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屋裏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像團冰冷的墨,糊在眼睛上,也糊在心上。隻有江嶼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一下下砸在死寂裏,像破風箱在拉,聽得人揪心。他癱在那張小木凳上,身子弓著,頭幾乎垂到胸口,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隻剩下一具被冷汗浸透、微微發顫的空殼。


    老耿那句“九死一生”還在耳朵裏嗡嗡地響,像根燒紅的鐵釘,釘進了我腦仁裏。九死一生……那就是說,還有一絲生路?


    “敢不敢賭?”老耿嘶啞的聲音又在黑暗裏響起來,渾濁的眼睛透過昏黑,釘子似的紮在我臉上。


    賭?拿什麽賭?拿江嶼這條剛從鬼門關爬回來、又被那鬼銅斑紋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命去賭?


    我喉嚨發緊,像被砂紙磨過,一個字也擠不出來。目光黏在江嶼垂在黑暗裏的那隻右手袖口上。剛才老耿給他“釘釘子”的時候,那袖子底下,金光亂竄,皮肉像燒紅的烙鐵一樣鼓凸搏動,簡直不是人受的罪!現在,那袖子底下安靜了,死寂死寂的,可這安靜,比剛才的掙紮更嚇人,像暴風雨前的死海。


    “耿叔……”我聲音抖得不成調,帶著自己都嫌沒出息的哭腔,“那法子……是啥?咋個賭法?您說清楚……” 我往前蹭了一步,灶屋地上冰冷的潮氣順著薄鞋底往上鑽,凍得腳趾頭生疼,可這點冷,跟心裏的恐慌比,屁都不算。


    老耿沒立刻答我。他佝僂著背,走到灶台邊,摸黑抓起灶台上的洋火盒,嗤啦一聲劃亮。昏黃跳動的火苗,把他那張刀刻斧鑿的臉映得明暗不定,更添了幾分沉沉的暮氣。他點燃了灶膛旁邊小泥爐上的油燈。豆大的火苗晃晃悠悠地亮起來,總算驅散了一點濃稠的黑暗,也照亮了江嶼那張慘白如紙、全是冷汗的臉。


    他像是被這光刺到了,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了下眼皮。那雙深潭似的眼睛,渙散無神,裏麵空蕩蕩的,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被劇痛掏空後的茫然。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虛飄飄的,沒什麽焦點,嘴唇翕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無力地垂下眼瞼,又閉上了。連呼吸都微弱下去。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直抽抽。


    老耿借著油燈的光,走到牆角那個蒙著厚厚灰塵的大水缸跟前。他掀開沉重的木頭蓋子,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陳年草藥混合著塵土的味道猛地衝了出來,嗆得我直咳嗽。他探身進去,枯瘦的手在裏麵摸索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好一會兒,才從缸底掏出來一個東西。


    那是個土黃色的粗陶罐子,不大,也就比海碗大一圈,罐口用一層厚厚的、發黑的油紙封著,外麵還結結實實地捆了好幾道麻繩。罐子表麵沾滿了灰土,看著髒兮兮的,毫不起眼。


    老耿抱著那罐子,像抱著什麽稀世珍寶,又像抱著塊燒紅的烙鐵,小心翼翼地走回油燈的光暈裏。他把罐子放在地上,蹲下身,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層層地剝開那發黑發硬的油紙。


    油紙剝開,露出裏麵一層深褐色的、浸透了某種粘稠液體的粗布。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苦澀藥味瞬間爆炸開來,比剛才濃了十倍不止!那味道直衝天靈蓋,又苦又腥,還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深埋地底多年的陳腐氣,熏得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


    “咳咳咳……”我捂著嘴,眼淚都給嗆出來了。


    老耿卻像聞不到似的,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極其小心地掀開那層浸透藥汁的粗布。


    昏黃的燈光下,罐子裏露出來的,是半罐子黑乎乎、粘稠得像淤泥一樣的東西。表麵結著一層暗綠色的、像黴菌似的詭異浮沫,燈光一照,那浮沫底下似乎還有極其微弱的、暗金色的流光一閃而逝,快得抓不住。一股更加濃鬱、更加霸道、仿佛帶著某種活物般躁動氣息的藥味,混合著刺骨的陰寒感,猛地擴散開來!


    整個灶屋的溫度,好像都隨著這罐子東西的暴露,瞬間下降了好幾度!連油燈的火苗都猛地一矮,瘋狂地搖曳起來,光線明滅不定,把老耿和地上那罐詭異藥泥的影子投在牆上,扭曲晃動,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這……這是啥?”我聲音發顫,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離那罐子遠點。那東西散發出的氣息,讓我渾身汗毛倒豎,比那天在診所直麵黑煞的陰寒還要讓人心頭發毛!


    “壓箱底的玩意兒。”老耿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死死盯著罐子裏那灘蠕動般的黑泥,渾濁的眼睛裏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敬畏,有痛楚,還有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叫‘蝕骨金湯’。方子……是早年從一個快咽氣的老苗巫手裏換來的。用了幾十味猛藥,主藥引子……”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才吐出幾個字,“是沾了銅斑煞氣的……死人骨灰。”


    死人骨灰?!還沾了銅斑煞氣?!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像被雷劈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開始咯咯打架!用死人骨灰熬的藥?這……這還能叫藥嗎?這他媽是毒!是邪術!


