畫麵:負心人臨終前的懺悔、凶手午夜的噩夢、拋棄者餘生的思念…這些被怨恨掩蓋的“悔”與“念”,在拂塵的掃動下露了出來,黑霧瞬間失去了毒性,化作漫天飛絮,被風一吹就散了。


    女子魂影撿起地上的發簪,對著被自己掐過的魂影鞠了一躬,兩人相攜著往幽穀外走,身影在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幽穀裏的草木重新抽出嫩芽,岩石上的坑窪裏滲出清水,空氣裏的腐臭味被草木清香取代,幹淨得能聞到遠處的鳥鳴。


    李長生收起拂塵,用藍布條擦了擦拂絲上的灰,嘟囔道:“馬尾掉得太多,掃起來漏風,回頭找匹老馬的尾巴毛,摻點棉線,紮結實點。”


    他扛著拂塵往幽穀外走,腳步踩在新冒的草芽上,輕快得像走在雨後的田埂。玄誠子望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柄沾著草屑的舊拂塵和遠處透明的魂影,突然明白——這掃淨怨毒霧的拂塵,掃淨的何止是霧,分明是那些被怨恨困住的心,是藏在“恨”底下的“痛”與“悔”。最普通的桃木柄,帶著一輩子的“掃塵”與“容讓”,憑著最樸素的動作,打散了積年的怨毒,因為能化解恨的從不是更強的戾氣,是那些“見過你的痛,也容得下你的悔”的日常溫暖,是老道士掃蛛網時的輕,是挑蟲子時的柔,是讓怨恨也能喘口氣的“原來你也不是天生想恨”的體諒。


    一個剛從怨毒中解脫的魂影,在消失前對著李長生的方向,輕輕鞠了一躬,像在感謝這場讓恨消散的清掃。眾人跟在後麵,鼻尖縈繞著草木與桃木的清香,原來再濃的怨,再毒的霧,也經不住一柄掃過人間煙火的舊拂塵,掃過之處,恨散了,心淨了,路也亮了。


    幽穀外,拂塵的藍布條被風吹得輕擺,像在說:這世間哪有化不開的怨?不過是蒙了太多灰,掃一掃,見了光,就知道——恨的盡頭,往往藏著沒說出口的“我也曾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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