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青石村,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屋簷下掛著冰淩,在午後微弱的陽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村口那株百年老槐,虯枝盤曲,積雪壓彎了枝條,如同一尊沉默的白色巨獸。


    李長生裹著那件油光發亮的破棉襖,抄著手,縮著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慢吞吞地踱到老槐樹下。樹下有塊磨盤大的青石,被雪埋了半截。他費力地扒拉開石麵上的積雪,露出冰涼的石麵,然後一屁股坐了上去。寒意透過單薄的棉褲,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從懷裏摸索出半塊凍得梆硬的雜麵餅子,湊到嘴邊,用僅剩的幾顆槽牙費力地啃著。餅渣混著唾沫星子掉在雪地上,很快被幾隻不怕冷的麻雀發現,蹦跳著啄食。


    寒風卷著雪沫子,打著旋兒從他麵前刮過。他眯起渾濁的老眼,望著遠處被積雪覆蓋的田野和山巒,眼神空洞,仿佛在發呆,又仿佛在回憶著什麽遙遠的東西。隻有啃餅子的細微咀嚼聲,在寂靜的雪後村落裏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啃下最後一口硬餅,喉結艱難地滾動,將那粗糙的混合物咽下時——


    天空,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並非陽光破雲,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帶著金屬質感的金色光芒,如同融化的金箔,瞬間鋪滿了整個蒼穹!陽光被這金芒徹底吞噬,整個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毫無溫度的黃金熔爐!空氣瞬間變得粘稠、沉重,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裁決”意味。落下的雪花不再是白色,而是變成了無數細小的、旋轉的金色符文,還未落地便已消散。


    一股宏大、冰冷、仿佛天道本身意誌降臨的氣息,如同無形的磨盤,緩緩碾過整個空間。沒有憤怒,沒有慈悲,隻有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審判”!


    一道由純粹金光凝聚而成的、巨大到遮蔽了半邊天空的符籙虛影,無聲無息地在蒼穹之上顯現!符籙結構繁複玄奧到了極致,每一筆每一劃都由億萬旋轉的金色符文構成,蘊含著裁決萬物、判定生死的至高法則!符籙中心,一個巨大的、由無數細密到無法看清的審判符文構成的“罰”字,緩緩旋轉,散發出令人靈魂凍結的恐怖威壓!


    聖光殿最高裁決——大衍金符!非人力所書,乃凝聚聖光殿萬載信仰、溝通天道法則所生的終極審判之力!此符一出,代天行罰,判定目標之“罪”,降下湮滅之劫!


    金符的目標,赫然便是青石村!更準確地說,是村口老槐樹下,那個剛剛咽下最後一口硬餅的老農!


    嗡——!!!


    巨大的金符虛影緩緩旋轉,中心那個冰冷的“罰”字驟然亮起!一道凝練如實質、仿佛由熔化的天道法則本身構成的金色光柱,帶著裁決萬物、抹除存在的絕對意誌,無視空間距離,瞬間鎖定李長生,如同九天銀河倒灌,轟然落下!


    光柱所過之處,空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留下一條絕對真空、絕對死寂的金色軌跡!雪花、空氣、光線,乃至時間本身,在這裁決之光麵前,都如同虛幻的泡影,瞬間被分解、淨化、歸零!


    死亡的陰影,冰冷而絕對,瞬間籠罩了整個村落!


    就在這代表天道裁決的金色光柱即將觸及老槐樹那積滿白雪的樹冠,即將把樹下那個渺小的身影徹底化為虛無的刹那——


    李長生咽下了那口硬餅。粗糙的餅渣刮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堵”感。


    “咳…咳咳…”


    他下意識地、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隨著咳嗽劇烈地顫抖,布滿皺紋的臉漲得通紅。他猛地彎下腰,一手撐住冰冷的青石,一手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試圖把那口噎在喉嚨裏的“氣”順下去。


    隨著他這劇烈的咳嗽和捶打胸腔的動作,一股帶著濃重食物發酵酸腐味和肺腑深處沉積濁氣的腥熱氣息,被他猛地從喉嚨深處咳噴了出來!


    “噗——!”


    一口微黃的、帶著食物殘渣和渾濁粘液的濃痰,混著剛才啃餅子掉落的碎屑,被他這用盡全力的一咳,如同離弦之箭般,從口中激射而出!這口濃痰帶著一個老農勞作一生、肺腑積鬱的所有濁氣,劃出一道微黃的拋物線,不偏不倚,正朝著頭頂那株積滿厚雪的老槐樹最高的一根枯枝——飆射而去!


    就在這口承載著凡塵濁氣的濃痰離口激射的瞬間!


