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死,” 那沙啞、冷硬得像石頭摩擦的聲音砸在凍僵的空氣裏,“就跟老子走。”


    門口那個端著冒煙火銃的身影,像根釘死在風雪裏的老鬆,紋絲不動。深青色的舊棉襖上落滿了雪,一張棱角分明的臉藏在風帽的陰影裏,隻露出一雙眼睛,亮得瘮人,像雪夜裏餓急了的狼,死死盯著屋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屋裏死寂。火塘徹底滅了,最後一點熱乎氣兒被門洞裏灌進來的寒風卷得幹幹淨淨。凍得人骨頭縫裏都往外冒寒氣。地上,小石頭軟綿綿地癱著,小臉煞白,眼瞅著隻有出氣沒進氣。我半邊身子還死死壓在江嶼滾燙的胸膛上,能感覺到他皮膚底下那股子狂暴的力量,像被強行塞回籠子的困獸,還在瘋狂衝撞,撞得他渾身肌肉繃得像石頭,牙關咬得咯咯響,喉嚨裏擠出壓抑不住的、拉風箱似的粗喘。


    老林的話像根冰錐子,紮得我一個激靈。


    走?往哪兒走?這冰天雪地,黑燈瞎火,後麵還綴著個能凍死人的煞星!可留下來?堵門的板子都碎了,那玩意兒隨時能摸進來!留下就是等死!


    “走!” 我嗓子眼兒裏擠出一個字,又幹又啞,帶著豁出去的狠勁兒。幾乎是同時,我感覺到身下江嶼緊繃的身體極其微弱地鬆弛了一絲絲,他那雙布滿血絲、燒著暗金餘燼的眼睛,艱難地朝門口那身影瞥了一眼,裏麵凶戾未退,卻也透出一絲絕境裏抓住浮木的決斷。


    “扶他!” 老林頭也不回,聲音又冷又硬,手裏的火銃槍口穩穩指著門外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像尊鎮煞的石像。


    我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把自己從江嶼身上撐起來。左肋下的傷處被這一扯,疼得我眼前一黑,差點栽回去。顧不上許多,我抓住江嶼一條滾燙的胳膊,死命往自己肩膀上拽。“石頭!醒醒!石頭!” 我扭頭衝地上那小小的一團吼,聲音都劈了叉。


    小石頭一動不動。


    老林似乎背後長了眼,端著槍的姿勢沒變,左腳卻猛地向後一勾一帶!動作快得看不清!地上那根被我們撞斷的半截腐朽窗欞木棍,被他腳尖精準地挑飛起來,“啪”一聲,不輕不重地砸在小石頭蜷縮的小腿上!


    “哎喲!” 小石頭吃痛,猛地一抽,混沌的眼睛瞬間瞪圓了,裏麵全是驚魂未定的茫然和恐懼。


    “起來!跟上!” 老林的聲音像鞭子,抽散了小石頭最後那點迷糊。


    小石頭一個骨碌爬起來,小臉還白著,但黑亮的眼睛裏總算有了點活氣,看到門口老林的背影和那杆冒煙的鐵家夥,又看到我正死命拖著江嶼,立刻連滾帶爬地撲過來,用他小小的身體頂住江嶼另一邊搖搖欲墜的胳膊。


    “走!” 老林低喝一聲,端著火銃,一步踏出了破碎的門洞,高大的身影瞬間被門外呼嘯的風雪吞沒大半,隻剩下一個模糊而堅定的輪廓。


    風雪像無數冰冷的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過來。屋外比想象中還冷,還黑。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著,雪片子被狂風卷著,橫著飛,砸在臉上生疼,眼睛都睜不開。積雪沒過了膝蓋,每拔一步腿,都像是在泥潭裏掙紮,沉得能要人命。


