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心理係專業的男生們以眼鏡男和瘦高個為首,包煙的包煙,提酒的提酒,看陣勢是要給黎思德就地灌成酒精中毒,省得他占用教室,繼續傳播那套歪理邪說。


    瘦高個的禮物最具個人特色。他真的背了兩條燉熟的牛腿骨,還捎帶一盆湯,說是要用牛骨髓促進黎思德的指骨愈合,八成又是從梁國古籍裏學來的甚麽“以形補形”的魔法。


    見瘦高個瞪著雙眼睛,翻著鼻孔看人,好似進化成了鯨魚,路人紛紛敬而遠之,而眼鏡男便扶正鼻托,不吝盛讚:


    “看,這才叫灰都老貴族,舉手投足盡顯優雅本色!”


    眼鏡男說的在理,同學們無不肯首以定。而他們等候的夥伴,也就是今日的主角黎思德,正活動著有些僵直的手指,踏出了醫院正門。他發現同學們的動作規整得像是動畫片裏的小黃鴨,不禁喜上眉梢:


    “哈哈!大家還是想念我的!為了我特意彩排——”


    “黎思德,你先別出來!”不等黎思德多高興半秒鍾,瘦高個便把他推回醫院裏,且推且嚷嚷,“人還沒到齊!人還沒到齊!”


    “奇怪,蒂莉科特小姐還沒到嗎?”眼鏡男,看了眼手機時間,四處張望,“不行就先…等等!蒂莉科特小姐,您來了。呀,今天怎麽穿運動裝了?”


    穿著灰色運動服的艾斯特從道路對麵走來,她單手搭在自己肩頭,把玩著打結的鬆緊帶,冷淡得緊:


    “嚐試新風格。”


    全員到齊,瘦高個再不阻攔黎思德,放他出院。黎思德本在氣頭上,可一見艾斯特,順著那條鬆緊帶瞥向運動兜帽,瞧到了窩在帽子裏的銀獅,他便傻笑起來,三步並兩步地跨上前去,狂薅銀獅的腦袋,念叨什麽“好久不見”之類的。


    稍作寒暄後,眼鏡男總感覺艾斯特今天有些奇怪。她可從沒穿過運動裝,更別提把那隻小貓塞進帽子裏載出來,別的且不論,脖子上壓個貓,喘得過氣麽?


    和黎思德打招呼時,艾斯特表麵上清冷如故,暗地裏卻拘謹不少。因為每當她看到黎思德的臉,她就會感到脖頸上沉甸甸的重量,回憶起昨晚在監控裏看到的真相——


    在她離開宿舍大約半小時後,銀獅放著大好的夕陽不曬,躍下貓爬架,用額頭頂開了她的主機電源開關,然後跳上書桌,用兩隻貓爪敲擊鍵盤,熟練地刪除了資料和視頻存檔。忙完這通操作後,銀獅把鍵盤和椅子推回原位,再用屁股關機,然後回窩睡覺。


    她撐著腰坐起來,往陽台的貓爬架望去,卻發現銀獅早已在床頭待了多時,就那樣無聲地蹲踞著,注視著她與她的手機。


    她的第一反應是抓起枕頭打飛銀獅,可聯想到銀獅曾打倒兩個男生的輝煌戰績,她打消了主動出擊的念頭,而是提高被褥以作盾牌,沉思片刻後發問:


    “你是彌爾蒙主任?如果是,連續點頭三次。”


    銀獅慵懶地伸展身體,眼神似在向艾斯特索要貓罐頭,表明它沒有貪吃以外的壞心眼。像它這樣不調皮的貓兒賣相極其可愛,艾斯特不由得放鬆了肌肉,開始懷疑是否監控攝像頭方麵出了問題。而這時,銀獅卻當蹲到艾斯特麵前,清楚地連點三次頭。


    艾斯特想往後退,可脊背上冰冷的觸感告訴她,她的身後就是牆壁。她斟酌再三,索性放棄戒備,努力與銀獅溝通:


    “你是彌爾蒙主任?如果是,連續點頭兩次。”


    銀獅背對著陽台,潔白的長毛融入光裏,耀眼到仿佛召來黑暗。那雙異色的眼睛瞳孔不斷擴張,照出赤紅的熒光,誘惑著艾斯特跟隨它的動作同樣點了兩回頭,活像在玩什麽行為模仿賽。


    艾斯特反複深呼吸,努力擺脫銀獅的主導地位:


    “點頭表示是,搖頭表示否,如果你聽得懂,點頭一次。”


    “是。”


    “你通過實驗,把意識或記憶轉入銀獅體內?”


