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


    東京城外牟駝崗。


    綠草茵茵,春風和煦。


    曠野之上,啾啾燕鳴和一連串銀鈴般的稚童笑聲交相輝映。


    頗通人性的小紅,似乎也知背上的老夥計正在逗女兒,馳騁時總會故意撅屁股,以增加起伏顛簸。


    陳初單手控韁,兩臂牢牢將綿兒箍在身前懷中,膽子並不算大的小丫頭第一次騎馬卻一點不害怕,待在爹爹懷裏笑個不停。


    不遠處,一輛樣式尋常的馬車後廂大開,一身紅衣的蔡嫿和一身鵝黃春衫的嘉柔並排坐在車板上。


    蔡嫿看起來心情不錯,悠哉悠哉蕩著一雙大長腿,嘴角噙著淺笑,看向馬背上的父女。


    嘉柔卻有些擔心,忍不住跳下車子,用雙手攏了嘴巴,朝陳初那邊喊道:“小心些,別摔了”


    正瘋耍的父女卻沒聽見一般,越發來勁。


    “放心吧,那是他親閨女,怎會摔了綿兒。”


    蔡嫿晃悠著雙腿,淡然道。


    嘉柔回頭看了蔡嫿一眼,卻沒講話在蔡州王府住了一個月,有心了解王府情況的嘉柔稍微一主動,便和玉儂處成好朋友。


    另外,嘉柔和阿瑜關係也不錯.兩人都接受過傳統的儒家教育,在許多事上三觀比較契合。


    隻有蔡嫿嘉柔除了心底深處一點不願承認的畏懼,也看不慣她的行事作風。


    就比如現在,你好歹是王府側妃呢,卻一點不顧及形象,晃腿多不雅觀了男晃窮女晃賤沒聽說過麽!


    不過,嘉柔早在去年便領教過了蔡嫿的戰鬥力,在蔡州時玉儂也私下偷偷和她講過,‘府裏頭,王妃倒沒什麽架子,也好相處,但千萬別招惹蔡姐姐,不然氣哭的是你自己。’


    是以,便是看不慣,嘉柔也憋著沒吭聲,轉頭看向了遠處.


    早春二月,已在家悶了一整個冬季,趁著近幾日天氣晴朗,出城踏青春遊的人家不少。


    遠處,一對夫婦領著一名約莫七八歲的男娃娃在放風箏,一家人其樂融融。


    嘉柔的目光在對方身上駐留片刻,不由感歎道:“外頭真好呀,便是鄉野都比宮裏有趣。”


    “嘁,矯情,那皇宮是多少人想進還進不去的地方呢。”蔡嫿習慣性的毒舌,接著卻道:“怎了?想玩紙鳶?”


    嘉柔混若沒有聽到前半句,隻道:“幼年玩過一回,已好多年沒玩過啦。下次出宮,我一定帶上一個給綿兒玩。”


    說到此處,嘉柔頓了頓,自嘲般道:“哎,下次出宮卻不知要等到甚時候了。”


    這話不假,也隻有陳初在東京時,才敢、才能帶著嘉柔母女出城浪上一浪。


    “咦,將自己說的那般可憐。不就是玩紙鳶麽,何必等到下次。”


    說罷,蔡嫿將篆雲喊到了近前,隨手向遠處那家人一指,道:“篆雲,去將那紙鳶討來。”


    “啊?”


    篆雲看了眼和美一家人,為難的看向了蔡嫿,可憐巴巴道:“蔡娘娘,王爺常說不能仗勢欺人,我若帶人將人家那紙鳶搶了,王爺一定會責罰奴婢。”


    就是,堂堂楚王府的人,搶一個孩子的紙鳶,這要傳出去多丟人啊!


    蔡嫿卻像看白癡一樣看向了篆雲,訓傻子似得斥道:“誰說讓你搶了!掏錢買過來呀!”


