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都大學生活區內,穿著工裝褲與運動鞋的海芙在腰間套了條裝飾用的短裙,戴了頂鴨舌帽,拉下帽子自帶的墨鏡,掐著指頭,默念一遍手機裏的聊天記錄:


    “香皂,沐浴露,加大內褲兩條,運動襪十五雙,洗發水五盒,剃須刀片四盒,男士用香水兩瓶…一個人買這麽多東西?怕要用到畢業了是。”


    出發之前,海芙在心底再三感謝生物學院的學長——跑腿代購確實是門賺錢的營生,單她一個人掐著午休與晚餐時間幹活,周收入便達一千兩百威爾之多。近來,她踩著自行車送貨時,都會生出擱置學業,好全職工作的念頭。


    當然,念頭僅僅是念頭。等戒嚴解除,那些飯店、超市恢複配送服務,她每天能賺不能賺夠飯錢都難說。


    恰因於此,她更要趁著戒嚴的時段,把未來的學費、生活費賺足了,幫父母分憂。


    在親戚的幫助下,她的父母攜帶著好容易換來的黃金白銀跑回了博薩。據她父母吐露,從珀伽溜到博薩的路程,不可謂不艱苦:


    首先,要打聽好真理教的活動區。其次,要避開駐軍的巡邏地。等劃定好路線,便要開著摩托走野路,油得從油販子手裏買,糧得從農民家裏購,就這樣一路摸到邊境線,還得拋了摩托車,徒步繞路,冒著被毒蛇咬的風險穿過雨林,才算逃出生天。


    好在她的父母有親戚接應,走了水路,免去不少苦頭。經過商量,而她的父母聽她的勸告,先在老家找份工作,待形勢清朗後再決定是來灰都還是接她到博薩。


    海芙騎上二手自行車,開啟了今日下午的跑腿工作。她特意把灰都大學的學生證件別在胸前,以免巡邏的海藍衫故意刁難。而客戶們的需求千奇百怪,光去超市是買不齊的,還得跑化妝店、百貨大樓和一些犄角旮旯裏的便利店,才能買到他們想要的小商品。


    最沉的當屬某個客戶從五金店訂購的諸如水管的金屬器材,據說是用來修宿舍水管。因貨量太大、路程太遠,海芙不得不先去摩托車店買一輛二手電摩,請老板焊上大貨箱,拿自行車抵了些折扣,才能爭取在兩小時內配送完所有的訂單。


    不知是何緣故,今日巡街的戰車數目明顯增多。但這些士兵沒有盤查海芙,倒是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巡邏隊伍上,替海芙省了不少麻煩。


    從六點跑到八點半,海芙可算派完了手頭的訂單。她喝著涼白開,向半掩在鍾樓後的夕陽小姐道了聲晚安,準備去圖書館自習了。可一單加急外賣的誘惑令她拋棄了書本,加足馬力直奔舊城區取餐——


    這名博薩留學生聽說常去的家鄉菜館打明日起歇業半年,忍痛把所有愛吃的菜點了一遍,還開出二百威爾的配送費,如果能說動店主打真空再加一百。


    有錢不賺是傻蛋,海芙不帶遲疑地搶單發車,連如何裝哭賣慘,求老板打真空包裝的說辭都想好了。


    “就說同學得了絕症,走之前舍不得家鄉的味道…出發!”


    道路暢通,電摩神速,海芙隻用四十分鍾就趕到舊城區的移民聚集地。因路口設有路障,還堵了輛校車,海芙隻得把車鎖在路燈燈柱上,翻過路障進去取餐。


    路障之後,是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這裏的建築噴滿油彩,繪製了大量的塗鴉,色澤鮮豔,部分仍未凝固,表麵黏手。有幾位叛逆格威蘭青年打著長辮、穿著襠抵過膝蓋的蓬鬆褲,頭戴耳機,一邊扭著舞步一邊噴繪他們的漆彩畫,完全沒有留意到有個小姑娘在打量他們的作品。


    海芙辨認著他們的塗鴉內容,試著理解他們想表達的思想:


    “政客進行演講時,台下的聽眾舉手抗議,政客本來用手擋住臉,下意識蹲躲,可當他發現聽眾舉起的是告示牌而不是槍後,隨即麵無波瀾,任警察趕走聽眾,繼續無人聽講的演說…


    最荒誕的人間喜劇,每日準時於灰都議會播出,不容錯過!”


    青年們終於察覺到有觀眾在欣賞他們的藝術,便回過頭豎起大拇指,露出肯定的笑容。海芙則是尷尬地回笑,逃也似地找到那家博薩餐館,推門高呼:


    “有人在嗎?取餐,取餐?”


