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灶膛裏的火,旺得有點邪乎。


    橘紅的火苗舔著厚實的鐵網,把碼得整整齊齊的肉串烤得滋滋冒油,白煙裹著霸道濃烈的香氣,跟不要錢似的往巷子裏灌。這味兒太勾人了,像長了手,把過路的、下班的、閑逛的,全給拽了過來。


    攤子前頭烏泱泱擠滿了人,點單的吆喝聲、催菜的喊聲、吸溜口水的聲音,吵得能把棚頂掀了。錢匣子裏的零票子眼瞅著往上摞,小石頭拄著拐,小臉興奮得通紅,收錢、找零、報單,嗓子都喊劈了,那勁兒頭,比過年放炮仗還足。


    “十個羊肉!多放孜然!”


    “我的雞翅好了沒?加急!”


    “老板!再來五串板筋!要烤焦一點!”


    我像個陀螺,在攤子後頭的小空檔裏打轉。收錢遞串,擦汗補料,嗓子眼兒幹得冒煙,後背的舊傷被這熱氣一烘,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有根小針在裏頭不輕不重地紮。可看著眼前這熱火朝天的景象,看著錢匣子裏越來越厚的票子,那點疼好像也被這熱鬧給衝淡了,心裏揣著的那點小火苗,燒得更旺了。


    眼角餘光掃過灶台前那個沉默的身影。


    江嶼。


    他幾乎釘在了那最旺的灶口前。左手握著長長的鐵夾,翻動、挪位、刷醬、撒料,動作快得幾乎帶風,利落得像在部隊裏操練過千百遍。炭火的紅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兒匯成一小滴,“啪嗒”掉進通紅的炭塊裏,滋啦一聲,騰起一小股白煙。他眉頭都沒皺一下,薄唇抿得死緊,全副心神都凝在眼前的火候上。那專注勁兒,仿佛手裏翻動的不是幾毛錢一串的肉,而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


    隻有我知道,他攏在右邊舊工裝袖子裏的那隻手,恐怕不像臉上那麽平靜。那條胳膊,被黑煞的鬼爪子抓過,寒氣蝕骨,皮肉筋骨都傷得透了。後來靠著胸口那點古怪的銅斑“火”吊住命,又讓老耿用不知名的草藥和土法子硬生生從閻王殿拽了回來。骨頭是長好了,筋也續上了,可那傷過的底子,還有那蟄伏在皮肉底下、時強時弱的銅斑力量,就像揣了個不知啥時候會炸的炮仗。用力過度,或者寒氣侵擾,那截手臂就會僵硬、刺痛,皮膚底下那暗金色的紋路會不受控地浮現、搏動,帶著一種灼人的滾燙。


    現在,他左手動作如飛,右半邊身子卻繃得像拉滿的弓。那隻藏在厚袖子裏的右手,袖口邊緣被我瞥見了幾次——指關節用力地繃著,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隱隱泛著青筋,偶爾還會不受控製地輕微抽搐一下。


    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了一把,又酸又澀。


    “江嶼!”我趁著遞串的空檔,湊近他,聲音壓過鼎沸的人聲,“你歇會兒!換我來烤!”


    他側過頭,汗濕的額發黏在眉骨上,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很,有被油煙熏出來的疲憊,有強忍痛楚的緊繃,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火候你控不住。”他聲音不高,帶著點被煙熏火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左手利落地把幾串烤得恰到好處、滋滋冒油花的羊肉串夾到盤子裏,遞給我,“端走。”


    我張了張嘴,看著他下巴上又滾落的一滴汗,看著他繃緊的側臉線條,那句“換我來”怎麽也說不出口了。隻能接過盤子,轉身,把那點心疼和擔憂都咽回肚子裏,扯出笑臉招呼客人:“您的串!趁熱!”