    蒼穹之上,那道代表天道裁決、即將降下湮滅之劫的金色光柱,恰好鎖定目標,轟然落下!


    那口微不足道、混合著食物殘渣和肺腑濁氣的微黃濃痰,如同投入純淨金色熔爐的一粒汙穢塵埃,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看似能裁決萬物、淨化一切的聖光領域,精準無比地撞在了老槐樹最高那根枯枝末端——一顆被積雪半掩、早已幹癟發黑、卻依舊頑強掛在枝頭的野槐樹豆莢之上!


    “啪嗒!”


    一聲輕微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粘膩聲響。


    濃痰如同最粘稠的膠水,瞬間糊滿了那顆幹癟的槐樹豆莢!


    就在痰液與豆莢接觸的刹那!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底層、最頑強、最“不服”的抵抗意誌,被那口濃痰中蘊含的凡塵濁氣和野槐豆莢本身那曆經風霜、枯而不朽的頑強生命力,極其偶然地混合、激發、無限放大!這股意誌微弱卻帶著一種令天道厭棄、令法則皺眉、令高高在上的裁決都為之“遲疑”的絕對“悖逆”屬性!


    那顆被濃痰糊住的、幹癟的野槐豆莢,被這放大的“悖逆”意誌加持,瞬間發生了恐怖的異變!


    豆莢表麵幹枯的莢皮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力,猛地鼓脹、飽滿!莢殼上那些代表風霜侵蝕的黑色斑點,如同睜開的眼睛,流淌出粘稠的、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液體!豆莢內部,那顆早已幹枯、本該毫無生機的種子,竟在濃痰的包裹下瘋狂地搏動起來,如同一個被強行喚醒的、充滿怨毒的心髒!


    “啵!”


    一聲輕微的爆裂聲!


    那顆異變的野槐豆莢猛地炸開!無數根細如牛毛、卻堅韌無比、閃爍著暗紅血光的黑色尖刺,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怨毒,混合著粘稠的暗紅血水、濃痰的汙濁以及幹癟種子的碎末,化作一片散發著濃烈“悖逆”與“汙穢”氣息的暗紅血霧,猛地向上噴發、擴散!


    這片悖逆血霧無視了空間的距離,在法則的引導下,如同最卑微生靈向至高天道發出的無聲咆哮,精準無比地朝著蒼穹之上、那道轟然落下的裁決金光的源頭——那枚巨大金符虛影的核心,那個旋轉的、冰冷的“罰”字——逆衝而去!


    大衍金符那代表天道意誌的、冰冷無情的運轉軌跡,在悖逆血霧撲麵而至的刹那,如同精密的齒輪卡進了一粒最肮髒的砂礫!


    那旋轉的、由億萬審判符文構成的“罰”字,在接觸血霧邊緣的瞬間,猛地一滯!構成“罰”字的無數金色符文,如同被潑上了強酸,發出“滋滋”的恐怖哀鳴!原本流暢運轉、蘊含天道至理的符文軌跡,瞬間被那粘稠汙穢的血霧侵蝕、扭曲、遲滯!


    “悖逆…汙濁…幹擾天道…邏輯…錯誤…!!!”


    一股冰冷、混亂、帶著強烈“排異”反應的意念波動,第一次從那枚代表絕對秩序的金符中散發出來!它那由純粹信仰和天道法則構建的“審判邏輯”,在這股源自底層生靈的、蠻不講理的“悖逆”意誌麵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嗤嗤嗤!


    巨大金符虛影的邊緣,開始劇烈地波動、閃爍!無數細密的、如同裂紋般的暗紅色紋路,從與悖逆血霧接觸的核心區域瘋狂蔓延開來!那暗紅紋路如同擁有生命,瘋狂地侵蝕、汙染著純粹的金色符文!裁決金光變得不再穩定,明滅不定,如同接觸不良的燈管!


    轟——!!!


    裁決金光與悖逆血霧在虛空中猛烈碰撞!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隻有一種無聲的、法則層麵的劇烈湮滅與互相汙染!


    金光試圖淨化血霧,卻如同清水試圖洗淨墨汁,自身反而被迅速染黑!血霧試圖侵蝕金光,卻也在那至高的法則力量下不斷蒸發、消散!兩者僵持著,互相消耗、汙染、扭曲!


    整個巨大的金符虛影,在核心處那劇烈衝突的汙染下,如同被投入染缸的雪白綢緞,迅速地變得黯淡、渾濁、布滿猙獰的暗紅斑駁!它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如同億萬琉璃同時碎裂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刺耳鳴響!


    終於——


    哢嚓!哢嚓!哢嚓!


    令人頭皮發麻的碎裂聲密集響起!


