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攤死寂的黑油印子,被老林帶人用凍土和碎石厚厚地埋了,又潑上幾桶剛燒滾的草木灰水,刺鼻的焦糊味混著草木灰的煙氣,暫時壓住了那股子若有若無的腥臭。做完這些,日頭已經偏西,金紅色的光斜斜地打在雪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大夥兒都累得夠嗆,但沒人敢立刻散去,目光都黏在江嶼身上,像溺水的人抓著最後一根浮木。


    江嶼的臉色還是有點發白,嘴角那點洇開的暗紅沒擦幹淨,額角的汗被冷風一吹,結成細小的冰晶。他胸口那片衣襟敞開著,暗金色的銅斑紋路在夕陽餘暉裏,像活的金子一樣緩慢流淌,每一次沉穩的搏動,都無聲地宣告著力量的存在。他沒看那埋邪祟的土堆,也沒看那些巴巴望著他的鄉親,隻是微微側過頭,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詢問。


    “撐得住?”他聲音壓得極低,隻有我能聽見,沙啞得像磨砂紙。


    後背的傷口被藥膏捂著,又被冷風一激,針紮似的疼。我吸了口冷冽的空氣,那股子火辣勁兒反倒讓腦子更清醒了點。“嗯,”我點點頭,聲音也啞,“死不了。”


    他眼底那點沉甸甸的東西似乎鬆動了一下,沒再多說,手臂卻極其自然地伸過來,繞過我的後背,避開了傷口的位置,穩穩地扶住了我的胳膊肘。那力道不輕不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隔著厚厚的舊棉襖,都能感覺到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和堅實的筋骨。昨夜那個在風雪木屋裏搏命的男人,此刻的觸碰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


    “江小子!”老林拄著火銃,聲音洪亮地打破了沉默,渾濁的眼睛掃過一張張驚魂未定的臉,“邪祟埋了,一時半會兒鬧不了妖!可大山兄弟的腿等不起!天也快黑了,都杵這兒喝西北風頂屁用?該幹嘛幹嘛去!”他頓了頓,槍托重重往地上一頓,目光釘子似的釘在江嶼身上,“你剛才說的話,大夥兒都聽見了!掙錢!修路!除根!是爺們兒,吐口唾沫就得是個釘!現在,拿個章程出來!”


    所有的目光,再次齊刷刷聚焦。那裏麵有對趙大山腿傷的焦慮,有對未來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期盼。


    江嶼扶著我的手沒鬆,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驟然經曆風雪卻愈發堅韌的青鬆。他迎著老林的目光,也迎著那些期盼的眼神,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清晰地砸在冷冽的空氣裏:


    “章程,就一個字:幹!”


    “錢,從山上來!”


    “野山菌,山核桃,椴樹蜜…往年爛在山裏、賤賣給二道販子的好東西,今年,我們自己收!自己賣!”


    人群裏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收?咋收?往年那些收山貨的販子,壓價壓得忒狠!咱賣不上價啊!”一個裹著破棉襖的老漢扯著嗓子喊,滿是凍瘡的手在冷風裏搓著。


    “就是!咱自己運?路呢?大雪封山,鳥都飛不出去!靠人背?猴年馬月能背多少?”另一個中年漢子跺著腳,一臉愁苦。


    質疑聲像冰雹子一樣砸過來。靠山屯窮了幾輩子,閉塞了幾輩子,突然說要自己收山貨自己賣,無異於天方夜譚。


    江嶼臉上沒什麽波瀾,似乎早料到會有這反應。他扶著我的手微微用力,示意我安心,然後向前踏了半步,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質疑的臉:


    “往年壓價,是咱沒路!是咱心不齊!是咱隻能指望那些黑心販子!”


    “今年,路不通,人背!心不齊,我江嶼一家家去說!”


    “收山貨的錢,我出!”


    “價錢,按晚晚往年城裏擺攤能賣上的最高價算!”


    “嘩——!”


    最後一句,像在滾油鍋裏潑了瓢涼水,瞬間炸了!


    “江小子!你…你出錢?!”王嬸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手裏的搪瓷缸子又差點掉地上,“你哪來那麽多錢?”她下意識地看向江嶼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還燎破了個洞的舊毛衣。


    “按城裏最高價收?”趙大柱扶著幾乎站不住的趙大山,聲音都變了調,又驚又疑,還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狂喜,“那…那得比往年多不老少錢啊!”


    “對!”江嶼斬釘截鐵,聲音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勁兒,“就按城裏最高價收!現錢!當場結清!不拖不欠!”