    日頭一點點西斜,巷子裏的風更冷了,帶著股透骨的濕氣。可攤子前的人流一點沒見少,反而因為飄出的香氣,又聚攏過來一批剛下晚班的。爐火映著一張張被凍得發紅、卻寫滿期待的臉,呼出的白氣混著烤肉的濃煙,氤氳出一片滾燙的人間煙火。


    終於,帶來的兩大泡沫箱肉串見了底,最後幾串雞翅也被一個熟客包圓了。


    “收攤啦收攤啦!明天趕早!”我啞著嗓子,朝著還在張望的人群喊。


    人群發出一陣意猶未盡的歎息,慢慢散開。巷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不少,隻剩下炭火餘燼劈啪的微響,還有冷風刮過塑料棚子的嗚咽。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感像潮水一樣湧上來。我扶著車鬥,長長舒了口氣,感覺腰都快直不起來了。小石頭也累癱了,靠著牆根坐在小馬紮上,抱著他的寶貝錢匣子,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江嶼沒說話。他放下鐵夾,左手撐著灶台邊緣,微微弓著背,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他閉著眼,眉心蹙著,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那隻一直攏在袖子裏的右手,袖口邊緣,我看到他蒼白的指尖在劇烈地顫抖,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你……”我心頭一緊,剛想上前。


    他卻猛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股劇痛強行壓下去,然後緩緩直起身。他轉過身,沒看我,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疲憊:“收拾吧。我去把炭渣倒了。”


    說著,他彎腰,用左手去端那個沉重的、還殘留著滾燙餘溫的鐵皮炭槽。那隻藏在袖子裏的右手,終於因為身體的失衡和重物的壓迫,不得不伸出來幫忙扶了一把!


    隻一眼,我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


    那截手腕往上,小臂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暗紅色!皮膚底下,幾道扭曲的、如同活物般的暗金色紋路正瘋狂地搏動、凸起!像是有滾燙的岩漿在他皮肉底下奔流!而他整條手臂,都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肌肉痙攣般抽搐著!


    “江嶼!”我失聲叫道,聲音都變了調。


    他像是被我的聲音刺到,猛地一甩胳膊,飛快地把那隻可怕的手臂重新塞回寬大的袖子裏,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他抬起頭,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幾分,額角全是冷汗,眼神卻像結了冰的深潭,銳利地刺向我,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警告和……一絲狼狽?


    “沒事。”他咬著牙,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又冷又硬。然後不再看我,用左手費力地端起沉重的炭槽,步子有些發飄地朝著巷子深處專門倒垃圾的角落走去。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強弩之末的孤倔。


    看著他消失在巷子拐角的背影,看著他剛才那隻手臂的模樣,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後怕猛地攫住了我。那銅斑紋……它根本不是被馴服了!它還在!它在反噬!它在一點一點地燒他!上次擋在我麵前是這樣,現在拚了命地烤串,也是這樣!每一次用力,都是在拿命去填!


    冷風一吹,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不行,得去找老耿!他懂這些!隻有他能幫江嶼!


    “晚晚姐……”小石頭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被我的叫聲驚醒了,茫然地看著我慘白的臉,“江嶼哥怎麽了?”


    “沒事,石頭乖,你看著攤子,姐去……去扔點東西,馬上回來!”我胡亂安撫了一句,心慌意亂地解下油膩的圍裙,抬腳就要往老耿家的方向跑。


    “晚晚!”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在巷口響起。


    我腳步一頓,回頭看去。是張屠夫,張大哥。他裹著件厚實的軍大衣,手裏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大號黑色塑料袋,正咧著嘴朝我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張哥?您還沒回呢?”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嗨,剛收攤,順道!”張大哥大步走過來,把手裏沉甸甸的塑料袋往我三輪車鬥裏一放,發出噗通一聲悶響,“喏,今天豬後腿剔下來的邊角,都是好肉!筋頭巴腦的,烤著吃最香!我瞧著你們今天生意好,這點玩意兒,送你們了!”


