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塞拉頓住脫紗襪的手,緩緩看向這口無遮攔的孩童,不可置信地問:


    “孩子,你說什麽?”


    達塞拉的驚愕,讓金精靈孩童更加羞惱。他捧穩了手裏的魔方,側目而鄙夷出不屑:


    “哼,我又沒說是誰,你幹嘛對號入座?野猴子到底是野猴子,切中痛處就焦急了,無——”


    達塞拉撕掉脫到一半的紗襪,連褲子都顧不得摟,便衝去揪住孩童的耳朵,憤怒地扇他屁股,揍得他哇哇嚷嚷。


    聞訊而來的店員忙攔著達塞拉,勸達塞拉別對小朋友動粗。可這位小朋友呢,是越挨打越要罵髒字,尺度之大令店員在內的圍觀者不忍傾耳細聽。


    達塞拉的臉活生生氣成了紫色,便單手抱起這家夥,找了處座位把他按上去揍,連教訓聲都隨打屁股的巴掌起了節奏:


    “小孩子怎麽了?聽聽,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多出色啊!他哪裏是童言無忌,明明是缺乏教養!小鬼頭,知不知錯?悔不悔改?還——”


    達塞拉沒料到,這孩子雖哭得痛徹,卻遲遲不肯收口,罵得愈發難聽:


    “野猴子!野猴子就是野猴子,在晨曦住上五個千禧年仍舊是野猴子!”


    “你、你、你這無禮的…”


    “野猴子野猴子!生來就長了婊子臉的野猴子!天性就是當娼妓的野猴子!”


    麵對赤裸裸的人身攻擊,達塞拉勃然大怒,不再理會店員和路人的勸阻,兩手各揪住這小鬼的一隻耳朵,扯得這熊孩子哭痛亦不鬆手:


    “我揪斷你的雞冠!汙言穢語的金毛小雞崽!”


    真到小鬼頭耳朵快被揪傷的時候,旁觀的艾斯特無奈地上前阻攔,友善提醒達塞拉蓄意傷人的後果是鋃鐺入獄,尤其受害人尚未成年。受艾斯特阻攔,達塞拉漸漸重拾理性,不跟這小屁孩慪氣,轉而向慌張的店員彎腰道歉,賠償方才被他撕毀的商品。


    但這小鬼竟出人意料的嘴硬。哪怕捂著屁股哭鼻子,還在那裏念叨些攻擊性過強的字詞,生怕達塞拉不來教育他第二回。


    艾斯特示意達塞拉莫搭理他,先屏散了圍觀的人群,再拉著這孩子去牆角聊悄悄話。達塞拉雖奇怪她要如何訓誡沒禮貌的混小子,又不好貼近偷聽,遂遠遠觀望。


    但看艾斯特每念一句,那孩童的臉就紅一分,反駁的氣勢亦遜一頭。可在他出言反駁前,艾斯特總會說一句簡短的話,讓他的神情又慍怒一絲。如此往複九回,他忽然放聲大哭,抱著魔方就跑,不知緣何拋棄了先前的倔強。


    結完賠償金後,達塞拉請艾斯特離開這處不快之地。散步到醫學院的校門前時,他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請艾斯特言明究竟是使出何種魔法,才治服那個毫無素質的壞孩子。


    直白地講,艾斯特並不知曉童話書裏審問靈魂的魔法,她不過是把事實強調九遍——


    看見達塞拉脫黑紗的時候,孩子的臉羞紅了。


    為免達塞拉無法理解,她還貼心地解釋道:


    “臉紅代表羞澀,羞澀代表欲望,很顯然,他產生過名為喜愛的欲望。


    我的提醒,讓他正視現實。之後,他的理性會承認,他確實對你的身體生出愛慕之情;而他的潛意識卻抗拒,不肯接受對男性的軀體覺醒欲望的事實。


    矛盾的感情造就羞恥,驅使他在懊悔中逃避。”


    有理有據的解釋。達塞拉瞠目結舌,癡愣了許久才撐起笑容道謝,感謝艾斯特幫自己出氣:


    “您的語言藝術達到了令人悲哀的高度,蒂莉科特小姐…”


    叮鈴鈴,叮鈴鈴。


    不解風情的電話鈴擾亂了達塞拉的致謝禮。他拿出手機一看,眼神略有驚慌,隻背著艾斯特悄聲回了幾句,便掛斷電話告辭。


    “再見,埃溫美爾卡先生。”


