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已經忍不住夾了一筷子青椒炒肉,肉片上還掛著點醬油色的汁,油星子濺在他鼻尖,他也顧不上擦:“叔,明天裝抽屜滑軌,你可得叫上我,我看老師傅示範了三回,肯定能學會!”


    老板“哼”了聲,往他碗裏塞了瓣蒜:“學手藝跟吃飯似的,得細嚼慢咽,別跟餓狼似的。”嘴上說著,筷子卻把盤子裏最大的那塊粉蒸肉夾給了他。


    楊明遠拿起筷子時,指尖碰到碗沿的糙釉,心裏忽然暖暖的。


    窗外的夕陽徹底沉下去了,灶間的燈亮著,把滿桌的飯菜香、孩子的笑、碗筷的碰撞聲都裹在裏頭,像粉蒸肉上那層糯嘰嘰的米,把日子裏所有的硬邦邦,都捂得軟乎乎的。


    幾乎在同一時間,何宸瑜站在無痕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裏,手裏捏著石無痕發的取貨短信,嘴角還掛著剛從談判桌上帶下來的客套笑——他原以為就是個甜品盒,頂多兩隻手能拎走,結果後廚推出來的餐車差點閃了他的腰。


    鎏金托盤上疊著三層食盒,最上麵那層露著舒芙蕾的奶油頂,底下卻壓著保溫箱:打開一看,燕窩羹冒著細煙,魚翅盅蓋縫裏滲著鮑汁香,紅燒排骨的醬汁把餐盒邊緣染得發亮,連牛肉餅都碼得整整齊齊,油酥皮泛著琥珀色的光。


    “石總說……這些全要?”何宸瑜數了數,不算甜品竟有十二道,驚得差點咬到舌頭。他試著拎了拎最上麵的食盒,手腕猛地往下墜——光那鍋排骨就怕有斤重。


    “何助理,這是後廚按吩咐備的。”經理哈著腰遞過保溫袋,金絲眼鏡滑到鼻尖,“石總上午特意交代,要熱乎的,說是……給重要客人的。”


    何宸瑜這才想起石無痕下午那通電話:“去無痕酒店拿點東西,跟經理說過了。”


    他當時正跟客戶掰扯合同條款,壓根沒細問,誰能想到“點東西”是座移動宴席?


    他試著把食盒往胳膊上摞,剛放穩,底下的魚翅盅就“咕嚕”晃了下,嚇得他趕緊扶住:“你們……能派個人幫忙送下不?”


    經理笑容僵了僵,推了推眼鏡:“何助理,酒店規矩,後廚不負責外送……”


    “規矩?”何宸瑜氣笑了,他這西裝袖口都快被湯汁蹭髒了,“知道這酒店是誰的不?”


    經理眼皮跳了跳:“何助理說笑了,無痕酒店是獨立運營……”


    “獨立運營?”何宸瑜壓低聲音,指了指食盒,“這些是給未來主母的,你說是誰的?”他故意把“未來主母”四個字咬得重,果然見經理的臉“唰”地變了色,眼鏡差點掉下來。


    “原、原來是這樣!”經理猛地挺直腰,剛才的推諉全沒了,手忙腳亂地招呼服務員,“小周!小李!快拿保溫箱!車備好了嗎?要七座的!”他親自把最沉的排骨鍋抱起來,顛得腦門上的汗珠直往下掉,“何助理,地址發我,保證熱乎送到!”


    何宸瑜看著經理恨不得把食盒頂在腦門上的樣子,心裏把石無痕翻來覆去罵了幾遍:那位爺正跟大洋彼岸來的大客戶,談十幾億的跨國單子呢,偏抽這空折騰出滿桌菜,害得他下班路上還得當搬運工!


    剛挪到門口,就聽見身後經理還在跟服務員較勁:“手腳都放輕!這燕窩是印尼頭期的,真灑一滴,你們半年工資都得搭進去!”


    坐進自己的車時,何宸瑜透過後視鏡瞅了眼跟上來的酒店商務車,突然琢磨過味來——石無痕這哪是沒說清?分明是算準了他拿不動,故意留著“未來主母”這茬讓經理上趕著跑腿,自己好專心談單子,算盤打得比合同條款還精!