    “啊?這…這怎麽行!張哥您拿回去……”我連忙推拒。張大哥在菜市場有個肉攤,平時對我們孤兒寡母挺照顧,但這肉看著分量不輕。


    “拿著拿著!跟我客氣啥!”張大哥大手一揮,不容分說,“賣相不好,但吃著實在!就當哥支持你們生意了!明天還來吃你家的串!”他嗓門洪亮,震得塑料棚子嗡嗡響。


    我心裏惦記著江嶼,又不好拂了張大哥的好意,隻能連連道謝:“謝謝張哥!謝謝您!”


    “行了,走了啊!”張大哥爽快地擺擺手,轉身就走。


    我看著車鬥裏那一大袋沉甸甸的肉,心裏五味雜陳。張大哥是好人,可這點暖意,壓不住我對江嶼那隻手的恐懼。


    正發怔,江嶼端著空了的炭槽回來了。臉色依舊蒼白,但剛才那股駭人的顫抖似乎被他強行壓了下去,隻是眉宇間的疲憊更深了,嘴唇也失了血色。他沉默地把炭槽放回原位,目光掃過車鬥裏那袋肉,沒什麽表情。


    “張哥送的。”我低聲解釋了一句。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幹澀。然後走到小石頭身邊,伸出左手,輕輕拍了拍小家夥的腦袋,“困了就回家睡。”


    “我不困!”小石頭立刻挺直腰板,抱著錢匣子,努力睜大眼睛,但那眼皮子還是直打架。


    江嶼沒再說什麽,沉默地開始幫我收拾散落的東西。折疊桌、小板凳、調料罐……動作有些遲緩,那隻右手始終牢牢地藏在袖子裏。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巷子裏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我們仨。寒意重新占據了上風,凍得人直縮脖子。小石頭到底撐不住,抱著錢匣子,腦袋歪在車鬥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江嶼脫下他身上那件舊工裝外套——那衣服洗得發白,袖口都磨起了毛邊,帶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藥草和汗味——動作有些僵硬地、輕輕蓋在了小石頭身上。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和他冷硬的外表格外不搭。


    看著這一幕,我心裏那點酸澀和擔憂,像是被什麽東西泡軟了,融化成一片溫熱的潮濕。


    “餓了吧?”他直起身,沒看我,目光落在炭槽裏那堆還閃爍著暗紅火星的餘燼上。聲音很低,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的沙啞。


    “啊?還行……”我下意識地回答,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忙了一下午,神經又繃得死緊,這會兒鬆懈下來,才感覺前胸貼後背。


    他沒說話,轉身走到灶台邊。左手拿起火鉗,在那堆暗紅的炭灰裏撥弄了幾下,埋進去兩個圓滾滾、沾著泥巴的東西。很快,一股帶著泥土氣息的、焦甜的香味就嫋嫋地飄散出來,混在殘留的烤肉味裏,竟出奇地勾人食欲。


    是紅薯。不知他什麽時候藏在那裏的。


    他就那麽沉默地守著那堆炭灰,偶爾用火鉗翻動一下埋在裏麵的紅薯。跳躍的暗紅色火光映著他沉默的側臉,勾勒出硬朗而疲憊的線條。巷子裏很靜,隻有火星偶爾的劈啪聲,和他低沉平緩的呼吸。


    這沉默的守護,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地敲打在我心上。他記得我餓著,在所有人都散去、寒意重新籠罩的廢墟裏,用這殘存的餘火,為我煨熟兩個最平凡也最溫暖的紅薯。


