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依可不信中洲人不怕死——南邊兒是大統領的地盤,大統領是什麽人啊?白皮的老國王見了都得陪笑,那群打著宗教當旗號的傻子連跟白皮大兵正麵對決的膽量都沒有,還敢跑來大統領的地盤鬧事嗎?


    文倉不能苟同,向李依依這個大老粗科普起了近年燒糊了北方的野柴火,也就是奉“真理”為教義的新奇宗教。


    這些天,他在前輩們的教導下買了台電腦,深入了解外國互聯網的各大論壇,體驗了奇跡之網所不具備的信息交流方式,打聽到了形形色色的網絡傳說。


    最令他上心的一件,便是真理教的發源與興起。照某些網民的說法,真理教的成立時間遠早於信徒公示的年份,他們是建立在第二帝國戰敗後的一個特殊時間點,亦即帝皇使者公告大地,命令中洲人停止騷動的廣播演說發表後。


    當年,帝皇使者的性格較為豪放,不僅在廣播裏直指戰敗者沒有任何權益可以爭取,更用富有攻擊性的朝晟語言問候了全體中洲人的母親。經過這番恐嚇,中洲人的抵抗活動多數就地消解。


    為了安撫中洲人,避免再生暴亂,各國政府製定了宗教改革的方案,從中洲人的信仰中心聖堂入手,瓦解中洲人的抵抗意誌。


    其中最令各國得意的方針,便是讓聖職者們重新解讀教典,批判帝國大元帥奇羅卡姆的“異種威脅論”,讓中洲人相信帝皇使者的出現是神聖帝皇降下的天罰,是用來整治他們歪曲教典、發動戰爭的天災,是他們自己尋來的天譴,不可忤逆,更不可違抗。


    就這樣,受各國的明助暗援,名為“聖罰教”的教派趁機起勢,吸收了海量的信徒,蟄伏數年,引發了一場大的暴亂。


    事情的起因,還要從帝皇使者舉行的節日“聖誥日”談起。不知出於何方考慮,使者以實現願望為名義,廣召大地民眾前往聖城以北的小鎮。有人說,這是朝晟在背後斡旋,試圖提高使者的號召力與影響力,穩固對中洲人的殖民統治。


    但事情的發展脫離了人們的設想,在聖誥日後,使者憑借深不可測的祈信之力無中生物,將無盡的生活物資賜予敬仰他的信徒,使得南北共治區產生了人人不需工作便可享受生活的繁榮假象。果然,當使者突兀地中止他的給予,停滯多年的生產活動直接讓共治區的運轉陷入崩潰。


    而聖罰教借機發難,掀起一場規模龐大的暴亂,逼迫各國軍隊下場鎮壓。據不完全統計,死在這場災難裏的人比二十年戰爭期間的犧牲者還要多。這件事過後,朝晟方麵聯合瑟蘭,肅清了南共治區的聖罰教餘孽,把那些領導骨幹悉數炮決,做到了除惡務盡。


    而格威蘭方麵就沒那麽輕鬆了。北共治區的地形複雜,存在著大量的山區與荒原,對聖罰教的剿滅行動遲遲得不到落實。殘存的聖罰教徒與格威蘭陸軍鬥智鬥勇,輾轉數十年,分散為多個新教派,而真理教正是這些遺毒裏發展最強盛的一支。最近兩年,他們已然改變了作戰方式,由偏遠地區向大城鎮滲透,綁架富豪、搶劫銀行、爆破辦公樓…


    可謂是猖獗無邊。


    聽著聽著,李依依背上的曬傷緩和了,便眯著眼盯住文倉,趕快勸他打住:


    “停停停,咋聽你話裏有話呢?你東拉西扯的,不是想跟我說,這幫迷信的跟咱們朝晟有莫大的幹係吧?”


    “哎?這是你自己想的哦?我可沒說…”


    “說說說,說你個大頭鬼!有屁就趕緊放,別憋到最後竄稀,哄人空歡喜一場!”


    文倉擋著眼鏡,笑得相當無力:


    “李姐,咱們能稍稍文雅點兒嗎?”


