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薯的甜香還黏在嗓子眼裏,混著炭火的焦氣,暖烘烘的。巷子裏的風卻像淬了冰的針,刮在臉上生疼。江嶼端走炭槽的背影,挺得筆直,步子卻像踩在棉花上,有點發飄。那隻右手,被他死死地藏回寬大的舊工裝袖子裏,像揣著個見不得光的秘密。


    我捏著手裏半塊溫熱的紅薯,指尖還殘留著他遞過來時那點微涼的觸感。心口像是被這甜味和寒風撕扯著,又暖又慌。


    “晚晚姐,回家不?”小石頭揉著眼睛,抱著他的寶貝錢匣子,小腦袋一點一點,困得不行了。


    “回,這就回。”我趕緊把最後一口紅薯塞進嘴裏,甜得發膩,又有點澀。彎腰收拾散落的小板凳、調料罐,動作麻利,卻總忍不住往巷子拐角那邊瞟。江嶼倒個炭渣,咋這麽久?


    “石頭,幫姐拿這個。”我把折疊好的小桌遞給他。


    小家夥哦了一聲,騰出一隻小手去接,另一隻手還牢牢箍著錢匣子。就在他身體重心稍稍偏移的刹那——


    “哎喲!”


    小石頭短促地叫了一聲,小身子猛地朝旁邊歪了一下!那條裹著厚厚棉褲和紗布的右腿,像被什麽東西突然抽走了力氣,軟綿綿地使不上勁,要不是他反應快,另一隻腳撐住,差點就摔個跟頭。


    “怎麽了石頭?”我心裏咯噔一下,扔下手裏的東西就撲過去扶住他肩膀。


    小石頭自己也嚇一跳,小臉有點白,低頭看著自己那條腿,茫然地眨了眨眼:“沒…沒咋,就是腿…腿麻了一下,像…像有小蟲子鑽進去咬了一口,涼嗖嗖的。”他試著動了動那條腿,小眉頭皺起來,“又沒感覺了?奇怪……”


    涼嗖嗖?蟲子咬?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瞬間閃過那天在孫大夫診所,黑煞的鬼爪子掃過他時,那條腿上瞬間蔓延開來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黑色冰殼!後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就豎了起來!


    “讓姐看看!”我聲音都變了調,也顧不上髒,蹲下身就去撩他厚厚的棉褲腿。


    紗布裹得嚴嚴實實,隔著厚厚的棉布,什麽也看不出來。我又不敢硬拆,怕扯到傷處。隻能緊張地用手隔著紗布去摸。觸手是厚厚的棉絮和繃帶,還有一點……濕冷的潮氣?


    “真沒事,晚晚姐,”小石頭看我緊張的樣子,反倒安慰起我來,小臉擠出個笑,“就是剛才沒站穩,嚇著了。你看,現在能走!”他為了證明,還特意拄著拐杖往前蹦了兩步,雖然那條右腿看著還是有點僵,不太利索。


    可我懸著的心,一點都沒放下來。那股濕冷的潮氣……是錯覺?還是……那鬼東西留下的寒氣,根本沒除幹淨?像毒蛇一樣,又悄悄冒頭了?


    就在這時,江嶼端著空炭槽回來了。腳步聲比剛才更沉,臉色在昏暗中白得像刷了層牆粉,嘴唇緊抿著,一絲血色也無。他看到我蹲在小石頭旁邊,動作頓了一下,眼神銳利地掃過來。


    “他腿……”我站起身,聲音幹澀,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恐慌。


    江嶼的目光立刻釘在小石頭那條腿上,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幽深,像兩口結了冰的深井。他沒說話,隻是幾步走過來,左手猛地探出,直接按在了小石頭裹著紗布的膝蓋上方!


    他的手掌很大,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隔著厚厚的棉褲和紗布,重重地壓下去!


    “啊!”小石頭猝不及防,痛得小臉一皺,眼淚差點飆出來,“江嶼哥!疼!”


    江嶼卻像沒聽見,那隻左手如同鐵鉗,紋絲不動地按著,眉心緊鎖,眼神裏翻湧著一種近乎暴戾的審視和探查。他似乎在感受著什麽,指尖隔著布料,極其細微地移動、按壓。


    巷子裏死寂一片,隻有寒風刮過棚頂塑料布的嗚咽。


    幾秒鍾後,江嶼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極其細微地鬆弛了一瞬,那隻按著小石頭膝蓋的手,也緩緩收了回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依舊沉得嚇人,卻搖了搖頭,聲音低啞:“寒氣沒透上來。是凍狠了,筋絡僵。”


    是……這樣嗎?我看著他慘白的臉,看著他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凝重,總覺得他話沒說完。寒氣沒透上來?那剛才那股濕冷的潮氣感是什麽?小石頭說的“蟲子咬”的涼意又是什麽?


