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風策馬飛馳在天地之間,馬蹄聲敲打著大地,仿佛應和著少年心中永不枯竭的豪情。棗紅馬風影的鬃毛在風中如火焰般燃燒,載著阿風奔向那早已在心中盤踞多年的夢想——閱盡天下奇峰異水,解開山水間深藏的古老謎題。他自記事起便迷醉於祖父講述的那些雲霧繚繞、藏珍納寶的群山傳說,那些故事如同種子深植心田,隨著歲月蓬勃生長,如今終於化作一條清晰而執著的路,延伸向未知的遠方。他胯下的風影,也早已從幼駒長成矯健的夥伴,四蹄踏過無數荒徑野道,鬃毛裏裹挾著風霜與塵土的氣息。


    這一日,驛路旁茶肆的老者,須發皆白如山頂經年的積雪,渾濁的眼底卻跳躍著某種奇異的光,向他低語:“後生,自讙山再向東北一百五十裏,有山名曰‘仁舉’,其南藏金玉之精,其北隱玄石之秘,山中草木禽獸,皆非凡物,若有機緣……” 話語未盡,已被一陣風卷散。然而“仁舉”二字,卻如滾燙的烙印,瞬間燙進阿風的心底。他匆匆飲盡碗中粗茶,翻身上馬,風影仿佛也感知到主人血液中奔湧的急切,長嘶一聲,四蹄騰空,向著東北方向絕塵而去,隻留下身後一道久久不散的煙塵軌跡。


    路途迢遞,晨露晚霜。阿風與風影踏過平野,翻越低矮的丘陵,穿行於寂靜幽深的山穀。當風影馱著他,終於在一處高坡上駐足時,仁舉山如一幅驟然展開的太古畫卷,帶著磅礴的威壓與無聲的召喚,赫然撞入他的眼簾。


    山勢拔地而起,峰巒刺破青天,雲帶如同神女腰間的素練,纏繞在它雄闊的腰際和嶙峋的肩頭。目力所及,是浩瀚無垠的綠,層層疊疊,由山腳深沉的墨綠,漸次渲染為山腰生機盎然的翠色,直至那接近雲端、帶著寒意的蒼青。那不是尋常的綠,那是一種凝滯了千萬年光陰的深沉,是生命在孤寂中頑強累積的厚度,沉默地覆蓋著整座巨山,宛如一片凝固的綠色海洋。山風浩蕩奔襲而來,掠過這無邊的林海,發出低沉而連綿的嗚咽,仿佛大地在沉睡中悠長的呼吸。阿風立於坡頂,衣袂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他仰望著,一種渺小的震顫從腳底直衝頭頂。風影亦靜立不動,唯有鼻孔噴出粗重的白氣,鬃毛在風中紛亂地拂過阿風緊握韁繩的手背,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敬畏。


    阿風拍了拍風影溫熱的脖頸,翻身下馬。山勢陡峭,難以騎行。他將風影的韁繩在掌心纏了幾道,深吸一口山林間清冽而略帶腐朽氣息的空氣,毅然踏入了仁舉山腳下那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之中。


    甫一入林,天光驟然昏暗。巨大的樹冠在高空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隻吝嗇地篩下些許碎金般的光斑,在鋪滿厚厚落葉的地麵上明明滅滅。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帶著腐朽甜香的泥土氣息,混雜著草木汁液特有的清苦,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腳下是積年的落葉與腐殖質組成的鬆軟“地毯”,每一步踏下,都深陷其中,發出沉悶的噗嗤聲,仿佛大地在低語。林間並非全然死寂,細碎的、難以名狀的窸窣聲無處不在,是蟲豸在落葉下穿行,是露珠從高枝墜落,是某種小獸在密林深處倏忽竄過,攪動枝葉——這是山腹深處秘而不宣的脈搏。