    老林走在最前麵,深一腳淺一腳,速度卻快得驚人。他好像對這鬼天氣和腳下的路熟得不能再熟,高大的背影在風雪中時隱時現,像一座移動的燈塔。那杆造型古怪的長火銃,被他單手穩穩端著,槍口始終警惕地指向側後方,指向我們剛剛逃離的那片被黑暗籠罩的破屋廢墟。


    我和小石頭架著江嶼,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麵。江嶼的身體滾燙,像個大火爐,在這冰天雪地裏竟成了唯一的熱源。可他大半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我肋下撕裂般的劇痛,無名指骨裂的地方更是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冷汗混著雪水糊了一臉,眼前陣陣發黑。


    小石頭咬著牙,小臉憋得通紅,用盡吃奶的力氣撐著江嶼另一邊。他個子矮,積雪幾乎沒到了他胸口,走得更加艱難,好幾次差點摔倒。


    風雪聲太大,蓋住了一切。隻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還有腳下積雪被踩實的咯吱聲。


    “晚…晚姐姐…” 小石頭帶著哭腔的聲音在風裏斷斷續續,“江嶼哥…他…他好燙…”


    我側頭看去。江嶼的頭無力地垂著,靠在我頸窩,滾燙的呼吸灼燒著我的皮膚。他眼睛緊閉著,眉頭死死鎖成一個疙瘩,嘴唇幹裂得起了皮,泛著不正常的灰白色。胸口那塊隔著破棉襖依舊能感覺到的銅斑,搏動得異常劇烈,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灼人的熱浪,燙得我心驚肉跳。


    “撐住…石頭…快到了…” 我嘶啞地吼回去,聲音被風撕得粉碎,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前頭老林的背影在風雪中隻剩下一個模糊的黑點,仿佛隨時會消失。


    就在這時!


    “嗡…!”


    一聲極其低沉、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金屬嗡鳴,穿透呼嘯的風雪,清晰地傳入耳中!源頭正是我架著的江嶼!


    隨著這聲嗡鳴,他滾燙的身體猛地一顫!一股更加灼熱的氣流從他胸口爆發開來!皮膚下,那蛛網般的暗金紋路再次不受控製地亮起,光芒透過單薄的衣衫隱約可見!


    “呃!” 江嶼痛苦地悶哼一聲,沉重的頭顱猛地向後一仰!攥著我胳膊的手驟然收緊!那力量大得驚人,像燒紅的鐵鉗!


    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差點鬆手!


    “江嶼!穩住!別讓它出來!” 我失聲尖叫,用肩膀死命頂住他後仰的身體,指甲深深掐進他滾燙的手臂皮肉裏,試圖用疼痛喚回他的神誌。


    前麵疾走的老林,身影猛地頓住!如同嗅到危險的猛獸,豁然轉身!風雪卷起他深青色的衣擺,獵獵作響。他端著火銃的手穩如磐石,那雙狼一樣的眼睛,瞬間鎖定了痛苦掙紮的江嶼,銳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棉襖,看到了他胸口那邪異的搏動!


    老林的眉頭死死擰成了一個疙瘩,臉色凝重得能滴下水來。他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似乎在罵什麽,但聲音被風吞沒。他飛快地掃了一眼身後茫茫的風雪和黑暗,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是忌憚,是凝重,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


    “他娘的!” 他終於罵出了聲,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卻帶著一股山野漢子的狠厲,“給老子撐住了!別招來那鬼東西!”


    話音未落,他竟不再端著槍警戒後方,而是猛地幾個大步跨了回來!動作快得像頭雪豹!帶著一股風雪和硝煙混合的冷硬氣息,瞬間逼近!


    沒等我反應過來,老林那隻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右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探出,不是抓向江嶼,而是快如閃電地按在了江嶼的後頸大椎穴上!


    “呃啊——!”


