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青石村東頭的小河灣水麵平靜如鏡,倒映著岸邊垂柳初萌的嫩芽。李長生蹲在濕滑的河灘石上,腳邊放著一個磨損得厲害的舊木盆,盆裏泡著一團亂糟糟的麻線舊漁網。網眼大小不一,不少地方已經朽爛破洞,邊緣掛著幹枯的水草和幾片細小的魚鱗。


    他挽著褲腿,赤腳踩在沁涼的淺水裏,渾濁的老眼微微眯著,布滿老繭的手指在一處被水草纏爛、幾乎斷開的破洞處靈巧地穿梭著。一根磨得發亮、帶著些許鐵鏽的粗針,穿著浸泡得柔韌的麻線,在朽爛的網線上穿進穿出,發出細微的“噗噗”聲。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處理這些凡俗瑣事的專注與熟稔。阿黃趴在不遠處的柳樹下,耳朵耷拉著,懶洋洋地曬著剛升起的太陽,偶爾抬眼看看主人,又百無聊賴地閉上。


    河灘的泥土帶著特有的腥氣,混著清晨草木的清新。幾隻水黽在平滑如緞的水麵上輕盈滑動,點出細微的漣漪。一切都安寧得近乎慵懶。


    距離青石村三百裏外,地底深處。


    這裏並非天然溶洞,而是被人以邪法強行撐開、扭曲岩層形成的臨時通道。通道僅容一人通過,四壁是蠕動的、散發著土腥與血腥混合氣息的暗紅色肉膜,上麵布滿了虯結的青黑色血管,隨著某種沉悶的搏動緩緩起伏。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敗味。


    兩個身影正一前一後,如同鑽入腐屍的蛆蟲般,在通道中艱難而迅疾地穿行。前麵一人身形矮壯如鐵墩,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岩石質感,雙手指甲漆黑彎曲如鐵鉤,每一次抓撓肉膜壁,都帶下大塊粘稠的組織,發出“嗤啦”的撕裂聲。他正是地行宗長老“穿山叟”石魁,金丹後期修為,精擅“血壤遁地大法”。後麵跟著的瘦高個是他的得意弟子“鑽地鼠”陰七,煉氣大圓滿,此刻臉色蒼白,竭力催動法力抵禦著通道內侵蝕神魂的汙穢氣息。


    “師尊,我們…我們真要動那青石村?”陰七的聲音在沉悶的通道裏帶著顫音,“昨夜…葬土陰兵…還有前日的窺天境…”


    “閉嘴!”石魁頭也不回,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葬土那些骨頭架子蠢,我地行宗可不蠢!那老東西再邪門,總不至於連地下百丈的動靜都能察覺!‘土行珠’感應到青石村地下有一條微弱的‘地髓靈脈’分支!雖然細小,但足夠純淨!趁各方被嚇破膽,正是我等地行一脈攫取靈脈、壯大己身的天賜良機!”他眼中閃爍著貪婪與瘋狂,“待會兒聽我號令,以‘破脈錐’鑿穿靈脈節點,引動地髓之氣,為師自有秘法收取!動作要快!得手後立刻遠遁!”


    他枯爪般的手一翻,掌心多出一枚尺許長、通體漆黑、尖端卻閃爍著一點詭異銀芒的尖錐。錐體上刻滿了扭曲的符文,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破滅氣息。陰七看著那破脈錐,喉結滾動了一下,壓下心中的恐懼,眼中也湧起一絲對力量的渴望。


    **九霄雲庭,觀星台。**


    觀星真人麵前懸浮的周天星辰儀上,代表“地脈”與“邪煞”的區域,在東荒青石村地下位置,驟然亮起一個極其微弱的、卻帶著不祥血光的點。這點光芒在儀軌上如同針尖般渺小,卻像一根毒刺,紮在觀星真人眼中。“地行宗…不知死活的小蟲子…”他枯槁的嘴唇無聲翕動,眼中沒有絲毫意外,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他甚至懶得去看結局,隻是緩緩閉上眼,指尖掐了一個清心訣,仿佛在隔絕某種即將到來的、令人不適的噪音。身後的真傳弟子們,經過前兩日的驚嚇,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喘,隻是死死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中州天機城,聽雨樓。**