    他環視一圈,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那些質疑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信得過我江嶼,信得過我胸口這玩意兒能打邪祟,就信得過我能帶著大夥兒掙上活命錢、救命錢!”


    “誰家現在有幹貨?野山菌、榛蘑、凍幹的山核桃仁、成罐的椴樹蜜…隻要是山裏的好貨,現在!立刻!回家取來!就在王嬸家院子!過秤!拿錢!”


    “我!我家有!”王嬸第一個反應過來,聲音尖得能戳破天!她把手裏的缸子往旁邊人懷裏一塞,扭頭就往自家院子跑,那速度,哪像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去年曬的榛蘑還有半袋子!凍的核桃仁也有一壇子!等我!”


    “我家也有點曬的野山菌!”剛才還跺腳的中年漢子猛地一拍大腿,眼睛都亮了,撒丫子就往家跑。


    “我…我回去找我娘!她藏了兩罐好蜜!”一個半大小子嗷一嗓子,躥得比兔子還快。


    剛剛還彌漫著恐懼和絕望的村口,瞬間被一股狂熱的、帶著土腥味的希望點燃了!人群像炸了窩的馬蜂,呼啦啦全散了,朝著各自家的方向狂奔。雪地上留下亂七八糟的腳印,比剛才那黑油爬過的痕跡鮮活熱鬧了百倍。


    夕陽隻剩下最後一點金邊,天光迅速暗下來。寒風刮在臉上,依舊刀子似的,卻再也吹不散那股子驟然升騰起來的活氣兒。


    王嬸家的小院,轉眼就成了臨時的山貨集市。


    幾盞昏黃的燈泡從堂屋扯出來,勉強照亮了院子中央。一張破舊的八仙桌被抬到當院,上麵擺著一杆擦得鋥亮的黃銅老秤,秤砣沉甸甸的。旁邊,江嶼不知從哪裏弄來個小木箱,打開蓋子,裏麵是厚厚幾遝捆紮整齊的、嶄新的百元大鈔!紅彤彤的票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晃得人眼暈心跳。


    老林抱著他那杆火銃,像尊門神似的杵在院門口,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外麵越來越濃的夜色。老耿則沉默地守在放錢的木箱旁,那張刀刻斧鑿的臉在陰影裏半明半暗,像塊沉默的岩石。


    江嶼沒坐。他就站在八仙桌旁,高大的身影被燈光拉得更長。他脫掉了那件破毛衣,隻穿著裏麵一件深色的舊絨衣,胸口的輪廓在衣料下顯得結實而充滿力量。他手裏拿著個小本子和一支筆,眼神沉靜,像口深潭。


    我後背的傷疼得厲害,王嬸硬是把我按在堂屋門口一張鋪了厚棉墊的椅子上,還塞給我一個灌了熱水的玻璃瓶捂著。小石頭緊緊挨著我,小手抓著我衣角,大眼睛好奇又緊張地看著院子裏忙碌的景象。


    很快,第一批人回來了。


    王嬸抱著個鼓鼓囊囊的粗布袋子,呼哧帶喘地衝進院子,後麵跟著幾個同樣抱著袋子、提著壇子的鄉親。看到桌子上那紅彤彤的票子,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江…江小子!看看,這是我家曬的榛蘑,都是挑的好的!”王嬸把袋子往秤盤上一墩,聲音因為激動有點抖。


    江嶼沒說話,走過去,解開袋子口,伸手進去抓了一把出來。幹燥的榛蘑帶著特有的菌香,在昏黃的燈光下,菌蓋厚實,顏色棕黃,品相確實不錯。他仔細看了看,又湊近聞了聞,確認沒有黴味和雜質,才點了點頭。


    老耿立刻上前,動作麻利地把袋子掛上秤鉤。黃銅秤杆高高翹起,秤砣在秤杆上滑動,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那秤星子。


    “三斤七兩!”老耿報出數字,聲音像石頭落地。


    江嶼拿起筆,在小本子上飛快記下:“王嬸,榛蘑,三斤七兩。按城裏幹貨店上等榛蘑的價,算你四十五一斤。”他心算極快,幾乎不用停頓,“三斤七兩就是…一百六十六塊五。算一百六十七。”他抬頭看向王嬸,眼神平靜,“成不?”


    “成!成!太成了!”王嬸激動得臉都紅了,往年賣給販子,撐死了三十一斤!她搓著手,有點不敢相信,“真…真給這麽多?”