    江嶼發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慘嚎!身體如同被通了高壓電,猛地向上弓起!渾身肌肉繃緊到了極限,皮膚下瘋狂閃爍的暗金紋路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壓製,光芒驟然黯淡下去!胸口那狂暴搏動的銅斑,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狠狠摁住,搏動的幅度猛地一滯!那股即將失控爆發的灼熱力量,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江嶼弓起的身體重重砸回我肩上,沉重的頭顱無力地垂下,靠在我頸窩,隻剩下破碎而急促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巨大的痛苦。他攥著我胳膊的手也鬆了力道,軟軟地垂了下去。皮膚下那刺目的暗金紋路徹底隱沒,隻剩下胸口銅斑依舊散發著灼人的高溫和微弱的搏動。


    老林的手依舊按在江嶼後頸,臉色陰沉得可怕。他那隻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持續輸送著某種力量壓製著江嶼體內躁動的邪異。


    “走!” 老林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和嚇呆了的小石頭,“不想凍死在這兒,就他娘的給老子跟上!快!”


    他不再多言,收回按在江嶼後頸的手,轉身,端著火銃,再次一頭紮進了前方更加狂暴的風雪中。隻是這一次,他的腳步明顯加快,背影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緊迫。


    我看著懷裏如同虛脫般、隻剩下沉重喘息和灼熱體溫的江嶼,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住。剛才老林那一下,雖然粗暴,卻實實在在地把江嶼從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可那代價…江嶼此刻的痛苦,比之前更甚。


    “走!” 我咬著牙,把湧上喉嚨的血腥味咽下去,架起江嶼,拖著他沉重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追向那個在風雪中時隱時現的深青色背影。小石頭也反應過來,抹了把臉上的雪沫子,用盡力氣幫忙撐住。


    風雪更大了。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分不清東南西北。老林的身影成了唯一的方向。他像一頭識途的老狼,在沒膝深的積雪和狂舞的風暴中穿行,路線極其刁鑽,時而繞過被積雪壓塌的巨樹,時而鑽進低矮密集的灌木叢,時而貼著陡峭的岩壁邊緣走。


    每一次江嶼的身體因為虛弱或痛苦而劇烈顫抖,眼看要栽倒時,前麵疾走的老林總會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腳步猛地一頓,或者極其細微地改變一下方向,用他高大身軀帶起的風壓,或者腳下踢起的一蓬雪霧,巧妙地“扶”我們一把,讓我們堪堪穩住身形。


    這老東西…對這片山林的熟悉程度,簡直到了邪乎的地步!而且,他絕不是普通的守林人!那手瞬間壓製江嶼邪門銅斑的功夫,還有這神出鬼沒的身手…


    不知在風雪中掙紮了多久,久到我的雙腿徹底麻木,隻剩下機械地向前挪動。久到小石頭累得隻剩下喘氣的力氣,小臉凍得發青。久到江嶼的喘息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隻有胸口那持續不斷的灼熱搏動,證明他還吊著一口氣。


    就在我感覺自己也要被凍僵、徹底倒下的時候。


    前麵帶路的老林,身影猛地停住了。


    風雪依舊狂嘯,卷起他棉襖的下擺。他端著火銃,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前方,是一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的、相對平緩的山坳。山坳靠裏,背風的一麵,緊貼著陡峭的山壁,黑黢黢地矗立著一座…完全由粗大圓木壘成的屋子!


    那屋子比之前的看林人破屋大了不止一圈,圓木粗壯,縫隙用泥巴和苔蘚糊得嚴嚴實實。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被壓實了的茅草和積雪,像個敦實的大蘑菇扣在山壁上。最紮眼的是,它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厚重無比、看著就格外結實的木門,緊緊地關閉著。門口上方,還挑出一個簡陋的茅草簷,遮住了門前的些許風雪。


    這地方,隱蔽得像野獸的巢穴,也結實得像座小型堡壘!