    但小石頭已經揉著腿,小聲嘟囔:“就是嘛,耿爺爺也說凍狠了得慢慢養……”


    江嶼沒再解釋,隻是沉默地彎下腰,用左手把地上散落的東西一一歸攏到三輪車上。動作明顯比剛才更遲緩,那隻藏在袖子裏的右手,袖口邊緣,我好像又瞥見幾道暗金色的流光極其痛苦地一閃而逝,快得抓不住。


    “回家。”他直起身,聲音疲憊得像抽幹了力氣。


    三輪車吱呀呀地在冷清的巷子裏走著。小石頭抱著錢匣子,靠著車鬥邊,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錢匣子硌著他胳膊,他小眉頭還皺著,在夢裏咂了咂嘴,不知是夢到了烤串還是紅薯。


    江嶼走在我旁邊,沉默得像塊石頭。隻有車輪碾過坑窪時,他才會下意識地伸出左手,穩穩地扶一把車鬥。每一次動作,他右邊肩膀都顯得格外僵硬,牽動著整個身體都繃得緊緊的。


    我推著車,眼角的餘光始終黏在他身上。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在昏暗的路燈下明明滅滅,看著他緊抿的唇線透出的那份強撐的隱忍,還有……那隻始終藏在厚重袖子裏、仿佛承受著巨大痛苦的右手。


    心裏的酸澀和擔憂,像藤蔓一樣瘋長,纏得我透不過氣。他明明傷得那麽重,明明那古怪的銅斑紋還在折磨他,卻為了這個攤子,為了我和小石頭,硬是撐著烤了一下午的串,把自己熬成了這樣。剛才探查小石頭的腿,他用了多少力氣?那銅斑是不是又……


    “你……”我喉嚨發緊,聲音幹巴巴地擠出來,“你胳膊……還疼得厲害嗎?”


    江嶼的腳步頓了一下,側過頭。路燈昏黃的光落在他深潭般的眼睛裏,裏麵翻湧著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有疲憊,有隱忍,似乎還有一絲……被我點破的狼狽?


    他沒回答疼不疼,隻是目光沉沉地掃過我同樣疲憊的臉,最後落在我推車的手上——那雙手,凍得通紅,指關節腫著,裂開的口子被油汙和寒風反複蹂躪,看著比他的好不了多少。


    “管好你自己。”他轉過頭,聲音又冷又硬,像塊冰坨子砸過來,“手不想要了?”


    這熟悉的、帶著刺的腔調,擱以前,能把我噎個半死。可這會兒,聽著他這硬邦邦的話,看著他微微發顫的右肩輪廓,我心裏那點憋悶和委屈,卻奇異地被一股更洶湧的心疼給衝散了。


    這男人……連關心人都這麽別扭。像隻受了傷的狼,明明疼得齜牙咧嘴,還要衝人亮爪子,把靠近的都趕開。


    我沒再說話,隻是低下頭,更用力地握緊了冰涼的車把。車輪碾過一塊碎磚頭,車身猛地一晃。


    幾乎同時,一隻大手穩穩地托住了車鬥的另一邊。


    是江嶼的左手。


    他依舊目視前方,側臉冷硬,仿佛隻是順手而為。但那托住車鬥的力道,沉穩而有力,瞬間抵消了顛簸。


    我推車的力道一輕,心裏也跟著一鬆。那股被他強行壓下去的暖意,又悄悄地、固執地從縫隙裏鑽了出來,混著冬夜的寒風,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心頭。


    回到家,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一股熟悉的、帶著草藥味的暖意撲麵而來。堂屋裏點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老耿正坐在他那張磨得油亮的舊竹椅上,就著燈光,慢條斯理地擦著他那把寶貝柴刀。刀身雪亮,映著他那張刀刻斧鑿、沒什麽表情的臉。


    “耿爺爺!”小石頭被開門聲驚醒了,揉著眼睛喊了一聲,抱著錢匣子就想往裏衝,結果那條僵硬的右腿不給力,絆在門檻上,哎喲一聲往前撲去。


    老耿眼皮都沒抬,枯瘦的手卻閃電般探出,穩穩地托住了小家夥的胳膊肘,把他拎回了門檻裏。


    “毛毛躁躁。”老耿哼了一聲,放下柴刀,渾濁的目光掃過小石頭那條腿,又掠過江嶼慘白的臉和我凍得通紅的雙手,最後落在我推著的、煥然一新的三輪車上,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鬧騰完了?”