    正腹誹著,手機“叮咚”響了,是同事發來的消息:【石總剛敲定那筆單子,慶功宴定在下周五!】


    何宸瑜對著屏幕冷笑一聲:合著就他在這兒搬燕窩,人家在那邊簽十幾億的字?他扯了扯被汗黏在脖子上的領帶,決定明天一上班就去人事部:漲工資!至少得夠買十件防汙西裝,不然這身行頭遲早被這些“主母特供”折騰成抹布。


    車剛拐過街角,就聽說石無痕在視頻會議裏連打了兩個噴嚏,差點把剛簽下的電子合同弄錯位——何宸瑜聽著同事發來的語音,突然覺得這噴嚏打得,還算有點良心。


    蘇晴打開門時,看見的是何宸瑜被汗水浸透的襯衫領口,以及他身後跟著的酒店經理和兩名服務員,三人手裏各拎著三四個保溫袋,浩浩蕩蕩堵在樓道裏,最底下那隻袋子還在往外冒熱氣。


    “蘇小姐,您的……”何宸瑜話沒說完,就被經理擠到一邊。經理抱著個印著酒店logo的保溫箱,笑得滿臉褶子:“蘇小姐,石總吩咐的,熱乎著呢!”


    蘇晴往屋裏讓他們,目光掃過那些袋子——光是露在外麵的餐盒邊角,就看出有圓有方,至少七八隻。等服務員把東西在客廳茶幾上擺開,她才算看清:燕窩羹裝在白瓷燉盅裏,魚翅盅蓋著描金蓋子,紅燒排骨的醬汁把砂鍋邊緣染得發亮,連牛肉餅都用油紙包得整整齊齊,油香順著紙縫往外鑽。


    “這……”蘇晴指著那片“宴席”,眼睛瞪得溜圓,“何助理,是不是送錯了?我隻訂了甜點啊。”


    “沒、沒錯!”何宸瑜剛喘勻氣,趕緊擺手,“石總說……全是給您的。”他瞥了眼那鍋還在冒熱氣的排骨,心裏默默數了數,加上舒芙蕾正好十三樣,這哪是送飯,分明是把後廚搬來了。


    蘇晴看著茶幾都快擺不下的菜,突然想起石無痕掛電話時那句“讓何宸瑜送甜點”,嘴角抽了抽——這叫“甜點”?怕是把酒店晚餐都搬來了。她剛要讓大家把東西放下,就見經理指著陽台:“蘇小姐,要不要放那邊?離空調近,能保熱。”


    “不用不用,放這兒就行。”蘇晴趕緊攔著,這陣仗要是讓鄰居看見,還以為她在家開宴席。等服務員把最後一隻裝著舒芙蕾的盒子擺好,她才發現自己家的小茶幾已經堆成了小山,連果盤都被擠到了沙發上。


    經理臨走前還特意叮囑:“蘇小姐,湯裏的燕窩是現挑的,沒碎渣;排骨燉了三小時,肉一抿就爛。有任何不合口味的,隨時打我電話!”那熱情勁兒,比伺候vip客戶還上心。


    門關上的瞬間,蘇晴對著滿桌菜歎了口氣。她拿起手機給石無痕發消息:【你是把酒店後廚搬來了?】


    剛按下發送鍵,就聽見手機“叮咚”響,是石無痕的回複:【怕你晚上畫畫餓,多備點。】


    蘇晴看著那條消息,又看了看那鍋分量十足的紅燒排骨,突然覺得手裏的手機有點沉——這人送東西,從來都跟他的人一樣,看著漫不經心,實則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往你麵前堆,燙得人心裏發暖,又有點哭笑不得。


    另一邊,楊明遠剛把最後一隻粗瓷碗摞進灶邊的木盆,老板娘正用絲瓜瓤擦鐵鍋,瓷盆裏的水晃出細波,映著他袖口沾的飯粒。


    “我來吧……嬸子。”他伸手要接抹布,卻被老板娘往堂屋方向推了推:“你叔喊你呢,準是泡了新茶。”


