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場雪,細碎如鹽,悄無聲息地覆蓋了青石村。屋頂、草垛、枯枝都裹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空氣清冽得如同冰鎮的井水。李長生起得比往日更早,踩著咯吱作響的新雪,在自家小院裏慢吞吞地掃雪。一把竹枝紮成的舊掃帚,在他手裏顯得有些笨拙,掃過的地方,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和散亂的雪沫子。


    他掃得很專注,或者說,是種習慣性的麻木。掃帚刮過凍硬的地麵,發出“沙沙”的單調聲響。幾隻麻雀縮在光禿禿的棗樹枝頭,羽毛蓬鬆,偶爾發出幾聲短促的啾鳴。


    就在他掃到院門口,準備將一堆攏起的濕雪掃到籬笆外時——


    天地間的空氣驟然變得“稀薄”起來。


    並非寒冷加劇,而是一種奇異的“潔淨”感。落下的雪花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過濾,每一片都變得更加晶瑩剔透,邊緣折射著近乎聖潔的微光。空氣中彌漫的柴火味、泥土氣、甚至生命本身的氣息,都被一種純粹到極致、近乎虛無的“淨化”之意所取代。風停了,連麻雀都僵在枝頭,保持著振翅欲飛的姿態,如同琥珀中的標本。


    沒有威壓,沒有異象,隻有一種令人靈魂都感到“蒼白”的絕對秩序。


    一道身影,如同由凝固的光輝雕琢而成,無聲無息地降臨在院門外三尺之地的雪地上。來人一身毫無瑕疵、不染塵埃的純白長袍,袍角垂落,未曾沾上一星半點的雪沫。他麵容俊美得不似凡人,卻毫無生氣,如同神殿中供奉的神像,眼神淡漠空寂,倒映著整個世界的冰冷輪廓。他背後,三對由純粹光能構成的巨大羽翼緩緩舒展,每一根光羽都流淌著淨化萬物的神聖氣息,羽翼的邊緣微微模糊,仿佛隨時要融入這片被“淨化”的天地。


    聖光殿,淨世聖使,輝耀。一個行走的“淨化”法則,所過之處,汙穢自消,異端自焚。萬劍閣的鋒芒、九霄劍塚的純粹、大輪寺的金身、天符宗的符籙、萬獸山的蠻力…在他眼中,皆是偏離了“聖光”正道的混沌與扭曲。他來此,隻為執行最終的“淨化”——以絕對的光明,將這片扭曲因果、滋生“異數”的汙濁之地,連同其核心,徹底從這個“不潔”的世界中“擦除”。


    輝耀那空洞漠然的目光,落在院中那個正笨拙掃雪的老農身上。他眼中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執行既定指令般的絕對理性。他緩緩抬起了右手,那隻手完美無瑕,如同最上等的白玉雕成,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張開。


    沒有咒語,沒有法印。


    隨著他抬手的動作,整個空間都向內塌縮了一瞬!院門上積著的薄雪無聲滑落,籬笆縫隙裏的枯草瞬間化為飛灰,連李長生呼出的白氣都在離口的刹那被分解、淨化,消失無蹤!


    一點純粹到無法形容、仿佛能灼穿靈魂的熾白光芒,在輝耀掌心上方悄然凝聚。那不是火焰,不是能量,而是“淨化”這個概念本身的具現化!光芒的核心,隱隱可見一個由無數細密到極致的幾何光紋構成的、不斷旋轉收縮的“湮滅奇點”!


    “汙濁之地,歸於虛無。”輝耀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冰冷的機械合成音。


    掌心的熾白奇點光芒大盛!一道凝練如實質、卻又虛幻得仿佛不存在於這個維度的純白光束,無聲無息地射出!光束所過之處,空間被“淨化”,留下一條絕對真空、絕對死寂的筆直軌跡!沒有熱量,沒有衝擊波,隻有萬物歸零的絕對死寂!光束的目標,正是李長生的心髒!一旦被其觸及,物質將被分解為最原始的光子,靈魂將被徹底格式化,不留一絲存在過的痕跡!


    就在這代表絕對淨化的湮滅光束即將洞穿虛空,觸及李長生破舊棉襖的刹那——


    李長生正費力地將掃帚頭探出院門,想把那堆濕雪掃出去。掃帚柄被凍得有些滑手,他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了些,手腕一抖。


    這一抖,動作幅度不大,卻讓掃帚頭邊緣幾根幹枯斷裂的竹枝,輕輕掃過了院門門檻旁一小塊未被掃淨、混著泥土和雞屎的肮髒雪堆!


