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門。


    三個字,在膳廳裏回響,震顫著每一寸空氣。


    宋繇心中凜然,麵上卻如寒潭般靜謐無波:“不知你在說什麽。”


    他的眼神,在燭光下閃爍不定,仿佛藏著無盡的秘密。


    宋鴻的目光好似利劍,穿透了他的遮掩:“不,阿父你知道。非但知道,還牽連頗深。”


    聽得這話,宋繇不禁橫眉怒目,臉上的溝壑也更深了。


    “你今天是來為我賀生辰的麽?”


    宋鴻澀然一笑,無奈道:“自然,兒希望阿父長命百歲,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話語在燭光中搖曳,飄忽而又溫暖。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遭,最後落在宋繇的臉上。


    “大魏一統天下之勢,勢不可擋,阿父,你不希望有這一日麽?”


    宋繇嗤笑一聲:“你哪來的自信?”


    “南北二君,一文一武,劉氏皇帝孱弱,誌大才疏。”宋鴻斟酌著言辭,“縱然二者僵持,一時之間無法決勝負,隨便拎一個出來,也比沮渠氏要強。”


    沮渠牧犍本非賢君,宋繇不置可否,但他始終不願承認。


    更重要的是,先王把天元門托付於他,他沒得選擇。不過,此事絕密,隻宋繇和副統領丁鵬知曉,不知宋鴻如何得知此事。


    “阿父以前還給我講過一個典故。齊莊公外出狩獵之際,忽見一蟲振翅而起,其足蓄勢待發,意欲搏擊車輪。莊公好奇,遂問駕車之禦者:‘此為何種小蟲,竟有如此之膽?’禦者恭敬答道:‘此乃螳螂也。此蟲行事,隻知勇往直前,不知後退避讓,且常因不顧自身力量之微小而輕視對手。’莊公聞言,若有所思,笑道:‘若此人世之中,有能如這螳螂般勇猛無畏者,定當是天底下最英勇的武士了。’言罷,莊公下令調轉車頭,繞道而行。”


    宋繇麵色如鐵,沉默不語,仿佛心中壓著千鈞重石。


    猛然間,宋鴻的眼眸變得銳利如刀,一道冷光倏地射向宋繇:“望阿父切莫行那不合時宜之舉,以免一世清名毀於一旦。”


    這話一出,宋繇的臉色瞬間蒼白無色,似被寒風穿透心扉。


    他猛地一拍桌案,斥道:“你出去!你我父子無話可說,恩……恩……”


    一語未畢,一行拙淚便滾滾而下。


    宋鴻生怕宋繇說出“恩斷義絕”的話來,忙道了聲“珍重”,拔腿便往下奔。


    今日,他刻意把話說得重一些,怕的便是宋繇不識時務,越陷越深。


    關於阿父是天元門首領一事,宋鴻早已知曉。這個秘密,壓在他心底已數年之久。


    他想起,幾年前,沮渠牧犍投降之後,魏主拓跋燾讓人給河西文武造冊,發現竟發現宋繇不在其中,似乎憑空消失了。


    而後,魏主召見宋鴻,讓他去尋宋繇,順便也問及任用河西諸臣之事。不過,不知為何,回到平城後,魏主卻讓高平公李順來對河西諸臣論資排輩,賜爵封官。此是後話。


    彼時,宋鴻便覺奇怪,不知為何宋繇行蹤飄忽。


    花了好幾日,宋鴻在義父宋繇的一間老宅外,看見幾個行蹤鬼祟的人。


    其中一人,身上還有很重的檀香味。宋鴻便猜此人本是僧人。


    宋鴻不動聲色,趁夜跳進院中,終於聽到宋繇對那幾人發號施令,說想解散天元門。


    “你們本是先王的影衛。先王為提防宗室之亂,方才將爾等改製,立天元門,又令爾等隱匿於如來寺中。後來,姑臧城遭遇敵寇,諸位夜襲營帳,燒毀魏國軍糧,老夫深表感激。但眼下,大王已然獻城,天元門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幾人據理力爭,個個不忿。


    為首一個叫丁鵬的,冷笑道:“吾等雖隻餘十九人,但個個是死士。吾主獻城,不過是行權宜之計。大王但有吩咐,吾等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宋繇長歎一聲:“天元門人忠心耿耿,老夫佩服!但爾等這幾日,在姑臧城中四處散播流言,又假冒魏人故意搶掠縱火,如何使得?若非老夫及時發現,爾等還要……”


    “此言差矣,”丁鵬打斷他,“吾等隻是不想讓魏軍得逞,接管姑臧。再說,我們並未傷人性命。”


    宋繇冷笑道:“沒有?你當我這門主是白做的?有一家人,孩子正好病著。屋子突然濃煙滾滾,火勢滔天,大人隻得抱著孩子往外跑。那孩子受了驚嚇,病情更加嚴重,很快就奄奄一息。等老夫趕到之時,那孩子已經沒救了!”


    宋鴻俯身貼耳,聽得心中一陣難過。


    很多年前,他的家中也不幸失火,隻有他被鄰人搶了出來。但宋鴻比這孩子幸運,幼年失怙的他,後來得到宋繇的賞識,被他收作義子。


    良久,屋內才傳來丁鵬的回應聲,聲音很低,聽不太清,似乎是在認錯。


    宋鴻屏息凝神,又聽了一陣,確定丁鵬等人的態度已經軟了下來,不再行事無狀,隻一心護佑大王安全。


    如此這般,宋繇方才不再動怒。


    忽聞室內窸窸窣窣,似要出室,宋鴻趕緊躡足離開。


    屋內諸人,皆是武力高強之人,他宋鴻隻會點粗淺功夫,絕不願被人發現招惹麻煩。至少,會讓宋繇難堪。


    那晚,回府之後,宋鴻便與帶著一身倦意回家的宋繇,提及魏主召見之事。


    “兒子不知阿父去了何處,便說,阿父聽聞城中多處有動亂,前去處置了。”


    宋繇頷首微笑。


    宋繇尚不知,宋鴻早就做了魏國的內應。眼見天元門人不敢造次,宋鴻又幫他說好話,宋繇方才定下心來,自去魏主跟前覲見。


    到了平城,宋繇偶然得知,宋鴻竟然早就被武威公主收買,一直傳信於她,此後便有意和宋鴻劃清界限。


    憶及前塵往事,宋鴻心中一陣唏噓。


    他本以為,在宋繇的嚴令之下,天元門人不至於造次。


    但近年發生的種種事,皆讓他嗅出不尋常的氣息,心下不由慌亂。


    那沮渠氏、天元門要自取滅亡,他宋鴻管不著,但他們若想牽連宋繇,斷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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