    “耿爺爺!我們今天生意可好了!你看!”小石頭獻寶似的把沉甸甸的錢匣子舉到老耿眼前。


    老耿沒看錢匣子,隻是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小石頭裹著紗布的膝蓋上方,隔著棉褲,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


    “嘶……”小石頭立刻吸了口涼氣,小臉皺成一團。


    老耿收回手,眼神沉了沉,沒說話。


    “耿叔,”我把車推進院子放好,顧不上別的,幾步走到老耿跟前,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急切,“江嶼他……他胳膊好像不對勁!下午烤串的時候……”我把看到的那暗紅皮膚、搏動的金紋、劇烈的顫抖,一股腦兒說了出來,越說心越慌。


    老耿聽著,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沉鬱。他抬眼,看向沉默地站在院子陰影裏的江嶼。


    江嶼沒看我,也沒看老耿,隻是微垂著眼瞼,盯著自己那隻依舊藏在袖子裏的右手,緊抿的唇線繃得死緊。昏暗中,他側臉的輪廓顯得格外冷硬而孤倔。


    “去灶屋。”老耿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拿起靠在牆角的柴刀,率先朝黑黢黢的灶屋走去。


    灶屋沒開燈,隻有灶膛裏還殘留著一點暗紅的餘燼,勉強映出點輪廓。空氣裏彌漫著柴火灰燼的味道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氣。


    老耿拖過一張小板凳,放在灶膛前:“坐。”


    江嶼沉默地走過去,坐下。火光映著他蒼白的臉,額角滲出的冷汗在微光下亮晶晶的。


    老耿蹲在他麵前,伸出枯瘦的手指,沒有碰他那隻傷臂,而是直接按在了他右邊肩頸連接的地方,用力一捏!


    “呃!”江嶼喉嚨裏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悶哼,身體猛地一顫,額頭上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他左邊沒受傷的手死死抓住了小板凳的邊緣,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老耿的手指像鷹爪,順著肩頸的肌肉筋絡,一路向下,緩慢而用力地按壓、揉捏。每一下,江嶼的身體都繃緊如弓,牙關咬得死緊,喉嚨裏發出極力壓抑的、破碎的抽氣聲。那隻藏在袖子裏的右手,袖口劇烈地起伏著,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瘋狂地掙紮、衝撞!


    昏暗中,借著灶膛那點微弱的紅光,我驚恐地看到,江嶼右邊脖頸到肩膀的皮膚下,那暗金色的詭異紋路如同被喚醒的活蛇,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來!它們瘋狂地扭曲、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灼人的紅光,將他脖頸和肩頭的皮膚映得忽明忽暗!那景象,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


    “耿叔!”我嚇得失聲叫出來。


    “閉嘴!”老耿頭也不回地低喝一聲,手上的動作更加沉穩,也更加用力。他枯瘦的手指精準地按壓在那些搏動的金紋節點上,力道大得仿佛要將那凸起的紋路按回皮肉深處去!


    江嶼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汗水浸透了鬢角,順著冷硬的下頜線往下淌。他閉著眼,身體因為劇痛而微微痙攣,左邊抓著板凳的手背青筋暴起,幾乎要將木頭捏碎!


    老耿的額頭也見了汗,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瘋狂搏動的金紋。他的手指每一次下壓,都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是在和那暴走的銅斑力量進行一場無聲的角力。


    時間仿佛凝固了。灶屋裏隻剩下江嶼粗重壓抑的喘息,柴火灰燼偶爾的劈啪聲,還有老耿手指按壓皮肉筋骨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空氣裏那股若有若無的草藥苦味,似乎更濃了些。


    我站在門口,手腳冰涼,大氣不敢出,心揪成了一團。看著江嶼在劇痛中顫抖的身體,看著他脖頸上那如同活物般搏動的暗金紋路,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那銅斑……它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就在我快要被這壓抑和恐懼壓垮時,老耿猛地低喝一聲,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釘,狠狠地釘在江嶼肩胛骨下方某一點!


    “唔——!”江嶼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痛吼從他喉嚨深處撕裂出來!


    與此同時,他右邊脖頸和肩頭皮膚下那些瘋狂搏動、散發著灼熱紅光的暗金紋路,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量,光芒驟然黯淡下去,搏動也停止了!紋路迅速隱沒回皮膚之下,隻留下那片皮膚一片不正常的潮紅,還在微微起伏。


    江嶼弓起的身體重重地落回小板凳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被冷汗濕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渙散,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耿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收回手,額頭上全是汗珠。他盯著江嶼那條無力垂下的右臂袖口,眼神凝重得像化不開的濃墨。


    “暫時壓住了。”老耿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嘶啞,他緩緩站起身,佝僂的背脊似乎更彎了些,“但這法子,是往他骨頭縫裏釘釘子。釘一回,傷一回元氣。再有下次……”他沒說下去,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充滿了沉重的無力感。


    灶膛裏最後一點火星也熄滅了。灶屋徹底陷入一片濃稠的黑暗。隻有院子裏那點微弱的燈光透進來,勉強勾勒出江嶼癱坐在小板凳上、如同虛脫般的輪廓。


    我看著他垂在黑暗裏、微微顫抖的右手袖口,聽著他粗重而虛弱的喘息,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疼得無法呼吸。那銅斑,根本不是什麽力量,它是附骨之疽!是懸在他頭頂、隨時會落下的鍘刀!


    “耿叔,”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就……就真沒辦法了嗎?看著他……看著他這麽……”


    老耿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辦法……”他嘶啞的聲音終於響起,像砂紙摩擦著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有一個。險得很,九死一生。”


    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在黑暗中轉向我,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敢不敢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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