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裏,最後一塊煤核燒得通紅,橘紅色的火苗子有氣無力地舔著空氣,勉強把破屋這巴掌大的地方烘出點人味兒。江嶼胸口那塊銅斑,搏動得穩了些,那股子要命的灼熱勁兒也收攏了,像塊燒透了的鐵疙瘩,沉甸甸地熨著他那身冰涼的皮肉,也把從四麵八方破洞窟窿裏鑽進來的賊風擋了擋。


    我剛把最後幾滴溫乎的雪水,小心地潤進江嶼幹得裂口的嘴唇裏。他喉結費勁地滾了一下,半睜著的眼縫裏,那點子比豆火還弱的光,又沉又倦地落在我臉上,像是耗盡了最後一點看人的力氣。小石頭蜷在火塘邊上,抱著膝蓋,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熬了大半宿的驚嚇和累,到底扛不住了,眼皮子粘得死緊,睡了過去。小臉上還糊著沒幹的淚道子,混著黑灰,髒兮兮的,卻也總算有了點活人的安穩氣兒。


    劫後餘生的虛脫和後怕,像兩床浸透了冰水的厚棉被,死沉死沉地壓在身上。這破屋四麵漏風,冷得像冰窖子,可眼下,它就是我們仨唯一的活命窩。屋外頭的風雪聲好像是小了點,隻剩下風穿過林子、鑽過破洞時,拉長調子的嗚咽,空落落的,像野地裏沒埋嚴實的孤魂在哭。


    繃得太緊的弦,在這片刻假模假式的安寧裏,不知不覺就鬆了一扣。


    就在這口氣兒剛往下落的檔口。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凍進骨頭縫裏的“靜”,毫無預兆地,兜頭罩了下來!


    不是沒聲兒了。風聲還在,火苗子劈啪的動靜還在,江嶼那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也還在。


    是那股子“活氣兒”沒了!屋外頭漫天刮著的雪片子聲,林子裏枯枝被雪壓斷的“哢嚓”脆響,遠處不知道啥野獸憋出來的嚎叫……所有這些動靜,一刹那間,像是被一層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冰得瘮人的厚膜給隔開了!變得又遠又飄,模糊得像是隔著幾層厚棉被聽來的。就仿佛我們仨,連帶著這間破屋,被一隻巨大無比的、冰坨子做的手,從這風雪山林裏硬生生給“摳”了出來,塞進了一個凍死人的玻璃匣子裏!


    一股子比外頭刀子風還刺骨、還粘糊的寒氣,悄沒聲兒地就滲過了朽爛的木板牆,跟墨汁滴進水裏似的,“呼”一下漫滿了整個小屋。火塘裏那點可憐的火苗子,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狠狠摁了一把,“噗”地矮下去一大截,光猛地暗了,隻剩下點苟延殘喘的橘紅色,眼瞅著就要咽氣。牆上、梁上,剛剛被火烘出來的那點潮乎氣兒,眨眼功夫就凝起了一層細密的白毛霜!密密匝匝,像死人身上剛炸起來的汗毛。


    “唔…” 縮在火邊的小石頭,在睡夢裏猛地打了個哆嗦,無意識地把自個兒蜷得更緊,小臉皺成一團。江嶼半睜著的眼縫,驟然縮成了兩道冰冷的細線!瞳孔深處那點子微弱的光,轟地一下爆開,炸出前所未有的、淬了冰碴子又燒著火星子的厲芒!他攥著我的那幾根手指頭,猛地收緊了!那力道,像是要把我的骨頭生生捏碎!


    我渾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了起來!心口像被一隻冰窟窿裏撈出來的鬼爪子狠狠攥住,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差點背過去!血都凍僵了!


    不是聽見啥,不是看見啥。


    是那東西“在”那兒!就在屋外頭!他壓根不用砸門,不用試探!他就這麽杵著,用他那種凍死人的“煞氣”,像張冰做的網,把我們仨,連這破屋,死死罩住、釘牢了!


    “晚…姐…” 小石頭被這凍透骨髓的殺機驚醒了,睡眼裏的迷糊瞬間被極致的恐懼撕碎,一個“姐”字卡在喉嚨裏,小臉煞白得像糊了層牆粉,身子抖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哆嗦的葉子,驚恐萬狀的眼珠子死死釘在那扇用破木板胡亂堵著的門上。


    江嶼的胸膛猛地起伏起來,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快要散架的雜音,又急又沉。被我死死抓住的那隻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像扭動的蚯蚓,皮膚底下那蛛網似的暗金紋路,再次不受控製地亮了起來,一閃一閃,透著股邪性的光!他死死盯著門口,沾著血痂凍瘡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冰冷僵硬的直線。那眼神裏,沒半點怕,隻有被逼到絕路、齜著牙要拚命的野獸才有的凶戾和狠絕!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像冰錐子紮進耳膜裏的脆響,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突兀地炸開。


    堵在門洞最外麵那塊腐朽的厚木板中央,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那裂縫漆黑,彎彎曲曲,像一條剛爬出來的、帶著劇毒的蜈蚣。


    寒氣,更重了。空氣像是凝固的冰坨子,吸一口,肺管子都針紮似的疼。


    “嗬…” 江嶼喉嚨裏擠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不是痛,是憤怒,是被徹底激怒的凶獸瀕死反撲前的咆哮!他那隻被我死死攥住的手猛地往回一抽,帶著一股子不容抗拒的蠻力!我猝不及防,被他扯得一個趔趄,半邊身子都壓在了他滾燙的胸膛上!


    “你…” 我剛要開口,卻撞上他那雙死死盯著門縫的眼睛。那裏麵燃燒的暗金厲芒瘋狂跳躍,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他沾著血汙凍瘡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看口型,是一個字——火!