    角落裏老板正用紫砂壺燙杯,茶寵是隻紫砂小豬,被養得油光發亮,這是今早他剛道鋪子買的茶具。


    見楊明遠進來,他往竹凳上指了指:“坐,前兒托人從福建帶的鐵觀音,試試。”沸水注入茶壺時“咕嘟”響,茶葉在水裏翻卷,漸漸舒展成嫩綠色。


    小馬早搬了板凳湊在桌邊,手裏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炸紅薯,見楊明遠坐下,趕緊把紅薯塞進嘴裏:“叔泡的茶解膩!早上裝的那組櫃門,明兒要不要先打遍蠟?”


    老師傅往煙袋鍋裏填著煙絲,火折子“嚓”地亮起,映出他眼角的皺紋:“打蠟不急,先把後天要送的衣櫃門合頁再校一遍。”


    他猛吸一口煙,煙圈慢悠悠飄向屋頂,“明遠今天裝的拉手,螺絲間距差了半毫米,雖說不影響用,但咱們手裏的活,得跟這茶似的,得講究個分寸。”


    楊明遠剛端起老板遞的茶杯,聞言指尖頓了頓,茶盞的熱度順著掌心往上爬:“我記下了,明天拆下來重新調。”


    “不用拆。”老師傅磕了磕煙袋鍋,煙灰落在青磚地上,“用木銼修修螺帽邊緣,再上點蜂蠟,看不出來的。做手藝跟喝茶一樣,得懂補救,不能一錯就慌。”


    老板正給眾人續茶,茶湯順著公道杯的細嘴流進盞裏,泛起淺金色的光:“後天有戶人家要的穿衣鏡,鏡框線條得磨得更圓些,女主人說家裏有小孩,怕磕著。”他瞥了眼小馬,“這活兒你倆搭著來,明遠掌尺,小馬磨邊。”


    小馬剛把最後一口紅薯咽下去,拍著胸脯應:“放心吧叔!保證磨得跟這茶杯口一樣滑!”


    楊明遠喝了口茶,舌尖先是微苦,咽下去卻泛出回甘。窗外的天色已經暗透,堂屋的燈把幾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的,像幅浸在茶香裏的畫。


    他看著桌上的茶壺、煙袋、還有自己剛擦幹淨的碗筷,忽然覺得,這日子就跟這茶一樣,得慢慢品,才能嚐出裏頭的醇厚。


    茶盞裏的最後一點茶湯涼透時,老板把煙鍋在桌角磕了磕:“天晚了,路上慢著點。”楊明遠起身時,褲兜裏的小砧板硌了下大腿,木頭被體溫焐得溫熱。


    老師傅背著手走在前頭,布鞋踩在青石板上“踏踏”響,煙袋杆上的銅鍋還冒著餘煙,在月光裏拖出細淡的線。


    小馬跟在後麵,雙手插在工裝褲袋裏,踢著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滾出老遠,撞在牆角的磚頭上“當”地一聲,驚飛了簷下的夜蛾。


    “明兒那組衣櫃門,合頁得用三號螺絲。”老師傅忽然開口,聲音被晚風揉得軟了些,“你上午用的二號,太鬆。”楊明遠“嗯”了聲,想起下午裝門時,老師傅悄悄把備用螺絲往他工具箱裏塞了一把,鏽跡斑斑的,卻比新的還合用。


    小馬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巷口的餛飩攤:“要不咱墊墊?我請!”昏黃的燈泡下,攤主正用長柄勺攪著鍋裏的白湯,熱氣裹著蔥花味飄過來。老師傅敲了敲他的後腦勺:“省著點,月底還得給家裏寄錢。”嘴上說著,卻往攤邊挪了兩步。


    楊明遠摸了摸兜裏的工錢,是老板剛塞給他的,比說好的多了五塊,說是“這禮拜的全勤獎”。他拉著小馬往攤前走:“我請宵夜,加蛋。”瓷碗碰在桌上的脆響裏,混著小馬的笑:“還是楊哥懂我!”


    吃完餛飩往出租屋走,月光把三人的影子又拉得老長,這次是斜斜的,像三棵並排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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