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


    金國中京路榆州,城內局勢微妙敏感,像是一個火藥桶,隨時會因一星半點的火星爆炸。


    自上月完顏亶率兩猛安合劄親軍進城後,歸化、恩州、利州、建州等州府駐軍紛紛聽詔前來勤王。


    一月中旬,南京路指揮使韓企先率本部以及河間軍共計五千餘人抵達榆州。


    再加上土生土長的本地漢軍,一時間,榆州左近大軍雲集,卻分屬四方勢力。


    榆州曆來貧瘠,根本無力供養近三萬軍隊。


    榆州府衙供應不上糧草,外地客軍便隻能將目光投向了左近百姓。


    這一下,方圓數十裏內的士紳百姓都遭了殃。


    但從搜刮糧草這種事,費時費力,效率還低,遠不如從不如從友軍手裏搶!


    二月初,歸化軍曆時十餘日,好不容易征來千擔糧食。


    翌日,合劄親軍都統馱滿赤古便帶人闖進了歸化軍軍營,蠻橫搶走了後者的口糧。


    歸化軍都統耶律廣德氣的七竅生煙,卻也無可奈何。


    金國之內,金人本就高所有人一等,那赤古又是金軍中的皇帝親軍統領,耶律廣德便是想討個說法也無處伸冤。


    二月初五,利州漢軍指揮使宇文虛中所部的運糧隊伍,又被建州軍金將術虎所截。


    宇文虛中卻是個暴脾氣,當即率人去往建州軍軍營討要,雙方差點因此刀兵相向,最後由中京路留守高存福出麵說和,並保證速速籌集糧草撥發各軍,才免去了一場衝突。


    如此氛圍下,各軍雖以勤王名義共聚榆州,卻又互相提防。


    本就微妙的局勢,又因一月底金使李儔、唐擴,以及二月初齊國李科、大寶劍的到來,愈加脆弱。


    李科等人本就是秘密入城,他們在暗,金使在明。


    二月初一夜,軍統人員欲往金使駐地刺探,卻被對方察覺,雙方甫一接手便在彼此身上嗅出了相近的味道。


    同夜,有黑衣人潛入國師通玄道長的住處欲要行刺,被大寶劍發現,雙方在榆州黑夜中追逐一番,大寶劍斬兩人而回。


    至此,李科已確定,金國使團內同樣有密諜刺客存在。


    此後數日,夜間的榆州城便變作了角鬥場,兩方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每到翌日清晨,榆州城內的一些偏僻街巷總會多出幾具無人認領的屍首。


    這般吊詭的情形,更加加劇了緊張氣氛。


    二月初八,建州金軍術虎部一名什長同兩名同伴入城耍鬧,醉酒後和幾名漢軍發生了衝突,一番廝打後,漢軍遁去。


    卻不料,當晚三人徹夜未歸,第二天才被發現死在了一條溝渠內,心肝盡被剜去。


    術虎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雖無任何證據,卻一口咬定是和建州軍有糾葛的利州軍宇文虛中所為。


    又是焦頭爛額的高存福出麵,發誓五日內一定破案,給術虎一個交代。


    五日沒人知道五日後高存福到底能不能破案,但五日後術虎若不滿意,這榆州城必有大事發生。


    到了二月十二這天,四方軍隊已嚴令約束己方將士不得出營,同時,將不解甲、馬不卸鞍,似乎都在靜待風暴來臨。


    和金人密諜糾纏了十餘日的軍統戰鬥人員也突然停止了活動。


    當日傍晚,城內太清觀。


    張小尹陪剛剛痊愈的幹爹張傳根走進太清觀後院,後院雖稍顯破敗荒蕪,卻有數名勁裝大漢不停遊弋巡邏。


    經過通稟,父子二人入內。


    裏頭,赫然正是軍統大檔頭李科,以及金國區域主事人蘇晟業。


    張傳根依職位尊卑欲要行禮,李科卻已率先起身上前,一把拖住了張老漢的胳膊,爽朗笑道:“我不不敢受老張大哥一禮啊!王爺講了,金地一事,張大哥應為頭功!王爺已在蔡州左近為你置下了莊子、備好了雲麾勳章,隻待張大哥返鄉,便可做個安樂富家翁嘍!哈哈哈.”