    “噗。”


    一聲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輕響。


    幾滴渾濁不堪、散發著腥臊氣的黑黃色泥水雪沫,被掃帚頭帶起,如同最卑微的塵埃,朝著院門外、輝耀聖使那懸停在雪地之上、纖塵不染的純白袍角——濺射而去!


    就在這幾滴汙濁泥雪濺射而出的瞬間!


    輝耀掌中那道代表絕對淨化的湮滅光束,恰好激射而至!


    那幾滴微不足道、混合著泥土雞糞的汙濁液體,如同投入熾白烈焰的幾粒黑沙,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看似能淨化一切、湮滅萬物的神聖光域,精準無比地濺在了輝耀聖使那垂落在地、完美無瑕的純白袍角之上!


    嗤——!


    一聲如同冰水滴入滾燙油鍋般的、令人牙酸的劇烈聲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輝耀聖使那空洞漠然、如同神隻俯瞰塵寰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無法理解的“數據流紊亂”!他那由純粹光能構成、代表著絕對秩序與潔淨的“淨世聖袍”,在接觸那汙濁泥雪的刹那,如同最精密的電路板被潑上了強酸!


    被泥雪沾染的那一小片袍角,熾白聖潔的光芒瞬間黯淡、扭曲!構成袍角的光能絲線發出刺耳的尖嘯,如同被汙染的銀線般迅速變得灰暗、焦黑!那混合著泥土雞糞的汙穢,仿佛擁有生命般,順著光能絲線瘋狂蔓延、侵蝕!更可怕的是,那汙穢中蘊含的“混沌”、“無序”、“生命代謝的殘餘”等與“絕對淨化”截然相反的法則信息,如同最惡毒的病毒代碼,瞬間侵入了輝耀聖使由純粹光與秩序構建的“神聖邏輯核心”!


    嗡——!!!


    輝耀聖使周身那穩定流轉的聖光猛地劇烈波動、閃爍!如同電壓不穩的燈泡!他背後那三對舒展的光翼,邊緣處開始出現細微的、如同毛刺般的失真和扭曲!掌中那道即將觸及目標的湮滅光束,在距離李長生棉襖不足一寸之處,如同信號中斷般劇烈閃爍、明滅不定,最終“噗”地一聲,徹底潰散成點點逸散的、不再純淨的黯淡光屑!


    “汙…染…邏輯…錯誤…核心協議…衝突…!!!”


    一連串冰冷、急促、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如同失控的警報,第一次從輝耀聖使那完美無瑕的口中迸發出來!他那張俊美如神像的臉龐上,第一次浮現出不屬於“聖使”的、近乎“痛苦”的扭曲表情!構成他身軀的純粹光能,此刻如同被倒入墨汁的清水,以沾染汙穢的袍角為中心,迅速變得渾濁、黯淡、甚至泛起不祥的灰黑色漣漪!


    一股強烈的、源於“存在”本身的排斥感,猛地衝擊著他的核心!他感覺自己這具由聖光殿最高法則凝聚的“淨世之軀”,正在被這片“汙濁”的空間,被那濺在袍角的卑微汙物,強行標記為“異端”、“錯誤”、“需要被淨化的對象”!


    嗡!嗡!嗡!


    刺耳的警報聲在他“意識”深處瘋狂尖嘯!係統自檢的紅光瘋狂閃爍!核心邏輯回路因無法處理“自身被汙染”的悖論而劇烈過載!


    “錯誤!錯誤!最高優先級指令:清除汙染源!清除自身汙染!”冰冷的電子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混亂和尖銳!


    輝耀聖使猛地低頭,看向自己袍角那片迅速擴散的汙跡,那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燃燒起一種非人的、冰冷的瘋狂!他毫不猶豫,並指如刀,指尖凝聚起最後殘存的、被汙染得不再純粹的灰白色“淨化”光刃,狠狠朝著自己那被玷汙的袍角——以及連帶的那一部分“被汙染”的光能軀體——斬落!


    嗤啦——!!


    一道灰白色的光刃閃過!


    被泥雪濺射到的那部分袍角,連同下方一小片已變得灰暗渾濁的光能軀體,被齊刷刷地斬斷、剝離!


    那截斷落的、沾染汙穢的袍角和光能碎片,還未落地,便在空中劇烈扭曲、沸騰,發出“滋滋”的恐怖聲響,最終如同暴露在陽光下的墨汁,徹底蒸發、湮滅,隻留下一縷極其微弱、卻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焦糊和雞屎味的青煙!


    “邏輯…損毀…17.83%…能量核心…不穩定…強製撤離指令…啟動!”