    百曉生正對著麵前堆積如山的玉簡和靈石袋,胖臉上終於恢複了幾分生意人的從容笑意。昨夜那條“打鼾震退陰兵”的情報,讓他賺得盆滿缽滿。忽然,他手腕上那串諦聽舍利念珠中,一顆代表“地脈異動”的珠子微微震動了一下,表麵浮現出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土黃色光點和一絲扭曲的血色細線。


    “嗯?”百曉生眉梢一挑,神識瞬間掃過。


    “地行宗…石魁?目標…還是青石村?地下靈脈?”他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極其古怪,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他飛快地取出一枚新玉簡,烙印道:“添頭消息:地行宗石魁攜徒陰七,正以‘血壤遁地大法’潛行,目標鎖定青石村地下疑似靈脈。見證湮滅級事件概率:十成。此消息免費附贈於昨夜情報購買者。” 玉簡化作流光四散飛出。百曉生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戲的弧度:“這年頭,送死的都排著隊來…也好,省得老夫到處找素材。”


    **葬土血窟。**


    骸骨尊浸泡在汙血池深處療傷,魂火黯淡。孽鏡的裂痕依舊刺目。但一股微弱的地脈波動夾雜著熟悉的血壤遁地邪氣,如同蚊蚋的嗡鳴,還是驚動了他。“又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他魂火中閃過一絲煩躁,連探查的欲望都欠奉。“吵…煩…”一個意念波動在血池中散開,隨即沉入更深的汙穢之中。


    石魁師徒已經潛行至青石村正下方,距離河灣不過數十丈之遙。那縷微弱卻純淨的地髓靈脈氣息,如同黑暗中誘人的燈火,讓石魁的心髒狂跳不已。“到了!就在前麵!”他通過神識傳音,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陰七,準備好‘納元玉瓶’!看我破開它!”他眼中凶光畢露,枯瘦的手臂肌肉賁張,緊握那枚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破脈錐,將全身精純的土行邪力瘋狂灌入!


    破脈錐尖端那點銀芒驟然暴漲,化作一道凝練到極致的、帶著撕裂大地法則的毀滅光束!錐體上扭曲的符文瞬間亮起,散發出刺鼻的硫磺與血腥混合的惡臭!石魁低吼一聲,手臂筋肉墳起,用盡全力,將破脈錐朝著前方那層在邪法感知中異常“薄弱”的靈脈節點岩層,狠狠刺去!


    “給我開——!”


    就在破脈錐那凝聚了石魁畢生邪力、足以瞬間洞穿百丈精鋼岩、撕裂小型靈脈的毀滅光束即將噴薄而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河灘上,李長生正捏著那根粗針,小心翼翼地穿過最後一處朽爛網線的斷茬。他手指微微用力,將麻線拉緊,試圖打上一個牢固的結。這處破洞實在太大,網線朽爛嚴重,他拉扯得有些費力,眉頭微皺,手腕下意識地多用了幾分暗勁。


    “嗤啦——!”


    一聲輕微的、如同撕裂朽布的聲響從漁網破洞處傳來。那根浸泡得柔韌、但本質上依舊是凡俗麻草的線,在李長生這看似尋常、實則蘊含著足以讓大能驚駭的肉身力量一扯之下,竟硬生生將那幾縷本就朽爛不堪的舊網線徹底繃斷了!


    繃斷的瞬間,一股無形的、源自李長生“存在”本身的磅礴力量,順著那根被拉緊的麻線,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又像是被這小小的“斷裂”所擾動,沿著某種玄奧莫測的軌跡,無視了泥土岩石的阻隔,瞬間傳遞到了地底深處!


    這股力量並非刻意釋放,更像是一個巨人在專心修補一件小玩意時,指尖不經意間泄露的一絲力道。它粗糙、原始、不帶任何神通法訣的痕跡,隻有一種純粹的、壓倒性的“存在”感!


    地底通道中。


    石魁手中的破脈錐尖端,那點毀滅性的銀芒已經膨脹到了極致,即將化作撕裂一切的洪流!他臉上的獰笑剛剛浮現……


    “噗!”