    江嶼沒廢話,直接彎腰從那木箱裏抽出兩張紅票子,又數出六十七塊零錢,厚厚一遝,啪地拍在王嬸手裏:“您點點。”


    冰涼的、嶄新的鈔票握在手裏,那厚實的觸感讓王嬸渾身一哆嗦,眼眶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著,隻會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孩子…好…”


    “下一位!”江嶼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王嬸的哽咽。


    院子裏瞬間沸騰了!


    “我來我來!我家山核桃仁!”


    “讓讓!我家的椴樹蜜!封得嚴實著呢!”


    “還有我的野山菌!曬得幹透透的!”


    秩序有點亂,但沒人爭搶得太厲害。紅彤彤的票子和江嶼那沉靜如山、說到做到的態度,像定海神針一樣鎮著場子。老耿像個沒有感情的過秤機器,動作精準利落。江嶼則負責驗貨、報價、心算、發錢。他驗貨極嚴,幹度不夠的、摻了碎渣的、顏色發暗的,一律搖頭,隻收最好的。報價卻一點不含糊,都是按著往年我在城裏能賣上的最高價,甚至還要高出一點。算賬更是利落,幾斤幾兩多少錢,張口就來,零錢分毫不差。


    拿到錢的人,臉上的愁苦和絕望像冰雪見了太陽,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狂喜、激動,還有對江嶼毫不掩飾的感激和敬畏。那眼神,比看老林的火銃還要火熱。


    “江小子!仗義!”


    “晚丫頭好福氣啊!找了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靠山屯…有盼頭了!”


    讚譽聲不絕於耳。趙大柱攙著他哥趙大山也來了,趙大山那條凍傷的腿裹得厚厚的,靠在一張破椅子上。江嶼驗了他們帶來的幾包品相極好的野山菌和一小罐椴樹蜜,直接按最高價上浮了一成算錢,厚厚一遝紅票子塞進趙大柱手裏。


    “大山哥的腿,不能耽誤。這錢先拿著,明天就想法子送鎮醫院!”江嶼的聲音不容置疑。


    趙大柱捧著那摞錢,看著江嶼,又看看他哥,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嘴唇哆嗦著,撲通一聲就要往下跪,被江嶼一把死死架住胳膊。


    “是爺們兒,站著說話!”江嶼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砸在趙大柱心坎上。


    趙大柱死死咬著牙,把眼淚憋了回去,重重點頭:“江哥!以後…我趙大柱這條命,就是你的!”


    院子裏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充滿了金錢、汗水和希望的味道。靠山屯的窮困和絕望,似乎在這一夜,被這昏黃的燈光和紅彤彤的票子短暫地驅散了。


    我坐在堂屋門口的椅子上,後背靠著厚棉墊,懷裏捂著熱水瓶,看著院子裏那個被眾人圍在中間、有條不紊發號施令、分發希望的男人。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鼻梁挺直,下頜線繃著,專注而沉穩。他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需要我照顧的落魄男人,而是一棵真正能遮風擋雨、撐起一片天的大樹。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雜著酸澀,猛地衝上眼眶。我用力眨了眨眼,才沒讓眼淚掉下來。小石頭靠在我身邊,小腦袋一點一點,終於扛不住疲憊,睡著了。我輕輕把他往懷裏摟了摟,用棉襖裹緊。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的人聲漸漸稀疏下來。最後幾戶人家也拿到了錢,千恩萬謝地走了。王嬸忙著收拾桌子,老林和老耿低聲說著什麽,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院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江嶼合上那個記滿了名字和數字的小本子,揉了揉眉心,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他走到堂屋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外麵吹進來的寒風。


    “累壞了吧?”他看著我,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沙啞。他蹲下身,視線與我平齊,昏黃的光線落進他眼底,那裏麵翻湧的疲憊下,是深不見底的關切。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最後落在我裹著厚紗布的後背上,眉頭又習慣性地擰了起來。


    “還好,”我搖搖頭,把懷裏睡得香甜的小石頭往他麵前送了送,“石頭睡著了。”


    江嶼伸出手,動作極其輕柔地把小石頭從我懷裏接過去。那小心翼翼的姿態,與他剛才在院子裏殺伐決斷、分發錢票的悍然氣勢判若兩人。孩子在他寬厚安穩的臂彎裏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你也該歇著了。”他抱著孩子站起身,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後背還疼得厲害?”