    “哦哦哦”


    篆雲忙不迭點頭,轉身向那一家子走去,半道還在兀自嘀咕,“蔡娘娘又沒說清”


    那邊,頭次幹這種事的篆雲剛和對方說明來意,那孩子便緊張的抱緊了紙鳶。


    男孩的父母似乎也禮貌的拒絕了篆雲的提議。


    直到直到篆雲掏出了一張價值五貫的淮北貨票,和美小家庭內部的意見迅速分裂。


    男孩父親連哄帶勸從孩子手中搶走了紙鳶遞給篆雲,母親則對著太陽照了照貨票上印有的暗紋,歡天喜地的收入懷中,並對篆雲連連道謝。


    可不是麽,一隻紙鳶十幾文,人家出了幾百倍的高價足夠一家人開銷兩個月了!


    唯一不高興的,便是那位被奪了紙鳶的孩子,躺在地上打滾哭嚎,母親哄勸無果後,拎起孩子照屁股上來了幾巴掌。


    孩子鬧的更凶了,最終換來了父母的男女混合雙打。


    和美一家,畫風突變。


    這邊,嘉柔看得一臉尷尬.雖討要紙鳶是蔡嫿的主意,但這件事終歸是因她而起,讓嘉柔生出一股自己欺負了小孩子的負罪感。


    “蔡蔡娘子,不如還給他吧,你看那小孩哭的多可憐.”


    “人生嘛,總要經曆些挫折,我這是教他成長.”


    蔡嫿不但理直氣壯,甚至還一副做了好事後深藏功與名的嘚瑟表情。


    怪不得人人都說你邪性!嘉柔暗道。


    那邊,正帶著綿兒騎馬的陳初見老白大步走來,不由勒馬駐足。


    老白近前後,稟道:“王爺,柳川先生來了。”


    “哦?”陳初抬頭往遠處一看,果然看見那道熟悉身影正站在十幾丈外,便道:“請先生過來吧。”


    老白聞言,卻往馬車那邊看了一眼,低聲提醒道:“王爺,殿下也在。”


    今天陳初偷偷帶著嘉柔母女出宮,老白也知若被陳景安見了,恐有不妥。


    陳初卻道:“無礙.”


    “爹爹,綿兒還要騎馬。”


    見爹爹停下,意猶未盡的小丫頭仰著頭,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陳初道。


    “爹爹有點事,讓你白伯伯帶你騎。”


    “不嘛不嘛,綿兒要爹爹帶”


    同樣一番哄勸無果,但陳初可不舍得打女兒,還好蔡嫿那邊新得來的紙鳶吸引了小丫頭的注意力,陳初這才讓白露將女兒抱了過去。


    陳景安與陳初相交多年,亦師亦友,兩人間自是沒那麽多虛禮,就那麽在長滿嫩綠小草的緩坡上席地而坐。


    那邊,綿兒得了新玩物興奮的哇哇大叫,嘉柔見女兒開心,也露出幾分童真,扯著紙鳶在草地上跑來跑去。


    自打陳景安走近時,便留意到了這對母女。


    早年間,嘉柔頭次去往蔡州時,陳景安見過她一回。


    但當時見麵倉促,再者,他也不可能肆無忌憚的盯著人家看,是以隻對嘉柔容貌有個模糊印象。


    可即便這樣也夠了旁的特征記不清,那雙丹鳳眼卻好記。


    再結合常駐東京的表親、戶部尚書陸欽哉聽來的‘荒唐’傳聞,看來,某些事並非空穴來風啊。


    不過,陳景安臉上卻一片平靜,往馬車那邊看了兩眼便收回目光,說起了正事,“確實和元章猜測的差不多,朝中放出援助金帝的消息後,民間反應不小。”


    “都說了甚?”早有心理準備的陳初隨手揪下一根青草,噙在了口中。


    “洛陽《儒報》評論此事為割肉飼虎的通敵蠢舉。”


    (


    “又罵我了?”