    “文你個蛋。奶奶我就這脾性,心直口快!”


    “是髒字連篇吧?”


    “嗯?”


    眼見她的眼底洶湧殺氣,文倉立馬調轉話鋒,談回了正題:


    “那群網民都說啊,咱們的統領就是聖罰教的幕後老板,專攪得北邊不安生,惡心格威蘭呢。”


    “放屁,他能討到啥好?損人不利己啊?傻瓜!”


    “嘁,格威蘭人難辦了,朝晟就舒坦了唄。李姐,你怎麽連這道理都想不通啊?難不成中學沒認真讀書——”


    不等他說完,被戳中痛處的李依依就抓起靠枕就往他臉上甩,連胸衣都忘了綁,嚇得他躲回臥室,好半天不敢吭聲,暗歎林海的女孩不會都瘋得像野馬吧?


    “讀讀讀,成天讀這些莫名其妙的,全愛當書呆子…”發完脾氣,李依依疼得趴回沙發,翻著白眼往天花板瞄,從褲兜裏掏出部手機,看起電影解悶,“還秀你的小電腦呢,姐姐我早整了好貨啦。再說呢北邊兒北邊兒的,鬧來鬧去關我們啥事?還不是跟白皮鬼子相愛相殺…”


    跟格威蘭人相愛相殺?北共治區的中洲人可沒那個奢望。看啊,在麥格達市的一家國立醫院內,排隊候診的病號們漠視了格威蘭旅客的插隊行為,隨便他闖進診室找醫生開藥。


    見沒人敢教訓這家夥,埃爾羅·安古斯便捏著票號坐下,失望地刮了自己一耳光。訓斥了自身的怯懦後,他拚命摁壓著胃部,疼得牙癢癢,不用說也知道是犯了胃病,隻等醫生的鎮痛良方呢。


    等格威蘭人走出診室,等時間過去一個多鍾頭,喇叭裏可算是叫了他的號。他打著嗝走進診室,一進門便把額頭擰成亂麻。


    因為這間房的照片,他曾在真理教教友的交流頻道裏見過,看那缺了角的飲水機、生了鏽的鐵欄杆、欄杆裏的一盆花,以及欄杆外枯死的老橡樹,絕對不會有差錯,定是有教友在這裏拍過照片,沒記差的話,還是張炫耀新戒指的手部特寫…


    會是大夫嗎?


    他忘了胃疼,坐下來觀察診室裏的兩位醫生。他對麵的醫生頭發花白,胡子稀疏,手都起皸皮了,年紀就對不上;在旁填寫病曆的,是個秀氣的女生,看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而那套在中指上的戒指,恰能跟照片對上。


    他實在想不到,竟能在麥格達的醫院裏遇到一個聊天頻道的網友,更別說對方還是個年輕的女醫生。要是這時候他去打聲招呼,會不會有些唐突?可要是他選擇當啞巴,會不會有些不禮貌?


    男大夫的問題打斷了他的思緒:


    “來,說說,為什麽來啊?哪裏不舒服嗎?”


    “胃疼、胃疼…”


    “以前疼過嗎?”


    “沒,就…”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疼的?”


    “就今天,早上跟朋友去吃了頓好的,吃完了貪嘴,喋了袋雪糕,中午就疼起來了,吃…”


    “去,亞迪菈,替他看看疼在什麽地方。”


    填著病曆的亞迪菈慌忙收起筆,插了五六回才把筆帽插好。她撐著桌麵站起,腿卻一閃,差點兒摔到牆角。見她如此失態,男醫生陰沉著臉,沒好氣地訓了句:


    “毛毛躁躁!這樣怎麽給人看病?”


    亞迪菈慫巴巴地彎腰鞠躬,焦急地辯解:


    “請、請原諒,我中午沒睡,有點兒頭昏,剛剛站不穩…”


    “中午沒睡覺怎麽了?我中午不是也沒休息嗎?護士站的那個新人,從昨晚熬到現在,一餐都沒吃,不還是打起精神去換藥了?不要找借口,這個點大家都累,累不是態度渙散的理由!你要是端正不了態度,連培訓的關都過不了!”


