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將青石村裹得嚴嚴實實。白日裏趙四那瘮人的慘嚎和消失的血腳印,像無形的陰霾沉甸甸壓在村民心頭。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狗吠都少了許多,死寂中隻有風掠過枯枝的嗚咽,更添幾分詭譎。


    李長生的茅屋裏倒是暖意融融。灶膛餘燼未熄,暗紅的炭火映著土牆,烘得空氣裏都帶著鬆木的焦香。他四仰八叉躺在土炕上,身上蓋著半舊不新的藍布棉被,睡得正沉。鼾聲不高,卻極有節奏,像一架年久失修但依舊固執運轉的老風箱,悠長、沉緩,帶著胸腔深處的共鳴:“呼——嚕……呼——嚕……” 每一次吸氣,都仿佛要把整個屋子的空氣抽幹;每一次呼氣,又帶著濃重的濁氣噴薄而出。土狗阿黃蜷在炕尾,腦袋枕著主人的腳踝,隨著那鼾聲的起伏,小肚子也跟著一鼓一鼓,睡得香甜。


    這鼾聲,成了死寂村莊裏唯一持續的生命律動。


    村外三裏,亂葬崗。


    此地不知埋了多少無名枯骨,經年累月,陰氣森森。尋常白日裏都少有人靠近,此刻子夜時分,更是鬼氣衝天。荒草萋萋,磷火飄忽,殘碑斷碣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暗影。空氣粘稠冰冷,吸一口都仿佛帶著陳年墳土的腐朽氣息。


    無聲無息間,亂葬崗中心那片寸草不生的黑土地開始蠕動。如同煮沸的泥漿,翻湧起一個又一個鼓包。緊接著,一隻隻覆蓋著殘破鐵鏽甲片、裹著腐朽布片的手爪,猛地從地下探出!泥土簌簌滑落,一具具骸骨掙紮著爬出地麵。它們並非尋常骷髏,骨架漆黑如墨,眼眶中燃燒著幽綠冰冷的魂火,腐朽的甲片下依稀可見殘留的幹癟筋肉。沒有血肉的頭顱轉動著,下頜骨無聲開合,仿佛在咀嚼著冰冷的夜風。它們手中握著同樣鏽蝕不堪、卻纏繞著濃鬱怨氣的斷刀殘矛。


    陰兵借道!


    數量不下百數,它們動作僵硬卻迅捷,甫一出土,便結成森嚴的隊列,死寂無聲。為首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骸骨將軍,頭戴一頂扭曲變形的獸麵盔,眼眶中的魂火熾盛如兩團碧綠鬼燈。它手中提著一柄巨大的、布滿缺口和暗紅鏽跡的雙手戰斧,斧刃上縈繞著肉眼可見的黑色怨氣絲線。將軍空洞的眼眶“望向”青石村的方向,下頜骨猛地一張,一道無聲卻蘊含著刺骨冰寒與滔天怨念的魂波衝擊,如同無形的海嘯,率先朝著村子席卷而去!


    魂波所過之處,地麵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黑霜,荒草肉眼可見地枯萎凋零,連飄蕩的磷火都被凍結在空中。這股力量,足以瞬間凍結普通人的魂魄,將生者化為活屍!陰兵軍陣無聲啟動,邁著整齊劃一、卻沉重得讓大地都微微震顫的步伐,緊隨魂波之後,朝著那個被炊煙籠罩過的村落碾壓過去。它們的使命很簡單——吞噬生魂,擴充葬土!


    **九霄雲庭,觀星台。**


    觀星真人並未離去,依舊枯坐於周天星辰儀前。代表青石村的那顆幽暗星辰依舊沉寂,但其周圍紊亂的輔星軌跡卻讓他心神不寧。忽然,星辰儀邊緣代表“幽冥”“兵煞”的幾顆凶星驟然亮起,血光隱隱,其光芒的指向,正是東荒青石村方向!觀星真人雪白的眉毛猛地一抖:“葬土陰兵?竟敢在此時借道?不知死活!”他幾乎能預見到那片平靜的灰白煙霧下,即將爆發的恐怖反噬。他下意識地想掐算避禍之機,指尖剛動,神魂深處那“不得推演、窺探、提及”的紫金烙印驟然灼燙,痛得他悶哼一聲,指尖凝聚的靈光瞬間潰散。他隻能死死盯著星辰儀,眼中既有對陰兵愚蠢的嘲諷,更有一種近乎窒息的不安。


    **葬土血窟,骸骨王座。**


    骸骨尊眼眶中的魂火劇烈跳動著。孽鏡的裂痕尚未修複,但他通過散布在萬古大陸的“魂種”,清晰地感應到了那支他默許甚至暗中推動的陰兵部隊正撲向青石村。“蠢貨!”他魂火中閃過一絲暴戾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他試圖通過魂種強行勒令陰兵停下,但一股更龐大、更蠻橫、源自那縷炊煙殘留的法則力量,如同無形的泥沼,瞬間切斷了他與陰兵首領的聯係!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支陰兵如同撲火的飛蛾,衝向那片沉寂的黑暗。“自尋死路!”骸骨尊的意念在血池上空回蕩,帶著一絲氣急敗壞。