    老林走到那扇厚重的木門前,沒有立刻開門,而是極其警惕地再次側耳傾聽了一下四周的風雪聲,又用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掃視了一圈白茫茫的山坳。確認沒有異常後,他才騰出一隻手,在門板上以一種奇特的節奏,“篤、篤篤、篤”地敲了幾下。


    片刻死寂。


    “吱呀——”


    一聲沉重而滯澀的摩擦聲響起。厚重的木門,從裏麵被拉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股混合著幹燥木頭、草藥和煙火氣的、溫暖得令人想哭的氣息,瞬間從門縫裏湧了出來!


    門裏站著個身影,背光,看不清麵容,隻能看出是個瘦高的男人輪廓。


    老林沒說話,端著火銃,側身一步就跨了進去,身影消失在門內的溫暖和黑暗中。


    “快進來!” 老林沙啞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溫暖的氣息如同救命稻草!我架著江嶼,幾乎是踉蹌著撲向那道門縫。小石頭也連滾帶爬地跟上。


    就在我半邊身子剛擠進門內溫暖的黑暗中時——


    “嗡…”


    一聲極其低沉、極其遙遠、仿佛隔著千山萬水傳來的金屬嗡鳴,穿透呼嘯的風雪,極其微弱地,飄進了我的耳朵裏。


    聲音的源頭,似乎來自我們剛剛逃離的方向…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磨蹭什麽!找死嗎?!” 門內,老林不耐煩的低吼如同炸雷。


    我猛地一個激靈,顧不上多想,用盡最後力氣,將江嶼沉重的身體和小石頭一起,死命地拽進了門內!


    “砰!”


    身後,那扇厚重無比的木門,被門內那個瘦高身影,用盡全力,猛地關死!沉重的門閂落下,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如同隔絕了兩個世界!


    門外是鬼哭狼嚎的風雪和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殺機。


    門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一股幹燥溫暖、帶著濃重草藥和煙火氣的奇異氣息。


    黑暗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剛才關門瞬間帶進來的冷風,卷起地上些許灰塵,嗆得人想咳嗽。江嶼沉重的身體靠在我身上,滾燙的體溫在黑暗中像個小火爐。小石頭緊挨著我,冰涼的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角,我能感覺到他身體在不受控製地發抖。


    “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摩擦聲響起。緊接著,一點昏黃跳動的光芒,在黑暗中亮了起來。


    是老林。他不知從哪裏摸出個老舊的煤油打火機,幽藍的火苗舔舐著棉線燈芯,點亮了一盞掛在木柱上的、積滿油垢的玻璃罩馬燈。


    昏黃、搖曳的光線,如同潮水般,緩緩鋪滿了這間不算小的木屋內部。


    屋子比外麵看著更寬敞些。四壁和頭頂都是粗糲的原木,縫隙用深色的泥巴仔細填抹過。地麵是夯實的泥土,掃得很幹淨。屋子中央,是一個用大塊青石板壘砌的、四四方方的火塘。此刻塘裏沒有明火,隻有厚厚一層暗紅色的灰燼,散發著持久而溫暖的熱力。幾塊黝黑、形狀不規則的大石頭圍在火塘邊,充當凳子。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複雜的味道。幹燥木頭的清香,煙火氣,濃烈的、帶著苦味的草藥氣,還有一種…淡淡的、類似硫磺和硝石的刺鼻氣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著裏側牆壁擺放的一排排粗糙的木架子。上麵堆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成捆的、帶著泥土的幹枯草根;用麻繩串起來的、風幹的動物皮毛(有些看著就不像尋常山貨);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陶罐瓦罐;甚至還有幾塊黑乎乎、泛著金屬光澤的礦石。角落裏,還斜倚著幾杆造型各異的長槍短銃,槍管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這哪是守林人的屋子?這分明是個藏在深山老林裏的…軍火庫加藥材鋪子!