    火?!


    我腦子“嗡”的一聲!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這瘋子!他要用胸口那邪門的銅斑當引子,點爆這屋裏最後那點火星子!跟外麵那煞星同歸於盡?!


    “不行!” 我嘶聲低吼,聲音都變了調,反手更死命地抓住他那隻試圖引動力量的手臂!指尖深深掐進他滾燙的皮肉裏,“江嶼!你他媽給我停下!停下!”


    他的手臂肌肉堅硬如鐵,皮膚下的暗金紋路光芒更盛,那搏動的頻率快得驚人,一股毀滅性的熱力正在他掌心下瘋狂醞釀!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門板上那條越來越寬的黑色裂縫,對我不顧一切的阻攔置若罔聞!隻有那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一聲重過一聲!


    “晚姐姐!裂縫…裂縫變大了!” 小石頭帶著哭腔的尖叫像根針,紮破了凝滯的空氣!


    我猛地扭頭!


    “哢…哢嚓嚓…”


    那門板上的黑色裂縫,如同活物般,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周瘋狂蔓延!更多的細密裂紋從中心炸開,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一股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冰冷的寒意,如同實質的黑色墨汁,正順著那些裂縫,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所過之處,木板表麵瞬間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白霜!


    堵門的木板,正在被一種詭異的力量,從內部瓦解、冰凍!


    “嗡——!”


    一聲沉悶的、仿佛來自地底深淵的震鳴,穿透了腐朽的門板,清晰地灌入屋內!


    堵門的木板猛地一震!覆蓋其上的白霜瞬間崩裂飛濺!那道最大的黑色裂縫驟然擴張,如同撕裂的傷口,露出外麵一片深沉到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


    一隻蒼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悄無聲息地,從那撕裂的黑暗裂縫中探了進來!


    沒有一絲血色!皮膚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瓷器,卻透著一種非人的冰冷和僵硬!五指微張,指尖修剪得異常整齊,指甲蓋泛著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色!


    那手,就那麽隨意地搭在破裂的門板邊緣。


    一股令人靈魂凍結的恐怖威壓,如同萬噸冰山轟然壓下!火塘裏最後那點火星子,“噗”地一聲,徹底熄滅!


    絕對的黑暗和冰冷,瞬間吞噬了整個破屋!


    小石頭發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如同被掐斷脖子的雞仔般的抽氣聲,隨即徹底沒了聲息,不知是嚇暈還是凍僵了。


    江嶼的身體在我身下猛地繃緊到了極致!喉嚨裏發出困獸瀕死的“嗬嗬”聲!他那隻被我死死壓製的手臂爆發出恐怖的力量,皮膚下的暗金紋路光芒刺目,那狂暴的力量如同脫韁的野馬,眼看就要徹底失控爆發!


    就在這千鈞一發、玉石俱焚的刹那!


    “咻——!”


    一聲極其尖銳、撕裂空氣的厲嘯!如同燒紅的鐵條猛地捅進了冰水裏!


    一道刺目的、帶著灼熱尾焰的赤紅色流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隕星,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木屋側麵那個巨大的破屋頂窟窿外,破開漫天風雪,精準無比地射向門口那隻探進來的、蒼白冰冷的手!


    那赤紅流光的軌跡,快得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極限!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灼熱的殘影!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如同燒紅的烙鐵燙進生肉的聲響!


    那隻搭在門板裂縫邊緣、散發著無盡寒意的蒼白手掌,掌心位置,瞬間被那道赤紅流光洞穿!留下一個邊緣焦黑、冒著絲絲白煙的孔洞!


    沒有血流出!隻有一股極其稀薄的、帶著硫磺和金屬燒灼氣味的黑煙,從傷口處嫋嫋升起!


    那隻手,如同被毒蠍蜇到般,猛地一顫!閃電般縮了回去!消失在門板裂縫外的黑暗中!


    緊接著!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不是爆炸,而是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凍土上!整個破木屋都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屋頂的積雪簌簌落下!


    堵在門口那塊布滿裂紋、覆蓋白霜的厚木板,被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從外麵狠狠撞飛!碎裂的木塊如同炮彈般激射進來!


    漫天木屑雪塵中,一個高大、挺拔、穿著深青色舊棉襖的身影,如同標槍般釘在門口的風雪裏!他手裏,端著一杆造型奇特的、槍管還在微微發紅、冒著縷縷青煙的長筒火銃!槍口,正對著門外那片深邃的黑暗!


    寒風卷起他額前淩亂的碎發,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帶著風霜痕跡卻異常沉靜堅毅的臉。一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如同雪原上的孤狼!


    是老林!後山那個神出鬼沒、傳言脾氣古怪的守林人?!


    他怎麽會在這裏?!


    巨大的震驚和死裏逃生的狂喜瞬間攫住了我!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門外那片深邃的黑暗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風雪呼嘯。那隻被灼傷的手消失了,連同那撐傘的身影,仿佛從未出現過。隻有門口地上,那個焦黑的孔洞和殘留的刺鼻氣味,證明著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致命交鋒。


    老林端著那杆還在冒煙的火銃,槍口紋絲不動地指著門外,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一片狼藉、冰冷死寂的屋內,掃過地上昏迷不醒的小石頭,掃過我身下正拚命壓製著狂暴力量、渾身緊繃如鐵的江嶼。


    他沾著雪沫子的眉頭,極其輕微地皺了一下。那眼神,沒有半分意外,隻有一種見慣了山林險惡的深沉和凝重。


    “不想死,” 一個沙啞、低沉、帶著濃重山裏口音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岩石相撞,清晰地砸在凝滯的空氣裏,“就跟老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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