    許是問題太多,銀獅懶得點頭或搖頭,徑直躍下床鋪,敲擊貓砂盆,催促艾斯特過去。艾斯特剛下床,它便拆掉貓砂盆的頂蓋,用爪子在貓砂裏寫字:


    “嚴謹的說法應當是祈信之力。”


    “你舍棄了原本的軀體?”


    “老化的病軀不值得留念。”


    “你早和黎思德串通?”


    “我浪費很長時間適應來動物的身軀。黎思德並沒有掌握我的實驗原理,但他通過我的日記和手稿推測出我昏迷的真相,在我轉移祈信之力後自願擔任我的臨時助手。”


    “你的目的是返老還童?”


    “古人所說的轉移依憑,即轉移身體,一具嶄新的、年輕的身體。”


    “你不是熱愛動物嗎?”


    “熱愛動物不代表我想成為動物。


    貓的壽命太短,哪怕有祈信之力加持,仍是稍縱即逝的蟪蛄。”


    “你想要誰的身體?我的?”


    “你的身體不在目標範圍內。金精靈的身份,我已經膩了,更何況你是朝晟人,我不至於愚蠢到冒犯貴國的奇跡之網。”


    “你想要我幫忙?”


    “身份暴露後,開誠布公更有利於我們合作。何況是你拔除聯接器、幫我蘇醒,我沒有理由對你不利。”


    “我拒絕,我不想因為非法動物實驗、人體實驗而被拘禁。”


    “朝晟人何必在乎瑟蘭的倫理?假如你鐵了心要出賣我,我不過是一死謝罪,而孩子,在死之前,我難道就不會對你施加一點小小的報複?”


    “我必須與你合作?”


    “合作,或者緘默,任你選擇。”


    “緘默即是合作。”


    “那我們務必合作。”


    銀獅的字跡分明比幼兒園的孩子更潦草,卻透露著一股不能否決的殺意。倘若銀獅麵對的不是艾斯特,而是一名普通的女大學生,或許對方早已在心中把到校時撥弄銀獅的手賤行為寫進了人生最懊悔的記事簿裏,可艾斯特毫不後悔,因為她清楚後悔無用——


    縱使追悔千百遍,既成的事實亦無法改變。梁人的諺語“木已成舟”,即是這一哲理的最佳詮釋。


    通俗來說,在這種時候懊悔,不亞於坐以待斃。


    萬幸的是,同學們的電話替艾斯特解了圍。銀獅全程監視著她,待電話掛斷後寫道:


    “你要走?”


    “你的助手、我的同學出院,我理應迎接。”


    “合理的安排。但為防止你通過奇跡之網舉報,我必須二十四小時監視你,去穿連帽衫,衣櫃箱底有一件,我翻到過。”


    “轉身。”


    銀獅老實地鑽進貓爬架,不去看艾斯特換裝。鑽進帽子裏之前,它隔著衣服,用指甲在艾斯特的後頸劃出一段略有痛感的致謝詞:


    “蒂莉科特小姐,合作愉快。”


    如今,艾斯特再見黎思德,絕不認為他的眼神呆傻愚鈍,相反,那是一種極度狂熱的崇拜。諷刺的是,崇拜與愚鈍,很多時候都可以畫上等號。


    興許黎思德與彌爾蒙主任是天作之合呢?艾斯特如是想。但寄宿在銀獅體內的彌爾蒙主任貌似不大享受黎思德的撫摸,它伸出爪子猛拍黎思德的手,替那接上沒多久的指頭添了新傷疤。


    “呦!黎思德,你被貓撓了!要打狂犬疫苗!”


    瘦高個扛起黎思德,也不管他樂不樂意,硬是把他拖進醫院,找大夫打針去了。其餘的同學不僅不阻止,還拍手叫好,商議起上哪兒吃大餐。眼鏡男趁機推薦了那家博薩餐館,眾人舉手表決,多數同意嚐鮮,不過艾斯特婉拒了大家的邀請,以有約在先為理由,去達塞拉家做客。


    埃溫美爾卡莊園的裝潢依然那麽典雅,莊園附近一條街上的古董店和藝術品交易所仍舊生意興隆。前來鑒定藝術品的客人多數得到滿意的結果,和親朋談笑風生,帶著寶物回家珍藏;少數人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到勝似骷髏,不攀著牆都走不直路,若給誰碰一下,怕是要當場散架,找文物修複專家也拚不回原狀;極少數人則拖著個破麻袋或行李箱,被高大的金精靈保安請到大街上,全程髒話不斷,堅稱鑒定師瞎了眼,連帝皇親鑄的寶貝都認不出來。


    “哪可能?哪可能是假的?”一個麵紅脖子粗的格威蘭老頭,就抱著他的爛背包,逢人便嚷嚷,直嚷到艾斯特跟前,把背包裏的斷劍秀出來,“碳十四鑒定過,量子鑒定過,正是八千年前帝皇鑄造的寶劍,賜給奧蘭德家主,後因王室內戰而遺落民間啊!哪可能假的?哪可能是假的呢?!”


