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欲下,宋繇身影沉穩如山嶽,緩緩步入府邸之中。


    仆人老莫,輕聲細語道:“郎主,晚膳已經做好了。”


    飯菜的香氣從膳廳之內飄出,令人垂涎。


    宋繇坐了下來,目光掠過案上一抹橙黃。竟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李廣杏,個個圓潤飽滿,果香四溢。


    “哪來的?”他按捺住內心喜悅。


    老莫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情緒,低聲道:“郎主,這是三郎送來的。他說,今日是您的生辰。”


    三郎,說的是宋繇的義子宋鴻。


    宋繇微微蹙了眉,拈著李廣杏半日不語。


    一時間,宋繇心緒複雜。


    他一直對宋鴻心存芥蒂,那個曾被大魏收買,在河西君主麵前失卻忠誠的義子。


    宋繇,畢竟是河西國的忠臣,心中自有難以撼動的信念。


    誠然,世事如棋,局局新,河西終究歸於大魏。然而,對於宋繇而言,心中的那道坎,卻如同銅牆鐵壁,難以逾越。


    正因如此,這幾載光陰裏,宋繇始終對宋鴻保持著距離,不願與他有過多的交集。


    他環顧四周,目光深邃,仿佛在尋找著什麽。


    沉思片刻後,他終是開口,聲音沉穩而有力:“出來吧!”


    話音剛落,宋鴻便從門外緩步而入,每一步都輕得如落葉觸地,生怕驚擾了宋繇一般。


    但見,他眼神閃爍不定,不時偷瞄坐在案幾後的宋繇,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仿佛入了虎穴一般。


    看宋鴻這誠惶誠恐的樣子,宋繇吃了一顆李廣杏。


    旋後,宋繇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半是戲謔半是不忍。


    “要來便來,你這副做派是要給誰看呢?”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幾分威壓。


    聞言,宋鴻臉色更紅了幾分,赧然之色溢於言表。


    他下意識地撓了撓頭,神色間更顯局促不安。


    “阿父,我……”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從何說起。


    “李廣杏打哪兒來的?”宋繇直勾勾盯著宋鴻。


    “托,托人從河西運來的。”宋鴻磕磕巴巴地回答,雙手不自覺交疊於一處。


    “你倒是費心。”


    “不是費心,是孝心,應盡的孝心。”


    “孝心……嗬嗬……”宋繇輕輕一哂,笑裏卻挾了幾分譏嘲,“我還以為,你已忘了,你是一個河西人了。”


    宋鴻神色一凜,鏗然道:“忘不了。我是河西人,生是河西的土,長是河西的根。”


    不覺間,他挺直了脊背,仿佛是在向自己,也向宋繇證明著什麽。


    此時,他已不再畏畏縮縮,反倒像是一個信念堅定的勇士。


    宋繇心中一軟,待要說話,卻不妨,瞬目間宋鴻卻說出一句令他憎惡的話來。


    “但時移世易,現下我也是大魏人。”


    “宋鴻,”宋繇極力壓製著心頭怒火,“你很早就已是大魏人了吧。”


    “阿父,人之一世,審時度勢。我雖忘不了故土,但卻也知識時務者為俊傑。”


    宋鴻頓了頓,斟酌著言辭:“兒子並非要在阿父跟前居功,但阿父您想,河西士族入魏之後,可有幾人得到實職?”


    宋繇冷笑一聲:“你是說,我能在大魏做個有實職的太倉尚書,是因為你的臉麵?”


    “兒子不敢,兒子隻是覺得,與其負隅頑抗,何不如……”宋鴻壓下最敏感的幾個字,“以前,阿父教我念書,說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分侍三國,乃是上上之策。此言,兒子謹記於心。”(1)


    一霎時,宋繇被宋鴻噎住。


    他本以為宋鴻此番前來是心懷愧疚,想要認錯求和,卻沒想到對方依舊嘴硬,言辭間沒有絲毫悔意。


    念及此,宋繇心中怒意瞬間被點燃,臉色鐵青,雙眼仿佛要噴出火來。


    “強詞奪理!諸葛氏無論侍奉於何人,皆是一心一意,從無貳心。而你,你早早地叛主投敵,是何道理?”


    宋鴻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他緊咬牙關,仿佛忍受了極大的誤會與苦痛:“那是形勢所迫,我也是為了大局著想。況且,河西早就是大魏的藩屬國,我與公主傳信,並無不妥。其實……”


    其實,揆諸疇昔,河西已是大魏的囊中之物,故此當武威公主來收買他時,他未曾猶豫便一口應下。


    聽得這話,宋繇聞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菜盤和盛裝李廣杏的盤子都跳了一下,幾顆金黃杏子滾落在地,汁水四濺。


    “大局?你所謂的大局就是背叛故土和親人嗎?巧言令色!”


    說著,宋繇一把抓起盤子,狠狠砸向宋鴻。


    但見,盤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最終“哐當”一聲砸在宋鴻腳邊,李廣杏散落一地,有的摔成了爛泥。


    “恕兒子孟浪,”宋鴻正色道,“阿父雖言忠義,但除大魏之外,亦曆仕呂、段、厲、沮渠,四姓三朝。”


    他沒繼續往下說,但未說出口的話,卻已傷到了宋繇。


    彼年,宋繇在呂光執政時期,被舉為秀才,任郎中。其後,宋繇投奔段業,因覺其並非良主,遂西奔同母異父的兄長李暠,力主以德治國。李氏為沮渠氏所滅之後,宋繇又為沮渠蒙遜所用,後來又得沮渠牧犍的重用。


    未曾想,宋繇自詡清白,卻被義子宋鴻扭曲至此。


    宋繇氣得嗆咳一聲,苦笑連連。


    “河西之地,政權更迭,戰亂……”


    “正是因為戰亂頻仍,才要想法子止戰。”一語未畢,宋鴻便打斷了宋繇的話,“不管阿父如何看我,我始終認為,隻要能止戰,便不負皇天後土。”


    “橫豎都是你對。我這不清不白的人,做不得你的阿父!你走——”


    猛地,宋繇怒喝道,手指指向門口,語氣決然。


    “兒子還有話說。”宋鴻賴著不走。


    “乏了。”宋繇撐著頭,不想說話。


    一旁,仆人老莫麵色為難,遂道:“三郎,要不然……你……”


    宋鴻並未理睬老莫,隻目光灼灼地望著宋繇,一字一頓道:“天,元,門。”


    (1)《世說新語》稱諸葛亮、諸葛瑾、諸葛誕三人為“龍虎狗”,即“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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