    那個開門的瘦高身影也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身板挺得筆直,像棵白楊樹。臉型瘦削,顴骨很高,嘴唇很薄,緊緊抿著。最紮眼的是那雙眼睛,不大,但眼神極其銳利、沉靜,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正帶著審視和警惕,在我們三個狼狽不堪的人身上來回掃視,最後定格在昏迷不醒、胸口依舊散發著灼人熱量的江嶼身上。


    “老林?” 軍裝男人的聲音低沉平穩,沒什麽情緒,目光轉向正在把火銃小心靠牆放下的老林,“哪撿的‘火罐子’?還燙手。”


    火罐子?是說江嶼胸口那邪門銅斑?


    老林沒立刻回答,他放好火銃,走到火塘邊,抄起一把用整塊木頭挖成的長柄勺子,在厚厚的暗紅灰燼裏扒拉了幾下。幾顆埋在灰裏的、燒得通紅的石頭被翻了出來,散發出更強烈的熱浪。他拿起旁邊一個陶罐,往裏麵倒了些水。


    “嗤啦…”


    冷水澆在滾燙的石頭上,騰起一股濃鬱的白霧,帶著硫磺味兒的水汽瞬間彌漫開來。屋裏的溫度明顯又升高了一些,凍僵的四肢百骸開始貪婪地吸收著這份溫暖。


    “山那邊破屋撞上的。” 老林這才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他拿起勺子攪動著灰燼裏滋滋作響的石塊和水,“差點炸了,還招了‘黑煞’。”


    “黑煞?” 軍裝男人銳利的眼神猛地一凝,如同針尖般刺向老林,“那東西真在附近?”


    “嗯,” 老林頭也不抬,用勺子舀起些熱水,澆在火塘邊一塊幹淨的大石頭上,騰起更多的水汽,“挨了我一‘烙鐵’,縮回去了。但這‘火罐子’太燙,遲早還得招來。” 他說著,目光瞥向靠在我身上、人事不省的江嶼。


    軍裝男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走到江嶼跟前,蹲下身。動作帶著一種軍人的利落。他沒有貿然去碰,隻是湊近了仔細看江嶼灰敗中透著潮紅的臉,還有胸口那隔著破棉襖依舊能感覺到灼熱搏動的位置。他的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在辨別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帶著金屬氣息的灼熱味道。


    “不是尋常的火毒。” 軍裝男人下了結論,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倒像是…被什麽東西‘熔’進去的?”


    老林哼了一聲,沒接話,繼續攪和著他的熱水石頭。


    “能弄醒嗎?” 軍裝男人抬頭看向老林。


    “死不了。” 老林甕聲甕氣地說,他放下勺子,走到牆角那堆瓶瓶罐罐裏翻找起來,動作粗魯,瓶罐碰撞發出叮當亂響。“他自個兒不想死,閻王都拽不走。” 他翻出一個黑乎乎的、拳頭大小的陶罐,拔掉塞子,一股極其濃烈刺鼻、混合著辛辣和苦澀的怪味瞬間衝了出來。


    老林皺著眉,用兩根手指挖出一大坨黑乎乎、粘稠得像瀝青的膏藥,走到江嶼身邊,二話不說,直接扒開他胸口的破棉襖和糊著草藥血汙的布條。


    猙獰的暗金銅斑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它深深嵌在焦黑的皮肉裏,表麵的古老紋路在火光下流轉著內斂的暗沉光澤,搏動沉穩而有力,散發出灼人的熱量。銅斑周圍新生的肉芽極其緩慢地蠕動著,周圍被燙傷的皮膚一片通紅,鼓起細密的水泡。


    老林眉頭都沒皺一下,像是見慣了更可怕的傷口。他挖出那坨黑乎乎的膏藥,極其粗暴地、直接糊在了銅斑周圍那片燙傷最嚴重的皮膚上!


    “嗤——!”