    山路如蛇,在巨木與虯根間蜿蜒向上。阿風的目光被沿途奇異的樹木牢牢攫住。穀樹軀幹粗壯,樹皮卻出奇地光滑,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灰白色,巨大的葉片如同凝固的碧玉,肥厚寬大,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葉脈在偶爾透下的光裏,竟隱隱流動著極淡的金色光澤,仿佛葉脈裏淌著液態的陽光。柞樹則截然不同,它們如沉默的巨人般挺拔向上,樹皮深褐龜裂,布滿歲月的刻痕,枝椏剛勁如鐵,向四麵八方奮力伸展,葉片小而堅硬,邊緣銳利如刃,在風中相互摩擦,發出細碎而清越的金屬般的聲音。這兩種樹奇異地共生著,穀樹寬厚如慈父,柞樹剛毅似衛士,共同構成了仁舉山最基礎的骨骼與血肉。阿風的手指撫過穀樹溫潤的樹幹,又觸碰柞樹粗糲的樹皮,指尖傳來截然不同的生命質感。他抬頭仰望,透過枝葉縫隙,隻能窺見一線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幽深難測,一種微妙的眩暈感悄然襲來,仿佛整座山都在無聲地凝視著他這個闖入者。


    行至半山,林木愈發深邃。阿風在一塊被巨大樹根拱起的平坦岩石上稍作歇息,取出水囊和幹糧。風影安靜地在一旁啃食著石縫間冒出的幾叢嫩草。就在這片刻的寧靜裏,一陣極其清脆婉轉的鳥鳴,如同數顆溫潤的玉珠滾落在琉璃盤上,驟然打破了林間的沉寂。那聲音空靈剔透,帶著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能洗淨人心底的塵埃。


    阿風循聲望去,隻見前方不遠,一棵姿態奇古的老柞樹枝頭,停駐著一隻從未見過的鳥兒。它的體型並不大,羽毛卻絢爛得令人屏息——頭頂是一抹熾烈的金紅,如同燃燒的冠冕;背羽漸次過渡為深邃的靛藍,光澤流轉;長長的尾羽則是純淨的雪白,優雅地垂落。它小小的身軀在枝頭輕盈跳躍,姿態曼妙,每一次跳躍都帶動尾羽劃出優美的弧線,那奇異的鳴唱便是從它小巧的喉中流淌而出。阿風看得癡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想靠得更近些,將這造物的神奇看個真切。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目光牢牢鎖定那隻靈鳥。就在他全神貫注之際,腳下猛地一滑!一塊半掩在厚厚苔蘚和腐葉下的山石猝不及防地鬆動滾落。阿風驚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情急之下,他本能地伸出雙手撐向地麵,才勉強穩住身形,沒有狼狽地滾下山坡。膝蓋和掌心傳來被碎石棱角硌傷的銳痛。


    驚魂甫定,阿風懊惱地低頭看向那塊肇事的石頭。就在他準備撐地起身的刹那,目光卻被石頭滾開後留下的淺坑牢牢吸引——一抹異樣的、沉甸甸的金色,正從潮濕的黑泥中倔強地顯露出來!


    心,驟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猛烈地撞擊著胸膛。阿風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響。他再也顧不得膝掌的疼痛,幾乎是撲跪在地,手指顫抖著,急切地拂開坑中濕黏的泥土。指尖觸碰到那堅硬冰涼的物體,一種奇異的沉重感傳來。他用力摳挖,周圍的腐葉和碎土被迅速扒開,一塊足有拳頭大小、形狀不甚規則的赤金,終於完全暴露在昏昧的林間光線之下!


    金子!沉甸甸的、赤色的純金!它躺在阿風沾滿泥汙的手掌中,分量驚人,觸感冰涼而堅實。表麵沾著泥漬,卻絲毫掩不住其內蘊的、如同凝固火焰般純正而內斂的金赤色澤。阿風將它湊近眼前,在枝葉縫隙透下的微光裏反複端詳,又用指甲使勁刮了刮表麵——依舊是純粹的金色,堅硬無比。不是黃銅,不是愚人的妄想,是傳說中仁舉山南坡埋藏的赤金!那個茶肆老人含糊的低語,此刻竟成了眼前沉甸甸的真實!狂喜如洶湧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四肢百骸都因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發現而微微顫抖。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密林幽深,唯有風過樹梢的低吟,仿佛這山慷慨地向他一人敞開了寶庫的門扉。他將這塊赤金緊緊攥在手中,那冰涼的觸感似乎一直沁入了心底最深處。