    “嗬嗬,那倒沒有。不過,儒報評論中暗指兵部張大人主動向金帝示好,狼子野心。又隱晦批評了.”


    陳景安下意識往馬車那邊又看了一眼,才接著道:“隱晦批評了殿下暗弱,牝雞司晨非國家之福。”


    陳初不由也看向了馬車初四朝會,聯亶抗亮一策乃張純孝所提,最後由嘉柔拍板。


    說起來,這兩人都是替陳初背的鍋。


    限於獲取信息能力的差異,民間既不知曉峨眉峰的存在,也無法清晰了解金國局勢。輿論出發點皆因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支援金帝一事。


    許多內幕無法向大眾披露,陳初想了想才道:“讓蔡州五日談和大齊七曜刊做一番輿論引導吧,話不能說明,但要讓大家明白河北一戰雖是大勝,卻並未從根本上扭轉金強齊弱格局”


    可見的未來中,齊國兵出榆州概率很大。


    此等國戰,獲得朝野以及全民支持,才利於後續的舉國動員,所以該向民眾做的解釋,還是要做的。


    兩人商量好引導輿論的具體舉措後,又談起了已秘密送至阜城的前任周帝柴極一家。


    臨最後,陳景安卻突兀地講了一句,“元章啊,如今國家大任擔與你一人之肩,可謂家事既國事,最近若是遇到甚難辦之事,我也可以為伱參詳參詳。”


    陳初稍感意外的側頭看著陳景安,後者望向在草地上嬉笑跑跳的綿兒,笑而不語。


    “先生是說.”陳初也笑了起來。


    陳景安伸手指了指綿兒,笑道:“如此惹人疼愛小丫頭,總不能一直無名無分的躲著不見人吧?莫說元章心疼,我都要心疼了”


    話差不多都要說透了,陳初不由一歎,道:“先生何以教我?”


    “元章啊,你是當局者迷!如今,天下臣民、西軍諸將已然歸心!這大齊於你而言,已唾手可得!”


    方才不是在說嘉柔和綿兒的事麽,怎忽然扯到這個上頭了?


    下一刻,陳景安便繼續道:“隻要你登了大位,殿下和令媛的身份豈不迎刃而解?以天子之尊,納殿下為妃,既可安撫劉齊舊臣,又可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在元章,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話是這麽說的,陳初不由自主看向了樂泱泱的嘉柔母女,心裏生出些許不自在總有種要強奪媳婦兒家產的羞恥感。


    “元章可還記得當年為何在桐山起事?為的不就是一個‘公道’麽!給自己一個公道,還天下萬民一個公道!此乃大義,兒女情愛在天下大義麵前,稱的上幾斤幾兩?莫忘了你和蔡公五人當年在桐山采薇閣結義時許下的誓言,‘為天地驅散濁障,拯萬民於水火!’”


    陳景安慷慨激昂地誦了一句結義契書上的原文,緊接又道:“當年元章一呼百應,便是因為大夥篤信,隨你起事能過上好日子。然,名不正,則言不順,隻有元章登臨九五,取劉齊而代之,方可使今日之齊境,皆成明日之淮北!”


    不得不說,陳景安非常會忖摸人心。


    同樣是勸進,陳景安可比早年間彭二、大郎那幫人會說多了。


    似乎陳初不走這一步,便是背叛了理想、背叛了同生共死的兄弟們、背叛天下萬民一般。


    陳景安亮明了態度,再不說話,似乎是要留給陳初思考的時間。


    一大段沉默後,陳初終於道:“我離京在即,此事,待金國一事有了眉目後再議吧。”


    陳景安竟也不再勸,恭敬一禮後,幹脆利落道:“也好!隻需再勝一場,我主挾大勝之威還朝,屆時一切水到渠成!”