    **中州天機城,聽雨樓。**


    百曉生尚未從諦聽舍利碎裂的損失中緩過神,手腕上另一顆代表“幽冥異動”的珠子驟然滾燙發亮,表麵浮現出森森白骨與黑霜的影像。“陰兵借道…目標是青石村?”百曉生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化為濃濃的荒謬和幸災樂禍。“有趣!太有趣了!剛撞了南牆,轉頭就去撞那堵…不,是那座山!”他飛快地取出一枚空白玉簡,神識烙印:“最新動態:葬土陰兵借道東荒青石村。見證湮滅級事件概率:九成九。售價:五十萬上品靈石,或等價上古秘聞。”玉簡化作流光消失。他端起涼透的茶抿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靜待買家上門,也靜待那必然到來的、更加震撼的“結果”。


    **西海蜃樓仙市。**


    通明寶鑒上那片灰白煙霧依舊占據著中心位置,血紅的“永久封禁”字樣觸目驚心。逃亡的修士尚未完全散去,恐慌的餘波仍在蕩漾。突然間,寶鑒邊緣區域,代表“幽冥通道”的符文劇烈閃爍起來,指向清晰無誤——東荒!仙市中殘存的、膽子稍大些或利欲熏心的修士、情報販子們,瞬間捕捉到了這變化。


    “陰兵?借道?目標…青石村?!”


    “瘋了!葬土那些骨頭渣子徹底瘋了!”


    “快!快記錄下來!這是作大死啊!”


    “湮滅!絕對又是湮滅!賭不賭?開盤了!賭陰兵能撐幾息!”


    混亂的議論聲再次響起,帶著劫後餘生的興奮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瘋狂。無數道隱晦的神識、留影玉符、記錄法陣,再次聚焦向遙遠的東荒。這一次,沒人敢接任務,但所有人都想“見證”。


    陰森冰冷的魂波率先撞上了青石村外圍那層無形的屏障。那是李長生存在本身自然散逸形成的、隔絕一切惡意窺探與侵擾的力場。魂波如同撞上燒紅烙鐵的堅冰,發出無聲的、卻能讓靈魂顫栗的“滋滋”聲,瞬間消融瓦解!那足以凍結魂魄的冰寒怨念,連一絲漣漪都未能在那屏障上激起,便徹底化為虛無。


    緊隨其後的陰兵軍陣,已經踏入了村口那條土路。腐朽的鐵靴踏在冰冷的泥土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咚…咚…咚…”聲,死寂中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壓迫感。骸骨將軍眼眶中的魂火跳動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於魂波的失效,但它沒有停止,巨大的骨斧微微揚起,指向村中那唯一還亮著微弱炭火光芒的茅屋——李長生的家!軍陣推進的速度驟然加快!


    就在這時,茅屋裏,那悠長、沉緩的鼾聲,恰好進行到一個最深沉、最渾厚的節點。


    “呼——————嚕!!!”


    這一次的呼嚕聲,與之前截然不同!不再僅僅是聲音,而是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見的、扭曲空氣的恐怖音浪!它如同實質的衝擊波,轟然從茅屋那並不嚴實的門縫窗欞中爆發出來!


    音浪呈灰白色,帶著濃重的、凡人睡眠中特有的渾濁氣息,還混雜著灶膛鬆木燃燒後的煙火氣、燉煮臘肉的油膩味、甚至還有一絲老人身上特有的陳年汗味。這聲音粗糙、原始、毫無技巧可言,卻蘊含著一種“存在即合理”的、不容置疑的磅礴力量!


    音浪瞬間擴散!


    首當其衝的骸骨將軍,它眼眶中那兩團熾盛的碧綠魂火,如同狂風中的蠟燭,“噗”地一聲,連掙紮都沒有,瞬間熄滅!它高高揚起的骨斧,連同它漆黑堅韌的骸骨身軀,在接觸到音浪的刹那,如同被億萬柄無形的重錘同時轟擊!


    “哢嚓!哢嚓!哢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密集響起!骸骨將軍連同它胯下那匹同樣由骸骨組成的戰馬,瞬間崩解!漆黑的骨骼寸寸斷裂,化為漫天飛舞的黑色骨粉!那柄怨氣纏繞的巨大戰斧,如同脆弱的玻璃製品,碎成無數鐵鏽渣滓,連同那濃稠的怨氣,被音浪裹挾著向後席卷!


    緊接著是它身後那百餘名陰兵!