    時間一點點過去,紅薯的焦甜香氣越來越濃烈。他看準了火候,用火鉗把兩個烤得表皮焦黑、微微裂開、冒著滾燙熱氣的紅薯扒拉出來。滾燙的紅薯在冰冷的地上蹦躂了兩下。


    他彎腰,沒去碰那燙手的紅薯皮,而是伸出左手,用指尖極其靈巧地捏住紅薯裂開的一角,輕輕一撕——


    呲啦。


    焦脆的外皮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裏麵金黃燦爛、熱氣騰騰、幾乎要流淌下來的甜蜜內瓤!濃鬱的甜香瞬間爆炸般彌漫開來,帶著炭火特有的焦香,霸道地鑽進鼻腔,勾得人肚子裏饞蟲大動。


    他小心地托著撕開了皮的紅薯,轉過身,遞到我麵前。動作有些笨拙,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僵硬,尤其是牽扯到右邊身子的時候。


    烤紅薯滾燙的溫度透過焦黑的表皮傳遞到他微涼的指尖,金黃色的內瓤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暈,絲絲縷縷的熱氣升騰,模糊了他臉上冷硬的線條。


    “吃吧。”他的聲音依舊不高,甚至因為疲憊而顯得有些低啞。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跳躍的炭火映照下,卻不再是純粹的冰冷。裏麵翻湧著太多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有強忍的痛楚,有揮之不去的陰霾,還有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暖意。那暖意很微弱,像這炭槽裏最後一點火星,卻固執地亮著,試圖驅散這冬夜的嚴寒。


    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遞到眼前的、冒著熱氣的金黃,看著他眼底那點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光。喉嚨像是被什麽滾燙的東西堵住了,鼻子發酸,眼眶發熱。所有的委屈、恐懼、後怕,還有那無法言說的心疼,在這一刻,被這炭火煨熟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甜香,徹底融化了。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輕輕接過了那半塊滾燙的紅薯。粗糙焦黑的外皮硌著掌心,內裏柔軟滾燙的甜蜜幾乎要流淌出來。那熱度,從指尖一直燙到心窩裏。


    “小心燙。”他又低聲提醒了一句,聲音幹澀。


    我低下頭,看著手裏這半塊金黃,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焦黑的薯皮上,洇開深色的圓點。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洶湧的酸澀和哽咽強行壓下去,然後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滾燙、軟糯、香甜……帶著炭火的焦香氣息,瞬間在口腔裏彌漫開來。那甜味濃得化不開,一直順著喉嚨滑下去,暖遍了四肢百骸。可這甜裏,又裹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鹹澀的,酸楚的,最終都匯成一股巨大的暖流,衝垮了所有堤防。


    “甜……”我低著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淚還在往下掉,“甜到發苦了……”


    他站在我對麵,沉默地看著我狼吞虎咽又淚流滿麵的狼狽樣子。炭火的餘燼在他身後明明滅滅,將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冰冷油膩的地麵上。巷子深處吹來的風,卷起地上的碎紙屑,打著旋兒。


    他沒再說話。隻是那隻一直藏在厚重舊工裝袖子裏的右手,袖口邊緣,幾道暗金色的紋路在皮膚下極其微弱地、痛苦地搏動了一下,隨即又被強行壓製下去,隻留下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刻在他緊鎖的眉宇間。那疲憊裏,似乎還摻雜著一絲……如釋重負?


    就在這時,巷子對麵,那家小旅館二樓,那扇緊閉的、髒兮兮的窗戶後麵。


    厚重的窗簾縫隙,不知何時又被無聲地拉開了一道窄縫。


    一雙陰鷙的眼睛,如同暗夜裏窺伺獵物的毒蛇,透過縫隙,死死地釘在巷子裏這小小的一幕上——釘在江嶼遞出紅薯時微微顯露的、蒼白異常的右手手腕上,釘在他轉身蓋衣服時右邊肩背那極其細微的不自然僵硬上,最後,那冰冷粘稠的視線,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鎖在了我手中那半塊冒著熱氣的、金黃色的烤紅薯上。


    窗簾縫隙悄然合攏,像毒蛇縮回了黑暗的巢穴。


    窗外,隻有寒風嗚咽,和炭火餘燼最後一點不甘熄滅的劈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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