    “一陣一陣的,”我實話實說,扶著椅子想站起來,“王嬸給上了藥,好多了。”


    他騰出一隻手,不由分說地扶住我的胳膊,穩穩地將我攙起來。那隻手滾燙,帶著薄繭,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暖意。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幾乎承擔了我大半的重量,後背被牽扯的疼痛立刻減輕了不少。


    “走,回屋。”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王嬸家西屋騰了出來給我們。小小的土炕燒得滾熱,驅散了山裏的寒氣。江嶼把小石頭輕輕放在炕裏側,蓋好被子。孩子睡得小臉紅撲撲的,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屋子裏很安靜,隻有炕洞裏柴火燃燒的劈啪輕響。昏黃的燈泡懸在屋頂,光線柔和。


    我坐在炕沿,後背的傷處被熱炕一烘,那火辣辣的刺痛感又鮮明起來,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


    “趴下。”江嶼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不知何時已經端了一盆溫熱的清水和幹淨的布巾過來,放在炕邊的凳子上。


    我愣了一下,臉頰有點發燙。雖然…雖然他說了要娶我,可這…


    “傷口得擦洗換藥,王嬸交代的。”他像是看穿了我的猶豫,聲音平靜,聽不出什麽情緒,但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強勢。他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扶著我,讓我小心地趴在熱乎乎的炕上,又拿了個枕頭墊在我胸口下麵,避開了傷處。


    棉襖被小心地褪到肩膀下麵,露出裹著厚厚紗布的後背。他溫熱的手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謹慎,輕輕揭開紗布的邊緣。冰涼的空氣接觸到傷處,激得我身體一顫。


    “忍忍。”他低低地說,聲音比剛才更啞了幾分。


    溫熱的濕布巾小心翼翼地覆蓋上來,輕輕擦拭著傷口周圍的皮膚。他的動作極其笨拙,甚至能感覺到他指尖細微的顫抖,帶著一種生怕弄疼我的克製。每一次擦拭都又輕又慢,溫熱的濕意驅散了藥膏的黏膩,也舒緩了那尖銳的刺痛。昏暗中,我側著臉趴在枕頭上,能清晰地聽到身後他壓抑著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還有他胸膛裏那顆心髒沉穩而有力的搏動。


    那心跳聲,隔著咫尺的距離,像擂鼓一樣敲在我的耳膜上,也敲在我的心上。一下,又一下,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後背的傷似乎真的不那麽疼了,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放鬆下來,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他笨拙卻異常認真地幫我清洗完傷口,重新敷上王嬸給的藥膏,再用新的幹淨紗布一層層仔細裹好。他的指尖偶爾不經意地擦過我背部完好的皮膚,帶著薄繭的粗糙觸感,像帶著細小的電流,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做完這一切,他似乎長長地、無聲地籲了口氣。屋子裏隻剩下我們兩人清淺的呼吸聲,還有炕火燃燒的劈啪。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繃的暖意。


    他沉默地坐在炕沿,就在我趴著的身體旁邊。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和低垂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嘴唇緊抿著,下頜線繃得有些緊。他沒看我,目光落在對麵糊著舊報紙的土牆上,像是在出神。


    屋子裏安靜得能聽到心跳。半晌,他低沉沙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打破了這凝滯的暖意:


    “錢…花出去不少。”


    “收的貨,堆在王嬸家廂房了。”


    “路…還是堵著。”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事實,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或遲疑,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壓力和對未來的思量。


    我側過臉,枕著自己的手臂,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線條。昏黃的光線下,他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額角還有未幹的汗跡。這個剛剛在眾人麵前揮斥方遒、仿佛無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卸下了所有鎧甲,露出了深藏的疲憊和肩上那沉甸甸的擔子。


    “怕嗎?”我輕聲問,聲音因為趴著顯得有些悶。


    他像是被我的聲音驚醒,猛地轉過頭,目光直直地撞進我的眼裏。那眼底深處,是未散的凝重,是深不見底的疲憊,但更深處,卻有什麽東西在燃燒,像暗夜裏不肯熄滅的炭火。


    “怕?”他重複了一遍,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很短促,卻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堅定,“怕就不幹了?”


    “答應了護著你,護著靠山屯,答應了要風風光光娶你…怕字怎麽寫,我早忘了。”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靠近我,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裏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破釜沉舟的決絕,有對未來的雄心,更有一種近乎滾燙的、再也無法掩飾的承諾:


    “貨收了,錢花了,路…老子就是用手刨,也得把它刨通!”


    “晚晚,”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沙啞的磁性,每一個字都像烙鐵燙進我心裏,“你信我。給我點時間。”


    “路通了,山貨運出去了,錢掙回來了…”


    “我就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


    “讓你…再不用受一點苦。”


    昏黃的燈光下,他眼底那簇名為希望和野心的火焰,燒得正旺。靠山屯沉寂的冬夜,因為這男人滾燙的誓言,第一次有了破土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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