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硯將驢車停在路邊。


    無形的壓力籠罩著陸逢時,他問的更加直白:“陸氏,那晚你到底去了哪裏?見了誰?又做了什麽?”


    每一個問題,都像重錘敲在陸逢時心上。


    陸逢時的心沉到穀底。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迎上裴之硯的目光。


    “官人問得好!”


    陸逢時的聲音刻意帶上一絲顫抖的尖銳,像是緊繃到極致的弦,“那晚我去了哪裏?見了誰?做了什麽?官人當真想知道?”


    她猛地抬手,指向自己額角那道傷疤:“看看這個!這就是答案!”


    裴之硯眉頭微蹙,沒有打斷。


    但眼神中的審視絲毫未減。


    “她是被逼無奈?”


    陸逢時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眼中淚光閃現,卻倔強不肯落下,“官人隻看到她在公堂上的慘狀,可曾想過,為何劉青死前偏偏盯上她亡夫的私鹽賬冊?為何偏偏是三年前那樁不了了之的舊案?!”


    她身體微微前傾,逼近裴之硯,“那晚,我根本沒回什麽娘家!我是去了村東樹林!因為有人...有人給我遞了消息!說在那裏,能知道是誰害我撞破了不該看的事,引來這殺身之禍!”


    裴之硯思維太縝密了,而她又不是一個完美犯罪者。


    隻能真假參半,再引入一個更模糊、更威脅的事件,轉移他的注意力。


    說謊的最高境界是什麽?


    就是讓謊言成為一種新的生存事實。


    就像魚不會質疑水的存在。


    “撞破何事?”


    裴之硯終於開口,雖然聲音依舊低沉,但陸逢時敏銳地捕捉到他眼神深處一絲細微的波動。


    自然不是信任,是那一絲絲的惻隱之心下對“秘密”本能的探究。


    “我不確定!”


    陸逢時搖頭,“我隻隱約聽到...‘賬冊’、‘縣令’、‘三年前’...還有‘滅口!’”


    她精準地將關鍵詞與錢氏案和三年前舊案掛鉤。


    “我躲在樹後,心驚膽戰,卻看到一個黑影和劉青在爭執!似乎在逼問賬冊的下落!劉青好像...很害怕!”


    她再次編造一個模糊的目擊場景,將自己從參與者變成被動卷入的目擊者。


    “他們打了起來!混亂中,不知是誰扔了石頭,恰好砸中了我的頭!我...我眼前一黑就滾了下去!”


    這次她將額傷的來源嫁接到“神秘黑影”與劉青的爭鬥中,自己成了無辜被波及的受害者。


    同時,她死死盯著裴之硯的眼睛:“官人,錢氏殺劉青為了自保!可那個逼問劉青、可能也想要我命的黑影是誰?錢氏一介寡婦,憑什麽能守住私鹽賬冊三年?三年前她丈夫的死,真就那麽簡單?劉青一個小小的書生,怎麽就卷入這些要命的勾當,還惹來了殺身之禍?!”


    她連珠炮般的質問,將矛頭從自身巧妙地轉向了案件背後更龐大。更黑暗的陰謀。


    她不是單純的在辯解自己無辜,而是在控訴一個籠罩下來的巨大的危險,並暗示自己額角的傷,正是這危險最有利的證明!


    “官人,我當時很害怕,害怕那個黑影知道我還活著,會再來滅口!我怕牽連裴家!所以編了謊話...我不敢說!我怕說出來,下一個橫屍荒野的,就是我,或者是官人你!”


    最後,陸逢時將裴之硯也拉入“潛在受害者”的範疇,用恐懼和可能的家族危機作為最後的盾牌。


    她在賭。


    賭裴之硯對“三年前舊案”和“官場黑幕”的警惕性,遠高於對她個人是否殺了一個人渣的追究。


    在賭他的理智會權衡,是揪著一個可能“被迫卷入”的妻子的“小謊”不放,還是去關注那個真正威脅裴家安全、甚至可能影響他仕途的巨大陰影?


    陸逢時說出的一係列問題,如同一塊巨石投入裴之硯看似平靜的心湖。


    他看著眼前這個淚光閃爍、滿眼恐懼卻又字字誅心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一種深沉的寒意和...忌憚。


    她太懂如何利用人心,如何轉移矛盾。


    這份心機和急智,絕非之前那個蠢婦能有的。


    仙人點化?


    他心底冷笑,恐怕是“妖孽附體”更貼切!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妖孽”,對他更有用。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比之前更加沉重。


    風穿過竹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許久,裴之硯握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起又鬆開,他緩緩收回那幾乎要將她洞穿的目光。


    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


    隻是用近乎漠然的語氣開口,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從未發生:“天色不早了,回家。”


    他重新握緊了韁繩,驅車前行。


    沒有再看陸逢時一眼。


    陸逢時緊繃的身體瞬間脫力,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裴之硯沒有追問細節,沒有戳破她關於“目擊”和“被砸傷”的謊言,甚至沒有追問“遞消息的人”是誰。


    她知道這一關暫時算是險險地過了。


    他們約莫從巳時出發的,中間停了兩刻鍾,到家的時候戌時過半兩人均是饑腸轆轆。


    “我煮點稀飯,先墊吧兩口。”


    陸逢時道:“還是我來吧,你去給二叔他們報個平安,省得他們擔心。”


    裴之硯抬眸看了她一眼:“好。”


    既是要去二叔家,裴之硯就順便將驢車趕去,因章俊征的驢車是黎大爺家的,距離二叔家不遠。


    裴之硯回來時,稀飯已經煮好。


    他還從二叔家帶了些從地裏現摘的胡瓜,快速炒了盤,就著稀飯一起吃。


    吃的差不多,裴之硯突然開口:“方才我與二叔二嬸商量過,等家裏的水稻收割完,我再動身去開封。”


    那怎麽著也得再待個七八日了。


    差不多十月初。


    時間上還是很充足的。


    陸逢時咽下最後一口稀飯,點頭:“好。”


    一家五口,都是正經的勞動力,剩餘的水稻五日就都割完,稻穀晾曬又花費兩日。


    這日,王氏買了不少好菜,一家人開心圍坐在一起。


    裴之逸開口道:“明日我就要去私塾,不能送哥哥了,弟在這裏以茶代酒,祝哥哥進士及第,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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