    其實,達塞拉一掏手機,艾斯特的敏銳視力已經看到聯絡人的標注是未婚妻。但她並不在意對方的掩飾,畢竟掩飾的背後總藏有千百種辛酸的理由。


    艾斯特走上宿舍樓,遇見了一名找她送東西的同學。是那個戴眼鏡的中洲男生,除她自己以外,心理係僅剩的理智人士。


    眼鏡男來送的是一大袋養貓工具,他怕是把彌爾蒙主任留在實驗室的貓砂、貓糧和貓爬架都搬了過來。他勸艾斯特先別買新東西,因為貓這種寵物最戀舊,若換了糧食或玩具,有概率發生絕食或應激反應。


    艾斯特感謝他的好意,與他一並搬運沉重的寵物用品。他們忙碌時,那隻銀獅正臥在陽台的窗戶邊曬太陽,睡得沉穩安靜,仿佛受了詛咒的公主,在獲得愛人的親吻前永不蘇醒。


    累了好長時間,眼鏡男總算安裝好了貓食盆和貓爬架,洗洗手,去向睡著的銀獅打招呼了。待銀獅哼出咕嚕嚕的催眠曲,他接過艾斯特倒的白開水,坐下歇息,開起玩笑:


    “唉,蒂莉科特小姐,有勞你當貓奴啦。主任醒來後,定會讚美你是個有愛心的好人,替你發一張免去末日審判的贖罪券呢。”


    “善良是利他行為,是智慧生命繁衍的保障。”


    “謔謔,您的想法太天真了。假如人人都有良善慈悲的心腸,我們中洲人何必受格威蘭大兵的窩囊氣呢?蒂莉科特小姐,要是和愚蠢的人同處太久,很容易把別人的愚蠢誤解為好心,望你多多警覺,別被大夥的‘智慧’汙染啦。”


    “用愚蠢來形容,欠缺禮節。”


    “那該怎麽說?總不能誇同學們天資獨特,比初生的嬰兒更接近白紙吧?”


    艾斯特替他添了杯溫水,給出了巧妙的答案:


    “不如說,每個人看世界的角度不同。”


    這話嗆得眼鏡男直咳嗽。待緩過神來,他拍手稱快,直誇艾斯特妙語連珠,頗具彌爾蒙主任的遺風。


    提到彌爾蒙主任,他的話匣子立時敞開。依他講,主任在昏迷前,從鄉民手裏買來好多猴子,說是要當實驗耗材,又沒提過是要做哪類實驗。現在,那群猴子還養在教學樓裏,得大家輪班投喂才照顧得過來。


    這兩天,喂食的同學受不了猴子的臭味了,正商議著殺兩隻烤來吃。他聽說朝晟的美食文化超前,而艾斯特恰從朝晟來,不妨拿些主意,替大家想想猴子這種動物要怎麽烹飪最開胃。


    “猴子?”艾斯特歪歪頭,想起商場裏那個孩子口中的高頻詞匯,“猴子是瑟蘭居民的常用俚語?”


    “不不不,字麵意義,就是個單指動物的名詞,說是俚語,不夠格。


    不過瑟蘭的風氣陳舊保守,猴子在他們的語境裏,已經是侮辱性極強的名詞了。”


    “願聞其詳。”


    “您也了解過吧?瑟蘭這個國家,是以種族分工,進而確立社會地位的。


    拿木精靈來舉例吧,他們不是崇尚自然,愛住在林木之間,從事農林業的工作麽?


    恰好,猴子這玩意就是農林業的害蟲,生得快還貪吃,走到哪裏扒到哪裏,上好的水果啃一口就扔,給果民農民造成的損失比老鼠麻雀還嚴重。而且這些畜生啊,還沒有羞恥與倫理可言,同類之間廝打、侵犯、虐殺都是每日必演的節目。


    你看,這群牲口身手跟木精靈一般敏捷,且剛好是木精靈的死對頭,用它們來羞辱木精靈,不是恰恰戳中痛處?”


    “心理係的學生,專精的是農林業知識?”


    眼鏡男高舉雙手,連連告饒:


    “哎呀,蒂莉科特小姐,我是中洲人,還是從北共治區來的中洲人。在你們朝晟,留學也許是一張申請表、一份成績單就能辦理的輕鬆業務;可在北共治區,留學是少有的能改變我們命運的險途啊。


    我成績勉強,家境湊合,爸媽掏空了半輩子的積蓄,送我到瑟蘭讀書,我能夠荒度光陰,陪同班的傻子們玩上個五年七年,拿著沒用的畢業證和文憑回鄉打工嗎?


    他們家的活利沒準養得活十個廢人,我們家的存款,能讓我吃到中年都算帝皇有眼了。


    趁著時間鬆寬,考個雙學位,謀些真本事傍身,才能遊出苦海,定居格他國啊。”


    “你是哪裏的人?”


    “珀伽,臨高琴科索山的次級工業城市,正鬧暴動,可以關注我爸媽的聊天頻道,每日更新消息哦?”