    一聲沉悶得如同戳破爛西瓜的輕響。


    那根凝聚了石魁畢生邪力、無堅不摧的破脈錐,那足以撕裂靈脈的恐怖光束還未及射出,錐尖那點最核心、最凝練的銀芒,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緊接著,一股無法形容、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如同無形的大手,順著破脈錐內部精密的符文回路和能量通道,逆溯而上!


    “哢嚓嚓——!”


    堅硬無比、銘刻著邪道符文的錐體,如同被億萬根無形鋼針同時穿刺,瞬間布滿蛛網般的裂紋!然後,在石魁和陰七驚駭欲絕、凝固的目光中,無聲無息地崩解,化為最細微的金屬粉塵,簌簌落下!


    這還沒完!


    那股力量並未因摧毀破脈錐而消散!它如同附骨之蛆,順著石魁緊握錐柄的手臂,瞬間蔓延而上!


    “啊——!!!” 石魁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那條灌注了土行邪力、堅硬堪比精鐵的手臂,從指尖開始,皮膚、肌肉、骨骼…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粉碎機,寸寸崩解!碎裂!化為血霧和骨粉!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劇痛和死亡的恐懼讓石魁瞬間崩潰,他本能地想催動血壤遁地大法逃遁!然而,那股力量早已侵入他體內!他賴以橫行地底的土行金丹,在接觸到那力量的瞬間,如同烈日下的露珠,“嗤”地一聲,連掙紮都沒有,便蒸發得無影無蹤!他全身的經脈、氣海、乃至魂魄本源,都在那股純粹而蠻橫的“存在”之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然後……徹底瓦解!


    “師…師尊?!” 陰七嚇得魂飛魄散,眼睜睜看著自己心目中強大無比的師尊,在不到一息的時間裏,從手臂開始,整個身體如同沙雕般迅速崩塌、湮滅!他甚至能看到石魁臉上那凝固的、極致的痛苦與難以置信的恐懼!


    陰七想逃,想尖叫,但那股毀滅了石魁的力量餘波,如同無形的潮汐掃過!


    “噗!”


    陰七的身體如同被重錘砸中的瓷器,瞬間爆開!化為一片混合著碎骨、爛肉、內髒殘渣和破碎衣物的腥紅血霧!連一絲殘魂都未能逃脫,徹底消散在汙穢腥臭的通道之中。


    整個地底通道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四壁蠕動的暗紅肉膜如同失去了支撐,迅速幹癟、枯萎、化為飛灰。那強行撐開的扭曲空間開始塌陷,擠壓!將石魁師徒存在過的一切痕跡——血霧、骨粉、破脈錐的金屬粉塵、以及他們自身湮滅後的殘渣——都徹底擠壓、抹平、封死在這百丈地底深處,如同從未出現過。


    河灘上。


    李長生看著漁網上再次繃斷的線頭,還有那個因為用力過猛反而撕得更大的破洞,無奈地搖了搖頭,渾濁的老眼裏帶著一絲老年人常見的、對不中用手藝的懊惱。


    “唉,這網朽得厲害,補不成了。”他歎了口氣,聲音不大,混在清晨河灣的流水聲和鳥鳴裏。


    他隨手將那團破破爛爛的漁網拎起來,抖了抖上麵的水珠,又看了看那個巨大的破洞,最終還是把它卷巴卷巴,扔進了旁邊的舊木盆裏。盆裏的水蕩漾了一下,幾片浮萍晃了晃。


    阿黃似乎被主人的歎氣聲驚醒,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小跑著過來,好奇地嗅了嗅木盆裏那團濕漉漉的破網。


    李長生拍了拍手上的水漬和麻線碎屑,彎腰端起木盆:“走吧阿黃,回家。這網…回頭當柴火燒灶膛算了。”他赤著腳,踩在冰涼濕潤的河灘石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裏走去,背影佝僂,像任何一個為修補不好家什而略感煩悶的普通老農。


    晨光灑在他花白的頭發和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襟上,河麵波光粼粼,幾隻水鳥掠過,留下清脆的鳴叫。


    河灘上,隻剩下幾塊被踩得有些淩亂的濕石頭,還有空氣中淡淡的、未散盡的麻線草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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