    “取個啥,哪有人訂外賣?”海芙喊了老半天,那胖胖的廚師長才從二樓下來,“歇業啦!歇業半年!這急著出門,不生灶了,您請回吧!”


    “不是,您聽我說,我的同學…”


    “哎呀,那個要海鮮湯兩盆還得冷凍的?叫他去別家吃吧,我們這兒趕時間,等不了、等不了了!”


    “他其實…”


    “他突發睾丸癌也沒用!您請走吧,店裏有急事呢!”


    海芙死死地扒住門框,說什麽也不肯退步:


    “客戶至上啊!您就滿足他的遺願吧!先生!我求您啦!”


    “出!去!”


    胖廚師才不聽她編故事,絕情地閉門謝客,罵罵咧咧地上樓幹活。海芙坐倒在地,懊惱地錘了錘腿,掏出手機回複客戶,想跟人說單子黃了,看能不能換一家餐館。


    她還沒打完字,一隻大手便拽住她的衣領,揪得她兩腿發軟,看不清眼前狀況,隻聽到一口正宗的灰都腔:


    “學生?灰都大學的學生也來找學街溜子抨擊王庭?站穩了!跟我們走一趟!”


    等海芙擦亮眼睛,她才明白,她這是被巡邏的海軍陸戰隊當成噴漆者的同黨,連同非法移民一道被押上軍車了。看著車廂內鼻青臉腫的噴漆小夥和戰戰兢兢的移民,她的大腦瞬間停止運轉,一著急,便往車廂外跑:


    “我沒有!我是送外賣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抓她的中尉是地地道道的格威蘭人,可不容她狡辯,拽著她便扔了回去,端槍警告:


    “肅靜!有什麽借口,找你們的教務處老師去說!”


    一位鼻梁被揍塌的青年扶住摔倒的海芙,忍著疼開罵:


    “學生?真是學生…


    混賬玩意,學生你們也抓?格威蘭人的臉要被你們這群兵痞丟盡了!”


    “怎麽,鼻骨斷了不夠疼,還想掉隻耳朵嗎?”中尉一手掐住青年的脖子,一手揪著他的耳朵,硬生生扭轉了三百六十度,任他慘嚎也不鬆手,“你說你們這些賤皮子,好好的書不讀,跟這群偷渡的瞎混,害得留給格威蘭人的學位都被這些小雜種搶了,反來怨我們?最丟格威蘭人臉的,不是你們是誰?”


    這時,一名棕皮膚的下士衝進車廂,阻止了中尉的暴行,低聲勸諫:


    “夠了,隊長,辦事走流程,別動粗…”


    “你反了天了?命令我?”中尉推開下士,鄙夷到懶得看他,“別忘了你的身份和他們一樣!兵役結束你才能洗掉博薩的國籍,現在,你還是多學學什麽叫命令高於一切吧!”


    聽到中尉的話,一名縮在角落的中洲裔老人小聲嘟囔:


    “我還有合法公民身份呢,管用嗎…”


    “嘴閉上!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中尉像是被戳中痛處,走過去直接給了老人一腳,疼得老人哇哇叫,“叫?再叫!再叫腿給你打斷!叫!?”


    下士於心不忍,上前阻攔:


    “隊長,上級再三強調,對待學生要溫和,先把這小姑娘放了吧!”


    中尉不耐煩地瞟向下士,隻是用槍口指了指車廂門,甚至沒有看海芙一眼:


    “出去,戒嚴期間嚴禁在舊區流竄,回教室上你的課去吧!”


    在這些將要被海軍抓走的熱心人的攙扶下,海芙哆哆嗦嗦地打直腿,背朝昏暗的車廂,走向明亮的街道。她想不通,在學校裏、在家裏、在珀伽、在北共治區被誇成人間天國的灰都怎麽會這樣令人失望,她也不明白海軍的士兵怎麽和駐軍一樣橫行霸道,她能理解的僅有一件事…


    苦難往往高度相同。


    她扒著車門,膽怯的心髒無來由地激蕩。她囁嚅良久,竭力張開嘴說話,把那股激蕩化為力量。這一刹那,她的慌張、錯亂與懦弱統統獲得了解放,雖然她清楚,這種解放的真名是魯莽,但她仍然魯莽了一把,因為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弱小,弱小到眼睜睜地錯過救贖之道:


    “放了他們。”


    中尉兩眼一眯,手握槍把:


    “嗯?”