    輝耀聖使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強烈的電子雜音。他斷臂處的光能斷麵劇烈閃爍、扭曲,試圖重構,卻不斷有細碎的灰黑色光屑崩落。他背後那三對光翼的光芒也黯淡了大半,邊緣處如同信號不良般不斷閃爍、撕裂。


    他再不敢停留一瞬,甚至不敢再看向那個依舊在笨拙掃雪的老農。僅存的、相對完好的左手猛地一揮!


    “嗡——!”


    一道極其不穩定、邊緣模糊撕裂的灰白色空間門在他身前強行洞開!門內不再是純淨的光明,而是翻滾著混亂數據流和空間亂流的漩渦!


    輝耀聖使毫不猶豫,拖著殘損的身軀和不斷逸散灰黑光屑的斷臂,一頭紮進了那混亂的空間門中!


    空間門在他進入後劇烈扭曲、閃爍了幾下,發出一聲如同老舊電視關閉時的“滋啦”噪音,瞬間坍縮消失!


    隻留下院門外雪地上,一個淺淺的、被瞬間高溫灼出的圓形焦痕,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令人皺眉的焦糊味和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頑固的雞屎腥臊氣。


    院子裏,李長生似乎終於把門口那堆濕雪掃了出去。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拄著掃帚歇了口氣,渾濁的目光茫然地掃過院門外雪地上那個突兀的焦黑圓圈。


    他咂了咂嘴,似乎覺得有點冷,縮了縮脖子,將破棉襖裹得更緊了些。他抬起腳,穿著草鞋的腳掌在那焦黑圓圈邊緣的積雪上隨意地蹭了蹭,刮掉鞋底沾的泥雪。


    “嘖,這雪,掃不幹淨…”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扛起掃帚,轉身慢吞吞地走回屋簷下。掃帚頭上,幾根枯黃的竹枝尖上,還沾著一點微不可察的黑黃色泥雪混合物。


    幾日後,村尾的劉鐵匠鋪子裏,爐火正旺。劉鐵匠赤著膀子,揮汗如雨,叮叮當當地敲打著一塊燒紅的鐵條。火星四濺中,他忽然停下錘子,皺著鼻子使勁嗅了嗅。


    “怪了…”他嘟囔著,目光落在打鐵爐旁一小堆用來淬火的、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清水上。水很清澈,可不知為何,水麵上方一小片空氣,看起來有些“別扭”。光線經過那裏時,似乎發生了極其微弱的扭曲,就像隔著不均勻的玻璃看東西。


    更怪的是,他總覺得那水桶附近,隱隱飄著一股極淡極淡、若有若無的…像是燒焦的羽毛混合著什麽東西餿了的味道?可仔細去聞,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邪門…”劉鐵匠搖搖頭,隻當是自己被爐火熏得嗅覺失靈了,舀起一瓢水,“嗤啦”一聲澆在通紅的鐵條上。白霧蒸騰,那點微弱的扭曲和怪味也隨之消散了。


    村中的小廟裏,守廟的老啞巴正顫巍巍地給供桌上的泥塑神像擦拭灰塵。神像有些年頭了,彩繪斑駁。他用一塊幹淨的軟布,小心翼翼地拂去神像肩膀上的積灰。


    當布片擦過神像垂落的袍角時,老啞巴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大了!隻見那原本該是泥塑彩繪的袍角邊緣,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小片極其微小的、如同被煙熏火燎過的焦黑色痕跡!那痕跡隻有指甲蓋大小,顏色深黑,邊緣參差不齊,摸上去竟有種異常的“光滑”感,完全不似泥塑的粗糙,更像是…某種被高溫瞬間熔融又凝固的琉璃?


    老啞巴嚇得手一抖,布片掉在地上。他撲通一聲跪倒在神像前,咿咿呀呀地比劃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驚恐和敬畏,以為是神明顯靈降下了什麽神跡或警示。


    唯有李長生的小院,依舊平靜。雪後初晴,陽光照在幹淨的院子裏。他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屋簷下,就著暖陽,眯著眼睛,用一把小銼刀,慢條斯理地修理著那把豁了口的舊掃帚。他小心地銼平一根斷裂的竹枝尖,又用麻繩仔細地纏緊鬆動的捆紮處。


    掃帚頭上,那點曾沾染過泥雪汙物的竹枝尖,早已被他銼得幹幹淨淨,看不出絲毫痕跡。幾隻麻雀在清掃過的雪地上蹦跳,啄食著草籽。李長生偶爾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掠過院門外雪地上那個早已被新雪覆蓋、看不出痕跡的焦黑圓圈,又低下頭,專注於手中的活計,仿佛修理好這把能掃淨冬雪的掃帚,才是他眼前唯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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