    “從地理上分析,你去格威蘭更合適。”


    “想去,學費太高,沒錢。”


    聞言,艾斯特閉目頷首,手撫誠心以致歉:


    “我未涉獵過北共治區的民生問題,請寬恕。”


    “不打緊,再說這也算不上冒犯,哼,我們北方的中洲人是受格威蘭人虐害,與你們朝晟無關嘛。


    格威蘭過來的高個子,你有印象嗎?他是正統的灰都人,家中長輩還是海軍的老資曆呢!可惜他是個傻子,不然早就被安排進了軍事學院,授勳又授勳,變相繼承祖輩們為他打拚的軍銜,能在最近的軍事行動中參與到接管灰都的軍人集團,威脅那些官僚富商來支持他們建立一套新的軍人政權了。


    好在他是隻呆頭鵝,沉迷你們朝晟梁人的巫術而不能自拔,把生活費都用去收集梁人的古書典籍了。不然啊,我真想揍他一頓出出氣,替我的故鄉鳴不平。”


    “北共治區駐軍分屬格威蘭陸軍,海軍和陸軍似乎是兩套係統。”


    “海裏遊的和地上走的終究是一路貨色?格威蘭的兵頭能有什麽區別?下海泡三天,也洗不走他們那仗勢欺人的流氓臭氣。”


    按眼鏡男的說法,北共治區沿北的地方對駐軍的怨氣空前高漲,斥責其無能者有,聲討其貪婪者有,可不管民眾的怨氣積累得多稠密,他們仍要指望駐軍遏製真理教的活動,祈禱生活回歸正軌。


    假若帝皇靈驗,他們甘心用十年的壽命向帝皇許願,求帝皇向格威蘭的王庭劈下雷霆。當然,不包括眼鏡男和他的父母,他已經遊上淺灘,隨時能脫離那片苦海,至於他那些苦溺於苦海的同胞?自求多福吧。


    送別眼鏡男後,艾斯特在記事簿上添了幾筆,預備在閑暇時去找那名格威蘭男生,試試能否借閱些古書作參考。跟著,她打開新買的電腦,把拍攝到的照片拷貝進磁盤裏,先瀏覽彌爾蒙主任的筆記。


    大部分筆記字跡潦草,頗有醫生開藥單的風格,辨認難度偏高。但上個月的研究日記書寫較為工整,沒有閱讀障礙,她便先行瀏覽這一部分了:


    6020.2.15


    去了趟南城轄區的鄉村,村民們熱情好客,用猴肉來款待我。猴肉的味道尚可,不如木精靈們辛勞澆灌的果蔬。那些水果飽含著他們的愛意,那些蔬菜侵染了他們的汗水,入口時,濃鬱似蜜餞,芬芳似月季。我的味蕾不是在品嚐食物,而是舔舐他們的肌膚,啜吮他們的汗珠,哦…


    木精靈,我愛木精靈,多麽美好的生命啊!


    6020.2.16


    他們討厭野猴,用陷阱和獵槍殘殺這些可憐的動物。猴子不過是受食欲支配的未開智者,又有什麽過錯呢?


    但這些野猴的天性著實頑劣。它們糟蹋了香蕉與蘋果園,連葡萄藤都扒斷了不少。它們好不尊重木精靈們的勞動成果,在果園裏扔滿了僅僅咬了半口的蘋果。


    它們太貪婪可恨了,即使未開智,也不容原諒,該殺!


    6020.2.17


    電告黎思德,讓他幫銀獅換換貓砂。這孩子是人類裏少有的蒙昧者,尚未被好戰的欲望侵蝕,值得挽救。


    村民們深入樹林,尋找猴群的活動地。我安裝監視器,觀察猴群們的生活。


    令我吃驚的是,在這片充滿掠食者的深林裏,猴群的吵鬧程度遠勝滿樹的蟬聒。吵鬧的多是幼猴,它們一旦抓不到母親、喝不到母乳,便會發出尖銳的噪音。


    帝皇啊,它們難道不害怕喚來天敵嗎?


    果然,世界上最龐大的鷹類——翼展近四米的雲森巨鷹飛來了,並抓走了一隻最吵鬧的幼猴。失去孩子的母猴沒有傷心,反而脫離留守領地的隊伍,去當哄搶果園的先鋒。


    經過巨鷹襲擊,留守領地的母猴們更加焦慮,而粘在它們身上的幼猴依舊拚命嚎叫,似是在主動吸引天敵。母猴們萬分驚恐,多數在拚命哺乳,安撫幼猴。極少數攀上高樹或峭壁,把幼猴從胸前摘掉,推落地麵,反複執行,直至幼猴死亡。


    何其荒誕的物種。孩子召喚天敵,母親殺死孩子,這符合自然淘汰的規律嗎?