    男醫生訓斥的聲音太大,吵得埃爾羅耳朵疼。直到人眼裏打起淚花,他才收了口,叫亞迪菈快些給病人診療。


    一通觸壓後,亞迪菈確定病人疼痛的部位正是胃部,再加上剛剛描述的飲食習慣,便下了應激性胃炎的診斷結論。看她診斷正確,男醫生終於滿意地點了頭,給病人開了兩味藥,務必餐後服用,一周內忌食刺激性食物與飲品,待狀態改善後再來複查。


    “大夫,我這胃炎是怎麽得的啊?我過去…”


    “你以前的飲食沒有問題,是最近吃得太好又胃口變大,硬生生撐出來的毛病!盡量少食多餐吧,否則啊,吃飽了還得犯。”


    “啊?吃飽了就犯?意思是沒法根治嗎?”


    “不然呢?你應該還在上學吧?唉,你們這些年輕學生啊,多是高中的時候把腸胃虐待了,離了高中想解放嘴巴獎勵舌頭,身體又受不住那麽好的夥食,在給你們報警呢!這病真沒法根治,少食多餐、忌口辛辣冰涼是唯一解。”


    “可是,跟同學朋友出門,總得…”


    “你這個年紀還有應酬?”男醫生擺出一副不甚相信的表情,看向了又回去寫病曆的亞迪菈,“你們在學校的時候,也有飯局這個說法嗎?”


    亞迪菈下意識地蓋好筆帽,起立答話:


    “沒,沒有…也不是沒有。”


    “模棱兩可,當醫生最忌諱的就是言語不明!唉,你們這些年輕學生啊…”男醫生歎著氣,給病人下了最後醫囑,“多備些藥吧,吃大餐前先喝一些,能緩解症狀。”


    “謝謝大夫…”埃爾羅拿過處方單,為下一個病人騰出了位置,在買好藥後打開手機,守著聊天頻道,看亞迪菈會不會發消息,“真嚇人,這都什麽科室啊,搞得像老佩姆訓話…”


    為了規避網絡警察的追查,真理教的聊天頻道采取了巧妙的偽裝,用大量的普通網民幫教徒打掩護,偽裝成了普通的聊天頻道。埃爾羅吃完藥,等到晚上九點,也不見那個疑似女醫生的網友發送消息,不由懷疑自己的猜測是否出了錯,轉而查看其他人的聊天記錄。


    翻著翻著,一個埋怨父親炒股的網友引起了埃爾羅的注意。


    這名網友對頻道裏的人說,他的父親在股市裏虧了近四分之三的存款,把祖父和母親的遺產都糟踐了。他是百般勸說,讓父親早早賣了那些坑錢的股票,拿錢買些黃金或是聖岩。但父親非要看網絡論壇裏那些股民編的故事,還堅信自己的眼光沒有問題,早晚和故事裏的股票傳奇一樣身價暴漲,一夜致富。


    現在,他跟父親講什麽都沒用。他說那些故事是編的,父親竟然笑話他不會上網,還反問他別人編這些故事能得到什麽好處。他說南共治區的股市就沒幾個人能賺到錢,父親總能舉出幾個靠股市發家的本地人,還強調這不是個例,說自己的眼光不輸這些人,隻是需要時間來證實罷了。


    “謔,這還是個南方的股民?稀罕啊?”


    埃爾羅這個不玩股票的人都知道,南共治區的股市是個笑話,說常年走低、有進無出都是好的,有多少冤大頭想投資理財,結果投進一萬虧三千,追投五萬虧兩萬,加倉十萬折六萬…


    虧著虧著,他們就被股市套牢了。他們倒不是想賺錢,隻是祈求能把本金拿回來,可惜虧掉的錢隻會越來越多,哪還有贏回本金的機會呢?每年,南方都有不少因炒股破產的可憐蟲徒步到聖城,爬在聖環殿下哭求使者管理管理股市這個無底洞,但使者從未投來憐憫的目光。


