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再…來…”


    那三個字,混著濃稠的血沫子,像燒紅的鐵釘,一個字一個字從江嶼幹裂的嘴唇裏砸出來,砸得我耳朵嗡嗡響,砸得我按著他肩膀的手猛地一哆嗦。


    他眼睛半睜著,瞳孔深處那點新淬出來的暗金寒芒,死死釘在我無名指根那枚戒指上。灰敗的臉上糊滿了血汙汗泥,嘴角還在往下淌著鮮紅的血絲子,可那眼神,凶得嚇人。不是剛才那種被劇痛燒瘋了的狂亂,是冷的,沉的,帶著一種剛從油鍋裏撈出來、又被冰水淬過的狠勁兒,像把開了刃、豁了口的破柴刀,明知道再砍下去自己也得碎,可那股子要劈開什麽的蠻橫氣兒,一點沒消。


    再來?


    還來?!


    剛才那一把混著田七粉的粗鹽塞進去,差點沒把他當場送走!胸口那拳頭砸出來的血窟窿還在汩汩往外冒血,浸透了焦黑的藥布,暗紅刺眼!再來一次?他這破風箱似的肺管子還要不要了?那剛被他自己砸得嘎嘣響的骨頭茬子還要不要了?


    一股寒氣混著巨大的恐慌,順著脊椎骨往上爬。我張了張嘴,喉嚨裏像是堵了把沙子,一個音兒都擠不出來。


    就在這時!


    “滋——!”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刺耳的銳響,如同燒紅的鐵釺劃過硬冰,猛地從門洞外那片濃重的陰影裏傳來!


    是那個撐黑傘的瘟神!


    他手裏那把巨大的、如同凝固夜幕般的純黑長柄傘,傘尖正對著江嶼胸口那塊透出暗金光芒的傷處!傘尖上,一點極其凝聚、帶著無盡陰寒和毀滅氣息的幽光,正無聲地亮起!那光芒冰冷粘膩,仿佛能凍結靈魂!


    他要動手了!


    就在那點毀滅幽光亮起的刹那——


    “呃啊——!!!”


    木板床上的江嶼,喉嚨裏猛地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無邊痛苦和暴怒的咆哮!那聲音比剛才任何一次都要淒厲!都要瘋狂!


    伴隨著這聲咆哮,他胸口那正透出暗金光芒、汩汩冒血的恐怖傷處,毫無征兆地,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


    嗡——!!!


    一聲更加低沉、更加渾厚、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熔爐的嗡鳴,帶著一種摧枯拉朽的沉重力量,猛地從他體內炸開!以他為中心,一股肉眼可見的、混合著暗金光芒和滾燙血氣的衝擊波,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爆發!


    衝擊波狠狠撞在門洞外那片濃重的陰影上!


    “嘶啦——!”


    如同滾油潑雪!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濃重陰影,竟被這狂暴的衝擊波硬生生撕裂開一道口子!露出了後麵那個撐傘的身影!


    他依舊站得筆直,但那非人的僵硬感似乎被打破了!握傘的手極其明顯地晃動了一下!籠罩在臉上的模糊光影劇烈地波動、扭曲,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屏幕!那兩道毒蛇般冰冷的視線裏,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驚愕?!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震怒?!


    他傘尖凝聚的那點毀滅幽光,在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衝擊下,竟如同風中殘燭,猛地閃爍了幾下,瞬間黯淡下去!


    有效!這瘋子搏命引出來的力量,竟然真的撼動了那個瘟神!


    “啊——!”縮在灶房門口的王婆子被這狂暴的衝擊波掀起的塵土和氣流掃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抱著頭滾到了牆根。


    躲在我身後的小石頭更是嚇得“哇”一聲哭出來,冰涼的小手死死捂住耳朵。


    而我,離得最近,首當其衝!狂暴的氣流帶著滾燙的血腥氣和一種沉重鋒銳的古老氣息,狠狠拍在臉上!吹得我頭發根根向後倒飛!眼睛都睜不開!胸口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悶得眼前發黑!左手無名指根那枚戒指更是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尖銳灼痛!戒指表麵那點暗金碎屑瘋狂閃爍,幾乎要燃燒起來!