    稍事休整,將這份沉甸甸的收獲仔細裹好貼身藏起,阿風的心緒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久久無法平靜。他繼續沿著愈發崎嶇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腳步卻比先前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鄭重與探尋。風影跟在他身後,蹄子踏在厚厚的落葉和盤結的樹根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隨著高度攀升,林木的形態悄然變化,穀樹與柞樹依舊頑強地占據主導,但空氣明顯變得清寒,風勢也更加強勁,吹過林間發出嗚嗚的哨音。不知攀爬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他已然穿出了南坡茂密的林帶,踏上了仁舉山北坡的地界。


    景象瞬間改換,如同踏入另一個迥異的世界。南坡豐茂的森林在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粗糲、蒼涼而奇詭的壯闊。山勢在這裏變得更為陡峭嶙峋,大片大片裸露的岩石取代了土壤與森林,構成一種鐵灰色的、沉默的基調。然而,最令人驚異的,是覆蓋在這些巨大岩石表麵、幾乎無處不在的赭紅色!


    那不是薄薄的一層,而是深深浸染、滲透進岩石肌理的顏色。大塊大塊的山岩,仿佛被遠古巨神潑灑過滾燙的赤血,又經曆了億萬年的冷卻與凝固,呈現出一種深沉、厚重、帶著鐵鏽質感的赭紅。陽光失去了林木的阻隔,毫無遮攔地傾瀉在這片赤色山岩之上,竟折射出一種近乎金屬的冷硬光澤。岩石表麵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歲月侵蝕留下的深深溝壑、蜂窩狀的孔洞和奇異的結晶麵,在強烈的光線下形成明暗交錯、深淺不一的斑駁色塊,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微光。整片北坡,在午後熾烈的陽光下,如同一頭蟄伏的洪荒巨獸披著灼熱的赤銅鱗甲,散發著原始而神秘的氣息,沉默地對抗著蒼穹。


    強烈的視覺衝擊讓阿風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走近一塊半人高的巨大赭石,被那純粹而濃烈的色彩所震撼。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岩石表麵。觸感粗糙、堅硬、冰冷,帶著山石特有的涼意。他屈指敲了敲,發出沉悶篤實的聲響。指尖沾上了一些細微的赭色粉末,撚開,依舊是那種濃烈的紅。這究竟是什麽?是某種獨特的礦脈,還是被某種神秘力量浸染的結果?他彎下腰,想從腳邊撿起一塊較小的赭石碎片,以便更仔細地觀察。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石塊的刹那——


    “嗚——嗷——!”


    一聲低沉、渾厚、充滿原始暴戾的咆哮,毫無征兆地從側後方的嶙峋石林深處炸響!那聲音如同悶雷貼著地麵滾動,帶著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間撕裂了北坡的沉寂,狠狠撞在四周陡峭的石壁上,激起層層疊疊、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阿風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聲咆哮中瞬間凍結!一股冰冷的戰栗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他猛地直起身,右手閃電般按住了斜挎在腰間的劍柄,五指瞬間收攏,青筋畢露!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強迫自己以最緩慢、最謹慎的動作,一寸寸地轉過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掃向咆哮傳來的方向。


    風影也瞬間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它猛地噴出一個響鼻,四蹄焦躁地原地踏動,碩大的頭顱高高昂起,耳朵如刀鋒般筆直豎起,轉向石林深處,肌肉在光滑的皮毛下繃緊如鐵。


    就在十幾丈外,一堆巨大赭色岩石的陰影交匯處,一個龐大得令人窒息的黑色輪廓,正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顯現出來。那是一隻成年的巨熊!它肩背的隆起如同小山,覆蓋著鋼針般粗硬、毫無光澤的漆黑毛發。碩大的頭顱低垂著,一雙小眼睛裏燃燒著饑餓與暴怒混雜的凶光,死死鎖定了阿風這個闖入它領地的獵物。粗壯的前肢支撐著前半身,巨大的熊掌踏在赭色的碎石上,每一步挪動,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濃重的、混合著腥膻與野獸體臭的氣息,隨著山風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它喉嚨深處滾動著持續不斷的、充滿威脅的低吼,黏稠的口涎從呲開的獠牙間不斷滴落,在身下的赭石上留下深色的印記。那龐大身軀所散發出的純粹力量感與嗜血氣息,形成一股無形的重壓,沉甸甸地籠罩住阿風,讓他感到呼吸都變得艱難。一人一熊,在這片被陽光炙烤得仿佛要燃燒起來的赤色山坡上,陷入了死寂般的對峙。時間仿佛凝固,隻剩下巨熊粗重的呼吸聲和阿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中轟鳴。