    張傳根聞言卻沒露出興奮神色,反而稍顯失落道:“李檔頭,王爺和不軍統不要我了?老漢我還能再幹十年啊!”


    見此,蘇晟業也笑著走了過來,“張大哥說的哪裏話,王爺這不是體諒你剛吃了大苦頭麽,想讓你回去後好好榮養。老哥若有雄心壯誌,養好身子自然可以再行出山嘛!”


    張傳根這才放下心來,笑嗬嗬道:“王爺給老漢置的莊子有多大啊?”


    “足足三進,占地三畝有餘,老哥回去後可要抓緊娶個美嬌娘嘍,不然恁大院子你一個人怎住的過來,哈哈哈.”


    “哎呀,太大了,太大了。”


    張傳根仍顯蒼白的臉上露出十分滿足的笑意,卻下意識看了張小尹一眼,才接著道:“兩進便夠了,一進我與小尹娘住,一進給小尹娶媳婦兒。三進太大了”


    “哎呦!”


    軍統內部,同樣有自查機製,包括張傳根和張小尹之母那點事,早已傳入李科耳中。


    不過,李科隻當是頭一次聽說,一臉驚喜道:“好事啊!哈哈哈上次我發給王爺的密信中還提到了小尹在除夕兵變中的表現,王爺囑咐要將小尹當成我淮北子弟悉心培養!這下好了,親上加親,哈哈哈”


    “王爺竟也知道我了?”張小尹不由激動。


    “那是自然!這天下事、天下人,樁樁件件都在王爺心裏.”


    李科笑道。


    四人落座,一番寒暄,卻遲遲不聽李科提起今日召集他們至此的原因,張傳根沒忍住問了一句,李科卻神秘兮兮道:“等一位貴客.”


    這一等,直等到了天色黑透。


    酉時末,外間忽然有侍衛叩門,稟道:“大檔頭,人到了。”


    李科尚未將那句‘請進來’說出口,門外卻已率先響起一道充滿磁性的吟誦,“福壽無量天尊.”


    僅僅聽了這聲音,李科便止不住的笑了起來,起身邊往門口迎便道:“請進來!”


    話音落,房門推開。


    卻見外頭站著一位道人,看年紀約莫三十多歲,梳作道髻的頭發烏黑濃密,臉上雖小有細紋,卻難掩俊秀風流,明黃道袍,一派仙風!


    李科遠遠的便拱起了手來,笑道:“道長,許久不見,風采依舊,更勝以往啊!”


    來人是誰?


    自然是無根道長的師弟,阜昌九年便來了金國的太虛道人,如今的金國國師、善陰陽采補房中之術、精通丹藥煉製的通玄仙長


    這也是兩人自五六年前一別後的首次見麵。


    今日他能親自和李科見麵,所謀之事定然不小。


    果然,簡單問候幾句後,太虛直入主題,“人,我已物色好了。”


    太虛的話沒頭沒腦,但李科卻直接問道:“哦?是何人?”


    看來,會麵前兩人已有過多次聯絡。


    太虛又道:“柴圓儀”


    “姓柴?周國皇女?”


    “對!丁未被擄走時隻有十歲,阜昌三年,金帝將十三歲的柴圓儀收入後宮,頗得金帝喜愛,如今已被封為昭容.”