    “藥——!!!”


    江嶼的咆哮聲再次炸響!充滿了玉石俱焚的瘋狂!他那隻還能動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蠻力,猛地再次抬起!五指箕張,帶著破空的風聲,竟不是砸向自己胸口,而是…而是狠狠抓向了旁邊那個裝著混了田七粉粗鹽的粗鹽罐子!


    他要自己來!


    “不——!”我魂飛魄散,尖叫著撲過去想攔住他!


    晚了!


    砰!


    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死死摳進了油膩膩的粗鹽罐口!抓起滿滿一大把混著暗紅藥粉的粗糲鹽粒!看也不看,帶著一股同歸於盡的狠戾,狠狠往自己大張的、還在淌著血的嘴裏塞去!


    “唔——!!!”


    更加淒厲、更加非人的慘嚎瞬間淹沒了他!粗糲的鹽粒混合著辛辣的田七粉,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鋼銼,再次狠狠刮擦過他脆弱的口腔和喉嚨!鮮血混著唾液瞬間從他嘴角狂湧而出!


    他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扔進滾油裏的活蝦!殘破的身軀瘋狂地痙攣、扭動!力量之大,身下那三條腿的破木板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墊著的碎磚頭嘩啦一聲塌了一角!整張床猛地向下一沉!


    “哢嚓!”


    又是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的脆響!這次不是骨頭,是床板!


    就在這劇痛達到頂峰的瞬間!就在他身體因劇痛而扭曲到極限的刹那!


    他胸口那透出暗金光芒的恐怖傷處,再次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那光芒不再是透射出來,而是如同實質的熔金,瞬間覆蓋了整個傷處!光芒之中,隱隱可見那塊嵌入他焦黑血肉的暗金色光斑,正在瘋狂地搏動、擴大!邊緣如同燒熔的銅汁,正極其霸道地吞噬、融合著周圍被灼傷壞死的焦黑血肉!


    嗤嗤嗤——!


    更加濃烈、帶著血肉焦糊和奇異金屬氣味的白煙,猛地從傷處升騰而起!


    一股難以形容的、更加狂暴、更加沉重、仿佛能碾碎一切的恐怖力量,如同被徹底點燃的火山熔岩,順著他體內被強行撕裂的經絡,瘋狂地奔湧、衝撞!尋找著宣泄的出口!


    江嶼那雙布滿血絲、赤紅如血的眼眸,死死盯著門洞外那個被衝擊波逼退一步、傘尖幽光黯淡的撐黑傘身影!瞳孔深處那點新淬的暗金寒芒,爆發出毀天滅地的暴戾和殺意!


    他沾滿粗鹽和鮮血、死死摳著鹽罐的手指,猛地鬆開罐子!那隻手,帶著一股源於生命本源、燃燒一切的蠻橫力量,五指如鉤,竟不是砸向自己,而是…而是狠狠朝著門洞外那個身影,淩空一抓!


    沒有拳風,沒有氣勁。


    但就在他五指抓出的瞬間——


    嗡!!!


    一聲更加沉悶、更加渾厚、仿佛來自遠古戰場號角的巨大嗡鳴,猛地在他身前炸響!


    他胸口那塊如同熔金般覆蓋傷處的暗金光芒,驟然脫離了他的身體!化作一道凝練如實質、隻有拳頭大小、卻散發著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恐怖銳金之氣的暗金光團!如同出膛的炮彈,撕裂空氣,帶著毀滅一切的沉重意誌,狠狠轟向了門洞外那個撐黑傘的身影!


    快!快到了極致!


    那撐黑傘的瘟神似乎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籠罩在臉上的光影劇烈扭曲!一直穩如磐石的身影第一次做出了閃避的動作!巨大的黑傘猛地橫移,試圖格擋!


    但晚了!


    砰——!!!


    一聲沉悶到極致、如同萬噸巨錘砸在實心鐵砧上的恐怖巨響!


    那道凝練的暗金光團,結結實實地轟在了那把巨大的、純黑色的長柄傘上!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碎裂聲!