    “你……你要給江嶼……吃這個?!”我指著那罐子,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音和不敢置信的驚恐。


    “吃?”老耿扯了下嘴角,那弧度比哭還難看,“這玩意兒沾嘴就得爛穿喉嚨!”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癱在凳子上的江嶼,“是給他泡的。”


    泡?!


    我猛地看向江嶼。他依舊閉著眼,無知無覺地癱在那裏,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把他……泡進這罐子死人骨灰熬的、散發著邪氣的黑泥湯裏?


    “不!不行!”我幾乎是尖叫著撲過去,張開手臂擋在江嶼身前,像隻護崽的母雞,渾身都在抖,“耿叔!這會要了他的命的!這根本不是藥!是毒!是邪門歪道!我們不能……”


    “不要他的命?”老耿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爆射出兩道近乎凶狠的厲光,死死釘在我臉上,“那銅斑煞氣是什麽?是跗骨之蛆!是閻王爺下的帖子!它現在隻是蟄伏了!等它下一次反撲,就不是釘幾根‘釘子’能壓住的了!到時候,他這條胳膊先爛!再爛心脈!最後整個人從裏到外燒成焦炭!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你想看著他那樣死?!”


    他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燒成焦炭……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我眼前瞬間閃過那天在診所,江嶼擋在我麵前,整條右臂被黑煞抓上後迅速覆蓋白霜、皮肉焦黑碳化的恐怖景象!那銅斑紋的“火”,真能把他燒成那樣!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擋在江嶼身前的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我轉過頭,看著那張慘白、汗濕、寫滿疲憊和痛苦的臉。他閉著眼,眉頭因為殘留的劇痛還緊緊鎖著,嘴唇幹裂得起了皮。


    他這條命,是為了救我和小石頭,才被那鬼東西傷成這樣的。他胸口那點吊命的“火”,在衛生院那晚,是為了護著我們,才被逼到回光返照,差點燒幹了自己。現在,這銅斑的鬼火還在燒他,時時刻刻……


    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他……燒成焦炭?


    “這‘蝕骨金湯’……”老耿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嘶啞,“以毒攻毒!以煞製煞!它裏麵的陰寒煞氣,能暫時凍住他體內那銅斑的‘火’!給他身體一個喘息、修複的機會!但這湯……霸道無比!”他指著罐子,“泡進去,就像把人丟進滾油鍋!那煞氣會順著毛孔往他骨頭縫裏鑽!凍僵他的血,蝕爛他的皮肉筋骨!那種痛……能把活人生生疼死!意誌稍弱一點,熬不過半刻鍾,心脈就自己崩了!”


    “而且,”老耿的目光轉向我,帶著一種沉重的悲憫,“這湯裏的煞氣,會引動他體內銅斑的瘋狂反撲!兩股力量在他身體裏衝撞……是凍僵,還是燒穿?是煞氣蝕骨,還是銅斑焚身?沒人知道!全看他自己的命硬不硬!看老天爺收不收他!”


    “這就是‘賭’!”老耿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要麽,熬過去,撿回半條命,壓製住銅斑,慢慢養回來!要麽……就爛在這湯裏!骨頭渣子都撈不上來!你敢不敢替他賭這一把?!”


    敢不敢賭?


    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像被凍在了這灶屋的地上。油燈昏黃的光搖曳著,照著地上那罐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蝕骨金湯”,照著老耿那張寫滿沉重和決絕的臉,更照著江嶼那張毫無生機、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蒼白麵容。


    賭,是九死一生,是把他推進比地獄更可怕的油鍋裏煎熬,活活疼死的可能更大。


    不賭,是看著他被那鬼銅斑一點一點、從裏到外燒成焦炭,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無論選哪條路,盡頭都是……死?


    一股巨大的、滅頂的絕望,像冰冷的巨石,轟然砸下!我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不是嚎啕大哭,是無聲的、絕望的淚流滿麵。手指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裏,指甲縫裏塞滿了泥濘。


    灶屋裏死寂一片。隻有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和我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個極其微弱、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


    “賭……”


    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去。


    江嶼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睛。他依舊癱在凳子上,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眼皮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下,不再渙散,反而凝聚起一種近乎實質的、如同淬火寒鐵般的決絕光芒!那光芒銳利得能刺穿黑暗,也刺穿了我所有的軟弱和猶豫!


    他看著老耿,幹裂的嘴唇極其艱難地翕動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裏、從骨頭縫裏硬生生擠出來的血沫子,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狠厲和孤注一擲:


    “我……賭!”


    話音未落,他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眼皮重重地合上,頭也無力地歪向一邊。隻有那隻一直藏在厚重舊工裝袖子裏的右手,袖口邊緣,幾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手指,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蜷縮了一下。像一頭瀕死的凶獸,在昏迷前,依舊亮出了它最後的爪牙。


    老耿看著江嶼,那張刀刻斧鑿的臉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裏,翻湧起洶湧的波濤,有痛楚,有悲愴,還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釋然。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要把灶屋裏那令人窒息的苦澀藥味和絕望都吸進肺裏,然後重重地、斬釘截鐵地喝道:


    “好!”


    “燒水!要滾開的!大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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