    二月初十。


    陳初收到軍統密報,稱一月底時,金國知製誥李儔、代國公主駙馬唐擴帶隨從數十人已先行進入榆州。


    峨眉峰試圖挑撥金帝殺了前來勸說的兩人,但金帝遲疑不決。


    二月初一,李科同大寶劍趕到了榆州,當晚外出活動時,疑似撞上了金國同行。


    雙方在深夜中有過低烈度的交手,各有損傷。


    短短幾行文字,也能窺見榆州局勢波詭雲譎。


    二月十一,大軍開撥的糧秣裝備已準備齊全,定於翌日開撥。


    當晚,陳初留宿宮闈。


    心知離別在即,往常矜持、放不開的嘉柔主動許多。


    數番雲雨後,嘉柔枕在陳初大臂上,東拉西扯半天,終於試探著問了一句,“綿兒明早若見不著你,肯定會哭鼻子的。要不然不然,我倆隨你去河北吧?”


    陳初一走,嘉柔又要長時間待在宮中出不了門,也不知她是留戀待在陳初身邊的閑適安逸,還是留戀外邊的自由歡樂。


    總之,提出了這個聽著就離譜的請求。


    不出意外,陳初拒絕了,“你們去哪作甚?河北興許有戰事,又不是過家家!”


    可能是陳初的口吻嚴厲了點,正一臉乖巧的嘉柔不樂意了,哼了一聲推開了陳初的胳膊,自己翻身麵向床內側的牆壁,留給陳初一個白嫩光潔的後背。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陳初麵前露出這種小女兒家的做派。


    陳初本就因陳景安勸進一事對嘉柔懷有歉疚,見她如此,便笑嗬嗬抬手攀上了嘉柔光滑的肩頭,想要把人扳過來。


    嘉柔卻又哼一聲,抖了抖肩膀,將陳初的手甩了下來。


    “河北條件不比京城,綿兒年紀小,萬一染病了怎辦?”


    陳初換了個說辭,口吻也溫柔起來。


    不料,嘉柔卻背對著陳初,滿是醋意的講道:“你就是不想帶我,為甚蔡娘子能和你去河北?你就是看她比我好.”


    “她去河北有正事要做。”


    陳初解釋一句,撐起身子看了過去。


    卻見,嘉柔竟然攥著被角在偷偷掉眼淚,陳初愕然後說笑道:“不至於吧,又不是生離死別。”


    嘉柔聞言,噌一下一個原地一百八十度旋身,纖細藕臂緊緊抱住了陳初,臉蛋貼著後者胸膛,帶著哭腔道:“你別亂說呀!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有那麽多女人,但我隻有你一個男人,你若有事,我和綿兒怎辦”


    二月十二,楚王率軍北去。


    攝政長公主領文武百官出城相送,但奇怪的是,殿下雖然送了,卻始終待在車輦內未曾露麵。


    甚至楚王親至車輦外單膝著地行禮辭別時,殿下也隻隔著明黃車簾嗡聲應了一句,“楚王身負社稷,沙場無常,萬勿小心.”


    隻有同樣待在車輦內的篆雲知曉殿下為何沒有下車今早,嘉柔自打出宮伊始,便默默掉起了眼淚,精細妝容直哭了花貓臉兒,一雙丹鳳眼也紅的小兔子一般。


    這般狀態,如何能讓百官看見。


    巳時,旌旗連綿數十裏的隊伍出發。


    同日,齊國朝廷首次對金國政局表明了態度。


    朝廷喉舌大齊七曜刊在頭版全文刊印了齊國聲明。


    ‘.齊金兩國作為睦鄰友邦,齊國對金國皇帝的支持是一貫的、切實的。


    齊國敦促金國海陵王立即停止一切犯上之舉,還政與帝,尋求以和平途經妥善解決雙方分歧,避免衝突升級。


    若海陵王繼續一意孤行,我大齊絕不會對金帝遭遇坐視不管。


    勿謂言之不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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