    他就這樣高嚷著“哪可能是假的呢”,一步三回頭,一回一罵街,最終在街口拉上拉鏈,弓著背、負上包,幾乎是挪動著遠走了。目睹他的頑固,人們或奚落嘲笑,或感歎同情,唯獨艾斯特自言自語:


    “選他?”


    “當傻子可不好玩,小姑娘。”銀獅在她的背上寫道,“木精靈,找找附近的木精靈,這世上絕不會有哪個種族的肉體比木精靈更美好。”


    “蒂莉科特小姐?貴客,貴客,有勞你大駕光臨呀。”


    熟悉的問候,令艾斯特暗叫不妙。是達塞拉·埃溫美爾卡,他因送晚輩們乘車上學,順道出來透風,與艾斯特不期而遇。


    帽子裏的銀獅頓時不安分了,它扒著艾斯特的肩,探出個貓頭,緊盯著達塞拉不放。達塞拉挑起鬢角的秀發,走上前來,笑嗬嗬地揉弄著銀獅的腦袋:


    “小家夥,還記得我嗎?難怪蒂莉科特小姐改穿運動裝,原來是為了遛貓啊。”


    銀獅微張嘴,用帶著倒刺的小舌頭舔舐達塞拉的手指,到最後一股腦吞進去,又含又咬,比吃貓條還要過癮。這倒刺摩擦皮膚的颯颯聲傳入艾斯特耳中,猶如煉獄的死靈曲,令她骨髓生寒:


    “當心過敏,達塞拉。”


    “我沒有貓毛過敏的毛病哦,”話雖如此,達塞拉仍抽回手,用手絹把指頭包擦了好幾轉,“小家夥真乖,暴力傾向都消除幹淨了?莫非蒂莉科特小姐的副業是馴獸師?”


    “不是他。”


    待銀獅在背後劃出回答,艾斯特才鬆了口氣,隨達塞拉進入莊園:


    “生來懂事,天性純良。”


    “蒂莉科特小姐總是過度自謙,”達塞拉讓仆人歇息,親自給艾斯特沏茶,“上回,您教我的調皮蛋矯治法,可是成效顯著啊。”


    銀獅又從帽子裏探出頭,到處眺望莊園裏的木精靈,蹭得艾斯特癢癢,不得不咬牙憋笑:


    “洗耳恭聽。”


    達塞拉笑而不語,從腰間抽出一條伸縮式教鞭,甩得赫赫生風。在被未婚妻折磨無數次後,他借鑒了艾斯特嚇退未婚妻的經驗,找叔叔說明情況,獲得了教訓未婚妻的許可,當即買了這條軟皮教鞭,小錯打手心,大錯敲腦殼,屢教不改抽屁股,果然,頑皮的未婚妻沒幾天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仗著體型差欺淩達塞拉了。


    “恩威並施是教育兒童的最優解,”此時,銀獅沒有挑中合適的目標,又窩回帽中,令艾斯特鬆懈了不少,“是你處置得體。”


    “是蒂莉科特小姐指導英明!”達塞拉連連鼓掌,不知是在感謝還是在自誇,“出來拜見蒂莉科特小姐!別藏著啦!”


    誰藏著?自然是達塞拉的未婚妻。這身材勝過女模特的小女孩扒住沙發靠背,鼓著個腮幫子冒出頭來,一雙豎瞳收為劍刃狀,攻擊性不言而喻:


    “哼,壞女人!給我等著!複仇這道菜,要放涼了才好吃!”


    “哦,引用格言啊,”艾斯特一時沒反應過來,險些給她逗笑了,“梁人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是麽?”


    達塞拉的未婚妻哪聽得懂梁語,眼瞳慢慢擴大,圓圓的、黑黑的,困惑極了:


    “你在說什麽啊?是博薩語嗎?”


    達塞拉正教訓著未婚妻,一陣急促的喘息卻吹得艾斯特脖頸發涼。銀獅半探著腦袋,爪子在艾斯特背上胡劃,刮得艾斯特吃痛:


    “靠近些!靠近些!我要好好看看她!”