    那枚遮蔽天穹、代表聖光殿最高意誌和天道裁決的“大衍金符”,從核心那個被汙染得麵目全非的“罰”字開始,如同被蛀空的琉璃神像,寸寸龜裂、崩解!


    無數塊或大或小、邊緣流淌著暗紅汙跡的金色碎片,如同秋日裏被狂風卷落的枯葉,帶著一種淒涼的、失去所有神性的黯淡光芒,紛紛揚揚地從高天之上飄落下來!


    沒有毀滅性的能量爆發,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鳴。隻有一片片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光澤、如同破爛金箔般的碎片,在寂靜的雪後天空中,無聲地、緩慢地飄零、墜落。


    它們劃過冰冷的空氣,落在村中的屋頂上、積雪裏、光禿禿的樹枝上…發出極其輕微的“噗噗”聲。


    老槐樹下,李長生終於順過了那口氣。他停止了咳嗽,胸膛劇烈起伏著,臉上因用力而漲紅的血色慢慢褪去,恢複成往日的灰黃。他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嘴角咳出的唾沫星子,又揉了揉被冷風吹得發澀的眼睛。


    他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望向天空。幾片黯淡的金色碎片正晃晃悠悠地飄落下來,其中一片有巴掌大小,邊緣帶著焦黑的痕跡,正好落在他腳邊的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噗”聲。


    李長生眯起老眼,盯著那落在雪地裏的金色碎片看了半晌。碎片黯淡無光,沾著點雪沫子,上麵似乎還有些彎彎曲曲、已經模糊不清的紅色紋路。


    他彎下腰,伸出粗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片冰冷的碎片從雪地裏撿了起來。碎片入手微沉,帶著金屬的涼意,但毫無靈性,就像一塊破銅爛鐵。


    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還用指甲摳了摳上麵模糊的紅痕,似乎想弄明白這是啥玩意兒。


    “啥破銅片子…”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臉上帶著點嫌棄。大概是覺得這玩意兒凍手,又沒啥用,他隨手一拋,將那片黯淡的金色碎片丟進了老槐樹根旁,那個積滿了枯葉和殘雪的樹洞裏。


    碎片落入黑暗的樹洞深處,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再無動靜。


    李長生不再理會,他緊了緊破棉襖,抄起手,重新縮起脖子,目光放空,望向遠處白茫茫的山野。雪後的寒風依舊凜冽,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掠過老槐樹下,發出嗚嗚的輕響。


    幾日後,村中的孩童在雪地裏嬉鬧。一個孩子眼尖,在村西頭王寡婦家塌了半邊的柴房頂上,發現了幾片閃閃發光的“金葉子”。孩子們歡呼著爬上屋頂,小心翼翼地撿了下來。


    “金葉子”入手冰涼,沉甸甸的,有巴掌大小,邊緣不規則,像是從什麽大東西上崩下來的碎片。表麵大部分是暗淡的金色,但有些地方還殘留著奇特的、彎彎曲曲的紅色紋路,摸上去有細微的凹凸感。


    “是金子嗎?”一個孩子用牙咬了咬,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卻咬不動。


    “不像,太硬了!”另一個孩子撿起石頭砸了砸,碎片紋絲不動,隻濺起幾點火星。


    “管他呢,亮閃閃的,好看!”最大的孩子把碎片分給小夥伴,“拿回去磨光滑了,當護心鏡玩!”


    村東頭的趙木匠,正在為新打的櫃子安裝銅合頁。他拿起一塊前兩天在院牆根撿到的、巴掌大的暗金色碎片。這碎片邊緣鋒利,一麵光滑,另一麵卻布滿了密密麻麻、如同鬼畫符般的凹痕。


    “這玩意兒,當墊片正合適!”趙木匠比劃了一下櫃門和櫃體的縫隙,拿起錘子,小心翼翼地將這塊鋒利的暗金碎片墊在合頁下方,然後用釘子敲實。碎片堅硬無比,釘子敲上去隻留下淺淺的白印。


    “嘿,別說,比銅片還結實!”趙木匠滿意地推了推櫃門,嚴絲合縫。


    唯有李長生的小院,依舊平靜。雪化了又凍,院子裏泥濘不堪。他正穿著那雙沾滿泥漿的草鞋,用鐵鍬費力地鏟著院裏的爛泥,想墊出一條能落腳的小路。泥漿被鏟起,甩到牆角,發出沉悶的聲響。


    老槐樹下的樹洞裏,那片被他隨手丟棄的金色碎片,靜靜地躺在黑暗和枯葉之中。偶爾有寒風灌入樹洞,卷起幾片枯葉,拂過冰冷的碎片表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碎片上那幾道模糊的暗紅汙痕,在黑暗中,似乎比落雪時更加深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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