    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粉碎機!整齊的軍陣在音浪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漆黑的骸骨成片成片地爆碎!幽綠的魂火如同被吹滅的鬼燈,一簇接一簇地熄滅!鏽蝕的刀矛斷折、扭曲,化為齏粉!它們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形式的哀嚎,那源自葬土的、凝聚了無數怨念的陰兵之軀,就在這帶著煙火氣的、粗獷的鼾聲音浪中,如同烈日下的積雪,徹底消融、湮滅!


    音浪掃過,村口土路一片狼藉。沒有殘骸,沒有血跡,隻有一層厚厚的、散發著淡淡焦糊味的黑色骨灰和鐵鏽粉末,均勻地鋪滿了地麵,像下了一場詭異的黑雪。空氣裏那股刺骨的陰寒和怨毒氣息,被徹底滌蕩一空,隻剩下鼾聲餘波帶來的、帶著煙火氣的震蕩感,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鬆木焦香。


    茅屋內,李長生似乎被自己這聲格外響亮的呼嚕震得有些不舒服,在土炕上翻了個身,咂了咂嘴,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嗯…吵死了…” 鼾聲隨即又恢複了之前那悠長沉緩的節奏:“呼——嚕…呼——嚕…” 仿佛剛才那足以湮滅百名陰兵、震碎骸骨將軍的恐怖音浪,隻是他睡夢中一個無意識的翻身帶來的小小噪音。阿黃被主人的翻身驚動,耳朵抖了抖,抬起腦袋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沒發現什麽異常,又把下巴擱回主人腳踝上,繼續它的狗夢。


    **九霄雲庭,觀星台。**


    周天星辰儀上,代表葬土陰兵和那位骸骨將軍的凶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瞬間黯淡、熄滅,徹底從儀軌上消失!觀星真人身體猛地一震,一口逆血硬生生咽了回去,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道袍下擺,指節捏得發白。他死死盯著那顆依舊幽暗沉寂的星辰,眼中隻剩下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敬畏。“凡俗…打鼾…湮滅陰兵…” 他幹澀的喉嚨裏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身後侍立的真傳弟子們,修為稍弱的已經癱軟在地,麵無人色,褲襠間滲出腥臊之氣。


    **葬土血窟。**


    “轟——!!!”


    骸骨尊身下的骷髏王座轟然炸裂!粘稠的血池掀起滔天巨浪!他眼眶中的魂火瘋狂搖曳,幾乎要破眶而出!一股源自靈魂本源的劇痛和恐懼攫住了他,那是他寄托在那位骸骨將軍身上的一縷本源分魂被徹底湮滅帶來的反噬!“呃啊——!”一聲非人的、混合著痛苦與暴怒的嘶吼在血窟深處回蕩,震得無數怨魂哀嚎消散。血池劇烈翻滾,許久才平息下來。骸骨尊的氣息明顯萎靡了一大截,魂火黯淡。“傳令…所有葬土所屬…” 他的意念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虛弱與驚悸,“遠離東荒…萬裏…不,十萬裏!違者…永世沉淪血池底!”


    **中州天機城,聽雨樓。**


    百曉生手腕上那顆代表“幽冥異動”的珠子,“啪”地一聲輕響,徹底碎裂,化為齏粉從他指縫間簌簌落下。他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端著茶杯的手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顫抖,滾燙的茶水濺出,在昂貴的錦緞袍子上洇開深色的水漬也渾然不覺。他麵前懸浮的玉簡正瘋狂閃爍著光芒,顯然是之前那條天價情報引來了無數買家。但他此刻卻看都沒看一眼,隻是死死盯著手腕上殘留的粉末,胖臉上血色褪盡,隻剩下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蒼白和…巨大的荒謬感。“打…打鼾…震退了…百名精銳陰兵…連帶一個骸骨將軍…” 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五十萬…賣便宜了…”


    **西海蜃樓仙市。**


    通明寶鑒上,代表幽冥通道的符文徹底熄滅、消失。整個仙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這一次,連幸災樂禍的議論聲都沒有了。所有目睹了符文熄滅過程的修士,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們看著寶鑒中心那片依舊翻滾的灰白煙霧,仿佛看到了一個沉睡的、不可名狀的恐怖巨獸,僅僅是翻了個身,打了個鼾,就碾死了幾隻聒噪的螻蟻。


    “走…”


    “快走…”


    “永遠…永遠別再回來了…”


    低沉的、帶著無盡恐懼的私語在人群中蔓延。這一次,連最貪婪、最大膽的情報販子也徹底絕了心思。遁光再次亮起,比上一次更加倉皇,更加絕望,如同喪家之犬,逃離這片被無形恐怖籠罩的海域。蜃樓仙市,這座曾經喧囂繁華的不夜城,在短短一夜之間,竟顯出了幾分人去樓空的蕭索破敗。


    青石村內,依舊死寂。


    隻有李長生那平穩悠長的鼾聲,如同亙古不變的心跳,穿透薄薄的土牆,在空曠的村路上,在那層散發著焦糊味的黑色骨灰之上,緩緩流淌。


    “呼——嚕……”


    “呼——嚕……”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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