    “不…”


    艾斯特未講完話,銀獅便蹦出她的帽子,連跑帶跳地躥到達塞拉的未婚妻麵前,可勁兒地喵喵叫,對著女孩兒的臉蹭個不停,嬌得她心都化了:


    “好可愛!讓我抱抱!讓我抱抱!我抱抱可以嗎?”


    拒絕已經太遲了。女孩兒把銀獅摟到胸口,又摸又薅,眼瞳都快成了心的形狀。達塞拉不明就裏,坐到艾斯特身旁,打趣地奉上溫茶:


    “她啊,很喜歡可愛的小動物,遇見乖巧的貓咪,完全抗拒不了呀。”


    漂亮的女孩逗一隻可愛的貓,怎麽想都美麗的景象,在艾斯特眼裏,卻是一出毛骨悚然的恐怖電影。見銀獅踩踏女孩兒的胸口,輕舔女孩兒的耳尖,艾斯特終是忍無可忍,把銀獅拽離了女孩兒的懷抱,重重地敲了它的腦殼:


    “禁止胡鬧!”


    “冷血的女人!怎麽能打它呢?”女孩兒氣急了,想上手奪回銀獅,卻攝於達塞拉的壓迫,乖乖地坐上沙發,“哼,虐待動物!我要舉報你!”


    “蒂莉科特小姐隻是吃醋了,”達塞拉是不見怪,充分體諒艾斯特的失態,“悉心照料的貓咪,見了生人比對待自己還親,任誰都會不高興吧。”


    “不,”艾斯特強行把銀獅塞回帽中,“它太邪惡了,安靜!搗亂的後果,你考慮好了?”


    銀獅不甘地縮回帽中,陪艾斯特用完午餐,期間享受了數次女孩兒的撫摸,都沒有躥出來胡鬧。待回到宿舍,銀獅再忍耐不住,先去貓砂裏撇了兩條,再催艾斯特鏟貓砂,好用貓爪寫字:


    “要她!我就要她!”


    “她有什麽優點?”


    “你是盲人嗎?


    那木精靈的容貌,木精靈的性格,金精靈的身材,金精靈的健美,那是多完美的身軀,多稀有的容器,多珍奇的依憑啊!


    我敢說,你翻遍晨曦,翻遍西半陸,甚至去東半陸找那些原始的木精靈,也尋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的珂玥!


    夜明珠,珍珠,鴿血石,都不配與她相提並論!我需要她!我必須得到她!她的身體,必須是我的依憑!”


    艾斯特剛去廁所倒完貓砂,便看到銀獅寫了一長串龍飛鳳舞的文字。她不急著答話,而是細細整理彌爾蒙主任的筆記、日誌與手稿,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定定地俯瞰銀獅:


    “你想變成女人?”


    銀獅呆愣了很久,忽而弓腰哈氣,一爪子拋飛了大片貓砂。它的暴怒沒有持續太久,它很快恢複理智,用貓砂寫道:


    “胡說!”


    艾斯特用鏟子壓平了貓砂,認真請教:


    “你不會想生孩子吧?”


    銀獅惱了,怒了,沒命地咆哮了。可恨它體型嬌小,外表討巧,再怎麽生氣也惹人憐愛。它張牙舞爪,在貓爬架、床鋪與窗簾之間上躥下跳,尾巴炸得老粗,銀白的毛散進陽光中,與塵埃共舞。


    艾斯特猜測,雖然祈信之力完整存留了彌爾蒙主任的人格,但軀體本身所具有的條件,仍會影響到宿主的性格。這不,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哪像是人格健全的人呢?活脫脫一隻搗蛋貓嘛。


    “多嘴的後果是死。”


    平複情緒後,銀獅坐進貓砂盆,亮著指甲寫出這段話。艾斯特倒不慌,畢竟主動權漸漸轉移到了她的手裏:


    “我死,你也死。”


    “我會怕和你同歸於盡嗎?”


    “你有舍不得的人,你有留戀的事物,對吧?”


    銀獅默然了。可默然不代表放棄,它再度寫下心願,強迫艾斯特同意:


    “我需要她的軀體。”


    “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


    “沒有商議的餘地。”


    “沒有同意的可能。”


    “那我就要你的軀體,等拿到你的軀體,再奪走她的軀體,最後把你的軀體還回去。”


    艾斯特失算了,她沒想到彌爾蒙主任還能玩這種套路,首次蹙起金眉,頭痛不已:


    “給我時間,我和她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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