    滾燙的皮膚接觸冰涼粘稠的膏藥,瞬間騰起一股更加濃烈的白煙和刺鼻怪味!昏迷中的江嶼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悶哼,額頭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


    “你輕點!” 我心疼得脫口而出,下意識地想去阻攔。


    老林理都沒理我,動作麻利地將那黑膏藥抹勻,覆蓋住燙傷區域和部分銅斑邊緣。說也奇怪,那膏藥糊上去後,銅斑散發出的灼人高溫,似乎真的被壓製下去了一些?至少沒那麽燙得嚇人了。江嶼弓起的身體也緩緩放鬆下來,雖然依舊痛苦地蹙著眉,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點。


    “死不了。” 老林重複了一遍,把剩下的膏藥塞好罐子扔回牆角,動作粗魯得像扔塊石頭。他走回火塘邊,拿起那個木勺,舀起一勺還在滋滋冒泡的熱水,走到我麵前。


    “手。” 他聲音硬邦邦的,沒什麽溫度。


    我一愣,這才感覺到右手無名指傳來鑽心的劇痛。低頭一看,指關節腫得像發麵饅頭,青紫發亮,被江嶼攥過的地方皮開肉綻,血糊糊一片,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


    之前生死關頭,腎上腺素壓著,竟然沒覺出多疼。這會兒被暖意一烘,被老林一提醒,那劇痛瞬間排山倒海般湧了上來,疼得我眼前發黑,冷汗刷地冒了出來。


    老林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紙,力氣大得驚人。另一隻手端著木勺,直接將那勺滾燙的、帶著濃烈硫磺味的熱水,澆在了我血肉模糊的手指上!


    “啊——!” 劇痛讓我失聲慘叫,身體猛地一抽,差點把靠著的江嶼帶倒。


    “忍著!” 老林低喝一聲,動作卻不停,又舀了一勺熱水,繼續澆上去!滾燙的熱水衝刷著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同時也衝掉了凝結的血汙和髒東西。那刺鼻的硫磺味似乎也有點效果,火辣辣的灼燒感似乎減輕了一絲絲?


    幾勺熱水澆下去,我疼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響,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掉。


    老林扔下木勺,又去牆角翻找。這次他找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麵是些灰白色的粉末。他捏起一撮,直接按在了我還在流血、被燙得通紅的傷口上。


    “嘶…” 又是一陣鑽心的疼!但那粉末似乎有奇效,血流竟然肉眼可見地減緩了!一股清涼的感覺壓下了部分灼痛。


    “骨頭沒碎,裂了。” 老林鬆開我的手,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死不了。” 又是這三個字。


    他不再看我,轉身走到火塘邊,拿起一塊烤得滾燙的石頭,用破布包了,塞進蜷縮在角落裏、依舊驚魂未定的小石頭懷裏。“抱著。”


    小石頭被燙得哆嗦了一下,卻死死抱住了那熱石頭,冰涼的小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


    做完這一切,老林走到屋子另一頭,一屁股坐在一個粗木墩子上,拿起靠在牆邊的一杆長筒獵槍,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油布和一罐槍油,開始慢條斯理地擦拭槍管。昏黃的燈光下,他低垂著頭,側臉線條冷硬,隻有擦拭槍管的動作一絲不苟,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軍裝男人則抱臂靠在對麵的木架子上,銳利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老林身上,眼神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屋裏陷入了沉默。隻有火塘灰燼裏偶爾發出的劈啪聲,老林擦拭槍管的沙沙聲,江嶼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聲,還有我因為手指劇痛而壓抑不住的抽氣聲。


    溫暖,幹燥,帶著硫磺和草藥的味道,還有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硝煙氣息。


    暫時安全了。可這安全,像是懸在刀尖上。老林那句“遲早還得招來”,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的心口。門外是漫天風雪和那個神出鬼沒的“黑煞”,門內是這兩個身份成謎、渾身透著危險氣息的男人,還有一個靠著邪門銅斑吊著命、隨時可能再次失控的江嶼…


    我看著懷裏江嶼那張即使在昏睡中也依舊緊鎖眉頭、痛苦不堪的臉,又看了看自己那隻被黑乎乎藥粉覆蓋、依舊鑽心疼的手指。


    這剛剛燃起的、帶著硫磺味兒的暖意,又能支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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