    6020.2.18


    一位村民解答了我的困惑。


    哭泣本是一種自然機製。像精靈與人類的嬰兒,也會通過吵鬧來逼迫父母注意他們,讓父母盡快滿足他們的需求。


    而猴子的天性亦如此,或者說,在大部分哺乳動物中,都存在著類似的生存博弈。而我觀察的猴群,正是母子博弈的典型案例。


    與站在生物鏈頂端,沒有天敵威脅的人類、精靈不同,幼猴的哭吼就是在吸引捕食者,用此威脅母猴為幼猴付出、無條件滿足幼猴的需求。但受生存的本能驅使,總有母猴無法忍受幼猴的威脅,遂起殺心,通過殺死幼猴來結束折磨般的哺乳期。


    某些幼猴,哪怕成年,仍舊不肯斷奶,賴在母猴身上,與母猴爭搶食物。如果母猴不照顧它們,它們便以自虐式的尖叫吸引天敵,強迫母猴分給它們食物。但母猴已經不把它們當孩子,任它們撒潑亦不理會。而公猴,特別是猴王為了族群安全,會用暴力手段扼住它們的嘴,殺死它們而後分食,淘汰掉遺傳給它們的不合格基因。


    真是醜陋的演化啊。對待此等野蠻無智的動物,我終於可以放下心理負擔,動用老朋友批示的經費了。


    6020.2.20


    花了不少工夫,總算將四十隻猴子運到晨曦。用高壓水槍清洗後,它們更暴躁了,隻好用鼓風機烘熱風,讓它們安靜。


    兩隻性格各異的猴子,狂躁猴記為甲,安靜猴記為乙。


    注射鎮靜劑,嚐試開顱手術,失敗,學院的骨鋸質量不過關,中途斷裂,先讓黎思德去買兩把木工鋸替用。


    剪開腦膜,甲蘇醒,再注入鎮靜劑。確認大腦狀態完好,剖開脊椎部位,用鑽頭打碎脊椎骨,取出脊髓,接入乙,調校儀器。


    失敗,甲死亡,乙可重複利用。


    灰都的聖恩者過於依賴祈信之力,無法提供有價值的研究資料,暫停聯係吧。


    6020.2.23


    嚐試大腦移植手術,乙情況良好,丙凶悍野蠻,不得不先捆起乙,再注射過量鎮靜劑。


    動脈縫合是難點,當然,隻是對以前的我而言。


    手術非常成功。鎮靜劑效力消退後,移植丙頭的乙變得凶悍,移植乙頭的丙變得乖巧。


    腦電波的數據非常珍貴,分享給灰都的聖恩者,交換些材料吧。


    6020.2.27


    大功告成!


    無需取腦或者脊髓,改用插入式銜接器鏈接己、庚的脊髓,儀器運轉穩定,監測到腦電波的明顯變化。


    可惜性格混亂,暫不清楚如何單向傳輸。


    為了骨鋸損壞的事情,老朋友找我道歉…


    你何必抱歉呢?該向你認錯的是我,我是個頑劣的虛偽者,我沒有正視內心的勇氣,我沒有無視世俗的果決,我不配得到你的抱歉…


    我不敢表達心意,我不敢幫助你…我要靠你的榮譽、你的援助才能回到學院,做這些難以啟齒的實驗…


    我…


    艾斯特正看到關鍵處,電腦卻黑屏了。她低頭一看,發現是醒來的銀獅在腿邊蹭來蹭去,無意中碰到了關機鍵。


    她替銀獅開了盒貓罐頭,重新開機瀏覽照片。而銀獅跳上膝,臥上腿仰望她。她摸了摸銀獅蓬鬆的毛發,不再看瘋主任的實驗日記,改為搜索格威蘭男生的紋身,成功在灰都的某家圖書館的網站裏找到了紋身原圖。


    這幅畫出自一本格威蘭醫師在朝晟的行醫手記,手記內容沒有製成電子版,閱覽的唯一途徑是在購物車裏下單。鑒於這本書是傳世量稀少的古本,其定價高達一萬兩千威爾,且郵費自付。


    她打消了買書的念頭,打開網聯係賽爾,想問問賽爾有沒有空去那家圖書館走一趟,卻遲遲得不到回信。


    她正思考著是否要發起語音通訊喊喊賽爾,一條新聞從電腦右下角的通知欄裏蹦了出來——


    事發!國王失蹤,灰都事變,格威蘭海軍最高統帥宣布接管灰都防務。專家預計格威蘭將進入緊急狀態,直至國王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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