    “放了他們,不然,我把今天的事情發到新聞網站上。”


    下士驚得一言不發,伸在半空的手已經無法阻止海芙往槍口上撞。中尉雙目一束,頓射凶光,走到海芙麵前,不容反對地抓住她的肩,作勢便把她往車廂裏摔去:


    “嗬,雜種果然不留口德。”


    “缺爹娘管教的狗東西,你在瞎吠什麽?”


    海芙將要摔倒之際,一條比橡膠更有彈性的手臂捆住了中尉的胳膊,生生勒斷了中尉的肘關節,並接住被摔飛的海芙。下士被眼前的奇景嚇得發傻,而車廂裏一些眼尖的非法移民則是喜極而泣:


    “唐卡拉先生!”


    來人不止胡特·唐卡拉,餐館裏所有聖恩者都來幫忙了。廚師一手提溜著一個陸戰隊員,朝車廂裏探了探頭,神情看著不大稱心:


    “別嚷嚷了!看他們猖狂的,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之前不是不想幫忙,是店裏有事,今個兒我們趕巧出去,他們還不給麵子,又進來拿人,還拿咱們的顧客?哼,慣著了!


    女娃子,咋的,你要的顧客至上,滿意了麽?”


    “記得給個好評喔,別打投訴電話,”服務生繳了把步槍,拆下槍上的熱成像瞄具,愛不釋手地把玩起來,瞥向那位舉手投降的下士,“唉,你們還留了一個?給我刷人頭呢是?”


    “你上點心吧,這人還行!”廚師踢了踢服務生的屁股,免得他做出傻事,“你看他,跟胡特一樣有中洲血統,還有點兒良心。喂,小子,咋跟上頭打報告,你心裏有數?”


    下士東張西望,答的是結結巴巴:


    “遇襲,敵人是來、來路不明的聖、聖恩者,因事發突然…”


    “唉,豬頭,”胖老板布置好現場,叫車裏的人先出去,單獨和下士交流,“你把事情推到前行之地的人身上,咱們不就都方便了?”


    下士點頭稱是,主動走出車廂,頭往路燈上一撞,當場就倒在人行道上。見他這麽機靈,胖老板打響火機,噴出口愜意的煙圈:


    “年輕人就是上道啊。街坊們,今兒個的事不宜張揚,各回各家,收拾細軟跑別地兒避避風頭吧,我們那,先告辭啦。”


    同為移民,鄰居們深知打探聖恩者的事情太冒犯,遂無聲道謝,各回各家。唯有海芙呆立原地,她的視線劃過扶著牆摸回家的中洲裔老人、暈倒在地的棕皮膚下士,最後停在有著中洲人血統的胡特臉上,繼而生出一種恍惚的錯覺:


    同是中洲人,際遇之差怎會如此之大?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包括她自己在內,在場的四個中洲人竟有四種不同的國籍身份,還有什麽事能比這更幽默呢?海軍陸戰隊的瞎胡搞嗎?


    “朝晟駐南共治區大使嘲笑灰都的軍事行動極其業餘,暗指陸軍將領和真理教高層是針尖對麥芒…”極地科考中心的醫院裏,偶感風寒的劉刕在門診大廳玩筆記本電腦,被五彩繽紛的新聞晃得眼花,頭疼得難受,“這大使是哪號人物?南共治區不是武神的一言堂麽?啥時多了個大使?”


    那些瘋瘋癲癲的大爺們又圍在劉刕身旁,邊看他玩電腦邊嘮嘮:


    “針尖對麥芒?小子,你要和誰針尖對麥芒?那個金妖怪麽?嘿,看不出來,你個有棱有角的還愛走旱道嘞!”


    “行了,狗嘴閉上!再瞎叨叨不準看了啊!”劉刕可不慣著這幫老小子,掏出醫生送的水槍便滋了他們幾發,“開人姑娘黃腔,老不害臊,不嫌丟人!”


    大爺甲板起個死人臉,引火燒煙槍:


    “呲!咋的了,現在這小年輕都不尊老了?”


    大爺乙倒不惱,樂嗬嗬地打圓場:


    “尊老和愛幼不分家,人家尊老,你也得愛幼啊?在病房抽煙,人家能賞你好臉色看?”


    大爺丙仍愛嚼煙葉,說些不知其然的話:


    “你們啊不夠寬宏大量!是祖老東西害他成了這樣,你們要撒氣,去找祖老頭撒嘛。”


    大爺丁催著劉刕放新聞視頻,好看美女主持,沒心思陪他們吵架:


    “咋的?和老司一起到下頭找人鬥嘴啊?那排隊的隊伍多長,想去,趁早!”