    那把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巨大黑傘,傘骨瞬間崩斷!堅韌無比的純黑傘麵如同脆弱的絲綢般被撕裂開一個巨大的豁口!無數細小的黑色碎片混合著一種粘稠腥臭的黑色液體,如同爆炸般瘋狂濺射!


    “呃!”


    一聲極其壓抑、帶著巨大痛苦和驚怒的悶哼,從傘下傳來!


    那個一直如同石雕般的身影,第一次踉蹌著向後暴退了一步!兩步!籠罩在臉上的模糊光影如同沸騰的水麵,劇烈地翻滾、扭曲!那兩道冰冷的視線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駭和一絲…深入骨髓的忌憚!


    他握著斷裂傘柄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


    暗金光團一擊之後,光芒瞬間黯淡,如同耗盡能量的流星,在空中閃了一下,化作點點微弱的金芒,消散在空氣中。


    而木板床上的江嶼,在轟出這搏命一擊後,身體如同被徹底抽空了所有支撐,猛地一僵!喉嚨裏爆發出的慘烈痛嚎戛然而止!那雙赤紅如血、充滿瘋狂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變得一片空洞死寂!身體軟軟地沿著垮塌的床沿滑落,重重摔在冰冷泥濘的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隻有胸口那塊被暗金光芒覆蓋過的地方,藥布早已化為飛灰,露出底下焦黑卷曲的皮肉。而在那焦黑的最中心,一塊約莫銅錢大小、邊緣如同熔鑄般與周圍焦黑血肉強行融合在一起的暗金色斑塊,正極其微弱地閃爍著凝練的金屬光澤。那斑塊表麵,隱約可見極其古老、玄奧的符文輪廓,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搏動,散發著一種沉重、古老、令人心悸的鋒銳氣息。


    像一塊被強行嵌入血肉的…青銅烙鐵!


    死…死了?


    力竭而亡?


    巨大的恐懼和滅頂的絕望再次將我淹沒!我瘋了一樣撲過去,雙手顫抖著去探他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一絲微弱到幾乎斷絕、卻異常滾燙的氣流!


    還有氣!還有氣!


    狂喜如同岩漿般衝垮了絕望!我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門洞外!


    那個撐黑傘的瘟神,正站在院門外幾步遠的地方。他手裏的黑傘隻剩下半截扭曲的傘骨和一小片破爛的傘麵,粘稠腥臭的黑色液體正沿著斷口滴滴答答往下淌。籠罩在臉上的光影依舊在劇烈波動,看不清表情,但那兩道穿透光影投射過來的目光,卻充滿了冰冷的震怒和一種…重新評估獵物般的、更加深沉的忌憚!


    他沒有再逼近。


    隻是隔著那片狼藉的院門,隔著冰冷的空氣,那雙冰冷的視線,最後深深地、如同烙印般,在我臉上、在江嶼胸口那塊搏動著的暗金銅斑上、在我無名指根那枚依舊灼痛閃爍的戒指上…一一掃過。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緩緩地…向後退了一步。


    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村口土路拐角的陰影裏。


    走了?


    被…打退了?


    巨大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我癱坐在冰冷泥濘的地上,靠著江嶼滾燙的身體,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後背,眼前陣陣發黑。


    懷裏,江嶼的身體冰冷僵硬,隻有胸口那塊暗金銅斑極其微弱地搏動著,傳遞著一種沉重滾燙的生命力,和他喉嚨裏那絲滾燙微弱的氣息一起,證明著這場搏命的慘勝。


    我顫抖著手,摸索著抓住他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無名指根那枚戒指,滾燙依舊,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那毀天滅地一擊的餘溫。


    “…戒指…醜…”一個極其微弱、破碎得如同囈語般的氣音,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從他幹裂的嘴唇裏艱難地擠了出來。


    “醜…醜你也得認…”我哽咽著,把臉貼在他冰冷的頰邊,眼淚混著血汙往下淌,“…等你…爬起來…我們去…去鎮上…打金的…亮瞎…亮瞎他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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