    太虛說罷,李科思忖片刻,點了點頭道:“也好,待會道長將她的住處畫張圖與我。”


    “我已畫好帶來了。”


    (


    太虛從寬大袍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過去的同時,又道:“李檔頭,這些事我能做,但如何將人偷送至馱滿赤古的房中,還需你的人來做。”


    李科展開畫有地圖的紙看了看,抬頭還了太虛一個自信笑容,“放心吧!此事自然不許再勞煩道長”


    戌時二刻,雙方一番密謀後,定下了各自要做的工作。


    如今的完顏亶,不但離不了太虛煉製的丹藥,也離不開他這個人,太虛不能在外太久,匆匆會晤後便要趕回完顏亶在榆州的住處。


    臨別前,太虛卻忽然麵露為難,提出一個不情之請,“大檔頭,榆州動蕩在即,貧道留下和大檔頭共赴大計自不必說,但貧道想請大檔頭將貧道的紅顏悄悄先行送往淮北安置,暫離這是非之地。”


    哎喲,還是個知道疼人的‘貧道’哩。


    知曉榆州馬上要亂,還惦記著將相好送回去。


    如今榆州在龐大固、丁國忠等人的控製下,偷偷送個把人出城不是難事,李科調侃一句應下,“道長如此體貼,男兒亦有柔情啊!哈哈,放心,明日我便命人將道長這位紅顏送出城去”


    卻不料,太虛聞言沒有露出任何喜意,反而道:“大檔頭,你弄錯了,貧道這紅顏並非一位。”


    “便是兩三個也不礙事,一輛馬車足矣。”


    “咳咳,也不是兩三個,貧道今日來時算了算,一共有一十九人.”


    “噗~咳咳咳.”


    正在喝茶的張傳根嗆了一下,好一通咳嗽才平穩了氣息,隨後愕然望向這位仙風道骨的俊逸道人,下意識道:“我哩個老天爺,一十九位?我年輕時在家裏養豬都養不了這般多,道長你玩的過來麽?”


    一聽這話,太虛不樂意了,斜瞪著老張這粗坯,不悅且認真道:“甚叫做‘玩’?我與她們,都是真愛.伱這粗漢自然不懂!”


    嗯,老張你不懂愛啊!


    就在太清觀密謀的同時,城外建州軍軍營內同樣有一場小型會議在召開。


    牽頭的人是知製誥李儔、代國公主駙馬唐擴,以及合劄親軍都統馱滿赤古,建州金軍統領術虎。


    作為曾經的完顏亶近臣,李儔大多時間在沉默,講話最多卻是唐擴。


    二人來到榆州後,數次請求覲見金帝。


    卻屢屢被通玄妖道所阻,初七日好不容易見上了一回,眼見金帝麵色不虞,兩人也沒敢提請帝返京的事,隻道:“此事純屬小人挑撥,海陵王絕無反心.”


    完顏亶卻不知被那妖道灌了什麽迷魂湯,開口卻道:“既然如此,爾等便回去,讓海陵王單人獨騎前來榆州拜見”


    “.”


    這個提議,純屬放屁.以金帝和海陵王此時隱隱對峙的局勢,海陵王若獨身前來,怎可能還有活命機會。


    他倆若就此返回黃龍府,請海陵王南下榆州,完顏亮一定會認為兩人是要配合完顏亶要他的命!


    再加近幾日,跟著唐擴一起前來的金國密諜已和一群神出鬼沒、武藝高強的神秘人交手了數次,他很篤定,近來榆州鬧風鬧雨,一定和這幫人脫不開幹係。


    甚至唐擴八成確定,這些人來自於南邊的齊國。


    幾天來,唐擴讓金國密諜搜集了不少線索,主要是關於榆州除夕兵變的信息。


    但同時,卻又湊巧得了一條驚天內幕.去年河北戰俘營,南京路、中京路眾多漢遼渤軍參與了集體屠殺金人的暴動!


    所以,此次密會他沒有通知任何漢遼渤三族將領。


    有了情報,便有了底氣,唐擴率先將一遝寫滿字跡的紙張拋在了公案上,環視兩名金將,沉聲道:“二位將軍,榆州一事處處透著詭異,海陵王早已察覺異樣!漢軍名為勤王,實則早已投靠齊國,漢遼渤三族首鼠兩端,絕不可信!”