    大爺戊還是在寫他那小本本,神神秘秘的:


    “就愛怪齊整的妮兒,色中老鬼!俺給恁記下,下去了當你爹麵揭發!”


    劉刕能做什麽呢?無非是翻找新聞錄播,挑最惹火的格威蘭電視台給幾位大爺消氣罷了。


    說真的,頭幾次碰麵,他是打心眼裏瞧不起這些被流放的文盲,可幾月相處下來,他口頭上雖仍具侵略性,實則同情這些可憐的老人家——


    因為父母長輩的一些錯誤,被放逐到終年零下的極地,沒有書讀、沒有學上,活動受限,去不了天際山外的冰堡,更回不了素不相識的故鄉。


    電腦,他們不會玩;遊戲,他們不會打。所剩無幾的娛樂活動,也就是看看電視的同時,抓個同鄉宣講祖仲良的黑曆史,傳播荒誕無稽的陰謀論。


    也不知這群老大爺是把從哪聽的故事雜糅到一起,竟編出了一個邏輯自洽的科幻世界觀。在他們的想象中,天輿星原是沒有本源這種東西的,是邪惡的外星人看中了天輿星生命的精神力量,把無形的精神寄生蟲包裝為“本源”,散播在天輿星上,以此收割卓越的精神力,把人類、精靈當成綿羊圈養。


    如果你問他們,外星人怎能會相中天輿星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他們會說宇宙中的智慧生命本就稀有,連探測衛星都沒有發現地外文明;如果你問他們,外星人何故隻抽聖恩者,如何不令所有人感染本源、抽取精神力,他們會反問你懂不懂竭澤而漁…


    總之,在他們看來,被本源寄生的聖恩者是外星人的奴隸,成日陰謀奴役全世界,好讓美麗的星球淪為外星人的牧場。而創立朝晟的祖仲良,是無可爭議的人類英雄——


    利用本源反製本源,打垮了外星人的先鋒隊、即舊帝國的殘餘勢力,祖仲良曾為拯救天輿星作出極大的努力。可遺憾的是,祖仲良被權欲衝昏了頭腦,又不敢公布外星人入侵的真相,為了維持朝晟的穩定,把一些小的過失上綱上線,通過迫害中高層幹部以彰顯他的權威,已經是過大於功,早晚要被挫骨揚灰!


    哦不,他的遺體大概是拚不全了,天知道葬在何方。


    至於常青武神?老人們提起他,就不離“神經病、失心瘋”這種描述,為他何時再屠殺中洲人一次而爭論不休。


    從這些老人口中,網絡百科裏的記錄也得到了證實:


    那位常青武神,對中洲人舉過幾次屠刀,連他治下的聖城都不曾輕饒。


    劉刕認為,老頭子們八成是聽誰聊過檔案室裏的曆史資料,再融匯遊客們的風言霧語,瞎編亂造出一個符合他們認知的世界,以逃避絕望的現實,當不得真:


    “行了,你們繼續看吧,我有事先行一步…”


    聞言,大爺戊又在小本本記了一筆:


    “耳根軟,易靠對…”


    “誰耳根軟?誰耳根軟啊?別寫了別寫了,打住!”


    大爺甲也跟著插科打諢:


    “嘻,你耳根不軟,這天下就莫得粑耳朵了!


    你瞧瞧你的德性,不跟咱聊,總找女娃,不是粑耳朵是甚麽!”


    劉刕曉得,這種時候跟他們吵起來,那就沒個頭了,幹脆裝聾作啞,把電腦留給他們玩,獨自去食堂找格威蘭的大叔侃天去了。


    “呦,維奧威夫,如期而至啊,”食堂裏,大叔的臉上又添了新的創口貼,看樣子是又被誰揍了頓爽的,“你看看,在我們格威蘭啊,這些幹新聞、法務之類文職工作的女人,話術和邏輯無非是這樣——當男性是受害者時,根本沒有受害者;當女性是受害者時,全體女性都是受害者;當男性是施暴者時,全體男性都是施暴者;當女性是施暴者時她既是施暴者同時一定也是受害者。反正就是立於不敗之地!你要是聽取她們的建議,就是自掘墳墓。”


    “您饒了我吧,再說我得恐女了,”維奧威夫摸摸錢包,點出幾張現錢,又叫了隻烤海雀,“你們格威蘭的爺們可比娘們狠多了,在自家首都玩坦克大戰,這可比中年夫妻離婚分財產難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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