    阿風全身的肌肉繃緊如拉滿的弓弦,每一個毛孔都在發出無聲的尖叫。他強迫自己冷靜,眼角的餘光迅速掃視四周環境——身後是陡峭的斜坡,亂石嶙峋,退路極其危險;左側是幾塊巨大的赭石形成的狹窄夾角,或許可以暫時容身;右側則相對開闊,但完全暴露在巨熊的視線和攻擊範圍之下。他心中飛快地權衡著。


    風影在他身後不安地刨著蹄子,發出一聲短促而緊張的嘶鳴。這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打破了凝固的平衡!


    巨熊猛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狂吼,龐大的身軀爆發出與體型極不相稱的驚人速度,如同一座移動的黑色肉山,裹挾著腥風和碎石,轟然朝著阿風直撲而來!它沉重的身軀每一次落地都引發地麵的微顫,利爪刮過岩石,發出刺耳的銳響,血盆大口張開,露出森白獠牙,目標直取阿風的頭顱!


    死亡的陰影挾著腥風,當頭罩下!


    千鈞一發!阿風瞳孔驟縮,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在巨熊人立而起、即將撲落的電光石火之間,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側麵矮身翻滾!


    “呼!”巨大的熊掌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幾乎是擦著他的頭皮掃過,淩厲的爪風刮得他臉頰生疼。他狼狽地滾入左側那幾塊巨大赭石形成的狹窄夾角之中。碎石硌得他生疼,但他根本無暇顧及。巨熊一擊落空,龐大的身軀重重砸在剛才阿風站立之處,發出沉悶的巨響,碎石飛濺。它狂怒地調轉方向,巨大的熊頭蠻橫地擠向石縫,試圖將阿風從這臨時的庇護所裏拖出來。粗重的鼻息帶著濃烈的腥臭噴在阿風臉上,那雙充滿暴戾的獸眼近在咫尺!


    退無可退!


    一股混雜著恐懼與決絕的血氣直衝阿風頭頂!與其被困死在這石縫裏,不如拚死一搏!祖父的話語如驚雷般在他腦海炸響:“遇山魈野豕,怯則必死,勇或可生!狹路相逢,唯有一往無前!”


    “喝啊——!”一聲積蓄了所有力量、近乎撕裂喉嚨的暴吼從阿風胸腔迸發而出!這吼聲竟在刹那間壓過了巨熊的咆哮,帶著少年孤注一擲的決絕,在赤色的山岩間激蕩回響!就在巨熊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挑釁意味的怒吼吼得微微一怔的瞬間,阿風動了!


    他如同被激怒的獵豹,不退反進,身體從石縫中猛地彈射而出!右手緊握的佩劍,在這一刻爆發出積蓄已久的全部力量,伴隨著他全身衝刺的慣性,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銀色閃電,決絕無比地刺向巨熊支撐身體的前肢腿彎!


    “噗嗤!”利刃入肉的悶響清晰傳來。劍鋒刺穿了堅韌的熊皮,深深沒入厚實的肌肉之中!


    “嗷——嗚——!” 劇痛瞬間引爆了巨熊所有的凶性!那聲慘嚎淒厲得如同地獄惡鬼的嘶鳴,震得阿風耳膜刺痛欲裂,連腳下的大地似乎都在顫抖。一股滾燙的、帶著濃烈腥氣的獸血猛地噴濺而出,染紅了阿風持劍的手臂和身前的地麵。


    巨熊龐大的身軀因劇痛而劇烈地痙攣、扭動,受傷的前腿再也無法支撐那山嶽般的重量,猛地向一側歪倒。它狂怒地甩頭,巨大的力量幾乎將緊握劍柄的阿風帶倒。那雙猩紅的獸眼死死盯住阿風,裏麵燃燒的已不僅是凶暴,更添了刻骨的痛苦與瘋狂!