    唐擴,乃至一旁沉默不語的李儔都是漢人,可前者說起這話時,完全沒有任何不適。


    李儔一臉尷尬。


    和利州軍有怨的術虎卻道:“三日前,我軍中三名將士在城內被人剜了心肝!定是被那宇文虛中所害,此人必須殺了!”


    時至今日,唐擴已大概猜到那三名建州金兵,應是被齊國密諜所害,卻故意不糾正術虎的想法,反而看向了馱滿赤古。


    赤古身為合劄親軍都統,自是對金帝極為忠誠,和唐擴對視一眼後,卻冷淡道:“駙馬,將我們召集至此,想要如何?”


    唐擴微一沉吟,還是大著膽子道:“二位將軍!我皇身處榆州,如同置身虎穴!至此生死存亡之秋,我等不能再猶豫了!誅妖道、三族將領,擁帝返京!”


    “大膽!唐擴,你是想要造反麽!”


    赤古拍案而起,怒視唐擴三族將領有沒有反心,赤古不知道,畢竟此刻都是唐擴的一麵之詞。


    但金帝不敢回京這件事,赤古卻清楚要不然,完顏亶也不會在正月初二日那般狼狽南狩。


    赤古十分懷疑,唐擴是不是已投靠了海陵王,蒙騙金帝回京。


    唐擴即便貴為駙馬,卻在對金帝忠心耿耿的赤古眼裏不算個甚,若確定他投靠海陵王,赤古會毫不猶豫的將其斬殺當場。


    唐擴自然也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殺意,訥訥不敢言。


    一直未曾說話的李儔終於一歎,開了口,“赤古將軍息怒。我與駙馬此行,皆出於對大金一片公心!如今局勢,陛下不安,海陵王惶恐,我等若再行差踏錯,大金分裂之危近在眼前”


    赤古對金帝忠貞,自然對金國同樣忠心,目前局麵,他也頗為心痛,聞言便緩緩坐了下來,不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唐擴臉上。


    眼見赤古還知曉大義,李儔放心許多,又道:“駙馬所言不差,榆州確實乃虎狼環伺之地,我等欲救皇上,必須先將三族將領捉了,由二位親掌各族將士,方可免去危機。”


    李儔原本也想說‘除三族將領’,但無令擅殺大將,已形同造反,所以才用‘捉’這個字眼,並且摘掉了原本在誅殺名單上極為金帝寵信的通玄。


    李儔這才接著道:“至於三族將領如何發落、皇上是否返京,全由皇上做主。赤古將軍,以為如何?”


    這個說法,赤古果然好接受許多。


    隻要能保證皇帝安全,赤古自然想趕快平息金國內部紛爭,沉默幾息,赤古終於道:“好吧。明日我先麵見陛下一回,你們切勿擅自行動,待我見了陛下之後,若勸不得,我們便明晚子時動手”


    夜深,國師通玄暫住的府上,一十九名高矮胖瘦各不同、年齡從四十加之十六七歲的婦人小娘齊聚。


    突然得知明日國師要將她們暫時送往南京府,頓時哭聲震天,依依不舍。


    曆來風輕雲淡的仙長親親這個、摟摟那個,竟也掉了兩滴淚。


    直把待在此處,等待明日一早將人送出城的張小尹、胡三等人看了個目瞪口呆。


    “三哥,這就是愛麽?”


    “哎,三哥也不懂哇,看起來還怪感人哩”


    是夜。


    昭容柴圓儀入寢時,竟在枕下發現一封書信,拆開看了一眼,柴圓儀便止不住的淚水漣漣父皇的筆跡,她自然認得。


    數十丈外,已歸了住處的合劄親軍統領馱滿赤古,卻還憂心著金國局勢,輾轉難眠。


    而城內多數人家,已進入了夢鄉。


    自打去年除夕夜便紛擾不停地榆州,竟迎來了最安穩的一夜。


    翻牆爬屋的黑衣人沒了,時常酒後尋釁的各族軍士也不見了。


    榆州百姓,難得睡了一個穩當覺。


    暴風雨來臨的前夜,最是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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