    阿風死死咬住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將劍更深地刺入,甚至絞動!但巨熊肌肉的強韌遠超想象,劍身如同被鐵鉗死死咬住,難以寸進。巨熊猛地揚起另一隻完好的前掌,帶著足以拍碎岩石的恐怖力量,裹挾著腥風,朝著阿風的天靈蓋狠狠拍下!


    死亡的陰影再次降臨!阿風甚至能看清熊掌上每一根粗硬的黑毛和沾滿泥土的鋒利爪尖!


    就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刹那,一道赤影如同燃燒的流星,帶著暴烈的嘶鳴,從斜刺裏狂飆而至!


    是風影!


    這匹忠誠的駿馬在主人陷入絕境的瞬間,爆發出超越極限的速度與勇氣。它完全無視了巨獸的恐怖威壓,如同一道赤色的閃電,狠狠撞向巨熊受傷一側的龐大身軀!堅硬的馬肩胛骨如同攻城槌,結結實實地撞在巨熊的腰肋!


    “砰!”一聲沉重的悶響。


    這猝不及防的、來自側後方的猛烈撞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巨熊本就因腿傷而重心不穩,再遭此重擊,龐大如山的身軀再也無法保持平衡,發出一聲痛苦與暴怒交織的嘶吼,竟被撞得徹底失去重心,踉蹌著向旁邊的陡坡歪倒下去!


    阿風隻覺得一股沛然巨力從劍柄傳來,虎口劇痛,再也握持不住,佩劍脫手!他眼睜睜看著那巨大的黑影翻滾著、咆哮著,一路壓垮無數灌木,卷起漫天碎石塵土,轟隆隆地滾下了陡峭的山坡,最終消失在下方一片更為密集的亂石和荊棘叢中。隻有那充滿不甘與痛苦的咆哮聲,還在赤色的山穀間久久回蕩,如同受傷巨獸的悲鳴。


    阿風僵立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著,心髒如同要跳出喉嚨。冷汗浸透了內衫,被山風一吹,冰冷刺骨。右臂上沾染的熊血黏膩溫熱,散發著刺鼻的腥氣。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沾滿血汙的手,又望向那巨獸消失的陡坡下方,一時間竟有些茫然。剛才那兔起鶻落、生死一線的搏殺,快得如同幻覺。


    風影喘著粗氣,湊到阿風身邊,用溫熱的鼻子輕輕觸碰他的肩膀,發出低低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輕嘶。阿風這才猛地回過神,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混合著巨大的後怕席卷全身,雙腿竟有些發軟。他踉蹌一步,靠在旁邊一塊冰冷的赭色巨岩上,大口喘息,貪婪地吞咽著清冷的空氣。他顫抖著抬起手,撫摸著風影汗津津的脖頸,感受著夥伴傳遞過來的溫熱與生機,緊繃的神經才一點點鬆弛下來。


    “好夥計…好風影…”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沒有你…我今日就葬身熊腹了…” 風影打了個響鼻,輕輕蹭著他的手臂。


    阿風定了定神,目光掃過狼藉的現場——沾血的碎石,被壓倒的灌木,還有那柄斜插在坡下不遠處、劍刃上兀自滴落著濃稠獸血的佩劍。他沒有立刻去撿拾武器,而是走到坡邊,警惕地向下望去。那巨熊似乎傷得不輕,並未立刻反撲,隻在深深的亂石荊棘叢中發出陣陣壓抑而痛苦的嗚咽,掙紮著想要站起,卻一次次失敗。暫時,它失去了威脅。


    恐懼如同退潮後的冰冷海水,緩緩浸沒上來。剛才搏命時被強行壓下的種種念頭,此刻紛至遝來。這北坡的赭石之域,絕非隻有這一頭猛獸。熊血的濃烈氣味,很快就會引來更可怕的存在。而自己孤身一人,武器脫手,體力消耗巨大,風影也受了驚嚇……


    繼續深入?那無異於自尋死路。祖父的告誡又一次清晰地回響在耳邊:“知進為勇,知退為智。山藏萬古,命隻一條。” 那沉甸甸的赤金還貼胸藏著,那絢麗的靈鳥還在記憶中鳴唱,那神秘的赭石仍在陽光下閃爍……仁舉山的秘密,如同一個隻掀開一角的巨大寶箱,散發著致命的誘惑。然而,方才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冰冷觸感,是如此的真實而深刻。黑熊那充滿暴戾與痛苦的血紅雙眼,風影奮不顧身衝撞而來的赤色身影,還有那柄脫手飛出的、染血的佩劍……這一切都構成了一幅無法磨滅的警示圖。


    阿風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血腥與硝石氣息的空氣,再緩緩吐出。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眸中的掙紮與狂熱已被一種沉澱後的清明所取代。他對著幽深難測、依舊散發著赭色光芒的山巒腹地,低聲自語,仿佛在與這座山對話,也像是在說服自己:“仁舉山…你的秘密,我今日隻窺得冰山一角。南坡的赤金,北坡的赭石,林間的奇鳥…還有這守護寶山的巨熊…我都記下了。待我磨利了劍,備足了勇氣,終有一日,會再來拜會!”


    心意已決。阿風不再猶豫,他迅速而警惕地滑下小坡,拔出深深插入泥土的佩劍。劍身沾滿泥汙和暗紅的熊血,他用苔蘚和枯葉仔細擦拭幹淨,歸劍入鞘。又仔細檢查了風影的身體,確認它並無大礙,隻是肩胛處因撞擊而微微發燙。他拍了拍風影的脖子:“走,風影,我們下山。”


    歸途比來時顯得漫長而沉默。阿風牽著風影,沿著來時的路徑小心下行。再次經過那片曾發現赤金的林間坡地時,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回望那片曾讓他狂喜的腐葉與泥土。山風吹過,穀樹寬大的葉片輕輕搖動,葉脈在斑駁的光影裏似乎依舊流淌著淡淡的金芒。他摸了摸懷中那沉甸甸的硬物,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意。收獲與凶險,如同這仁舉山的陰陽兩麵,總是相伴而生。他不再停留,加快了腳步。


    當他終於牽著風影,重新踏出仁舉山腳下那片濃密如牆的森林時,已是日影西斜,薄暮冥冥。最後一抹殘陽,如同熔化的金液,正從仁舉山高聳的主峰之巔緩緩流淌下來,將整座山的輪廓勾勒成一道巨大、沉默而鑲著金邊的剪影。那浩瀚的森林綠海,在暮色中沉澱為深邃的墨色;而北坡那些巨大的赭色山岩,則被夕陽點燃,仿佛無數燃燒到最後的暗紅炭火,在巨大的山體上明明滅滅,散發著一種悲壯而神秘的光芒。


    阿風在山腳站定,回望這座給予他珍寶也差點奪走他性命的巨山。風塵仆仆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衣衫被荊棘劃破,手臂上的血汙已經幹涸發黑,掌心因緊握武器和韁繩而磨破的傷口在晚風中隱隱作痛。然而,他的背脊依舊挺直,雙眼在疲憊深處,卻跳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如同星辰被點亮的光芒。那光芒裏,有對自然偉力的敬畏,有對生命脆弱與堅韌的體悟,更有一種經曆凶險洗禮後沉澱下來的沉靜力量。


    他翻身上馬,輕輕一夾馬腹。風影發出一聲輕嘶,邁開穩健的步伐,載著他離開仁舉山的陰影,踏上前方被暮靄籠罩的、更廣闊的未知原野。蹄聲嘚嘚,敲打著漸次昏暗的大地。


    少年沒有回頭,但他的心知道,身後的那座山,山中的金、石、鳥、獸,連同那驚心動魄的一刻,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血與魂魄之中。這隻是一個起點。更浩渺的群山,更深邃的奧秘,還在那道路蜿蜒消失的遠方,沉默地等待。風掠過耳畔,帶著遠方的氣息,也鼓蕩著他心中那麵永不降下的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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