    興許那位帝皇使者不屑於挽救股民,反正股市和賭場的區別不大,都是有人虧才有人賺,願賭服輸嘛。總不能是偉大的使者對經濟一竅不通吧?假如在網絡上發送這種大不敬的字詞,北方的網民還好說,南方的網民怕是要縮在衣櫃裏禱告,請心慈手軟的使者寬恕他們的一時失言了。


    埃爾羅和頻道裏的網友一起勸這位可憐人,讓他早日戳破父親的幻想——


    南共治區的股市肯定掙不到錢,及時止損才是王道。他沒回複別的,隻說這個學年的學費都是父親動用了壓箱底的醫療儲備金才補齊的,言外之意就是罵不醒,著實沒奈何了。


    這時候,那位疑似女醫生的網友結束了沉寂,問他父親究竟虧了多少錢,他說按北方的算法大概有個兩百萬迪歐。這名網友一看,立馬發了張住院樓裏病人躺滿過道的照片,說自己要是有兩百萬的活期儲蓄,早逃出這家爛醫院去格威蘭享福了,還會留在共治區給人當苦工嗎?


    見她出現,埃爾羅故作羨慕,誇醫生的收入高。但她發了個流眼淚的表情,說自己到現在才吃了頓早餐,連口水都沒喝到。就這,主任還安排她今夜換班,替請假的大夫值夜班,隻給她留了三十分鍾的時間跑去食堂買飯,也不怕她半路心律失常,沒吃到飯就昏死過去。


    雖然確定了她就是那個名叫亞迪菈的女醫生,但這種場麵,埃爾羅還真沒見過——這主任擺明了是在刁難人吧?在工地打灰的好歹都能睡覺吃飯,這連覺都不讓睡、飯都不留時間吃了,是把她當機械人使喚,生怕她死不了?


    亞迪菈的回複倒有些自怨自艾。北共治區的醫療資源一直吃緊,不像南方那樣設施齊全、人員充足,她所在的科室裏,人人都是一個頂三五個人的活在忙,何況她是剛結束實習期的醫學生,熬過培訓期才能領到醫師資格證,按傳統,她這種培訓期的倒黴蛋就是給科室當苦力的,自然要替最累的夜班、幹最重的體力活,這些都是科室裏的醫生們嚐過的苦頭,她不嚐一遍反而不占理了。


    再者,護士站的那些人比她還遭罪。好多都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才出學校就進來當護士,頭一年月薪不到三千,全指望年終獎金過活,一周六天班,說是三天夜班三天白班,實際六天裏五天是全天值班,家都回不去,吃飯要靠醫生去食堂帶,睡覺要睡在病房對門的宿舍,六個人擠一間八平米的房。熬不住的去睡個半小時就得被搖醒,因為人手緊缺,偷懶不得,所以,她們時常在廁所或宿舍爆發出家裏死了人似的哭嚎。


    每當聽到護士們撕心裂肺的哭泣,她對科室和主任的怨氣便散了——和這些年紀比她還小一茬的小妹妹們相比,她的工作不那麽苦了,她的精神也不那麽乏了。


    看到她的自我感慨,埃爾羅不知該如何評價,網友們也選擇沉默以答。在這滿坐寂靜的時刻,一位真理教的教友發送了簡短而明晰的嘲諷:


    中洲人總是善於自我滿足的,一見有人比自己還受罪,含在嘴裏的苦澀立時香甜了。


    不用看,埃爾羅也猜到頻道裏的網友肯定得跟這位言辭犀利的教友吵到天亮。此時,止痛藥和胃藥的終於起效,讓他那呻吟了半天的胃美美沉入夢鄉。在舍友們打遊戲的噪音中,他戴上隔音的耳機,向夢境邊緣的自己提出疑問——


    同樣是胡吃海塞,塔都斯的胃怎麽沒發炎?


    如果讓塔都斯回答,他會呆愣幾秒鍾,然後告訴埃爾羅,大概是他自小吃這些長大,胃已經適應了豐盛菜肴的折磨吧。


    有關食物的問題,塔都斯從沒有在意過。對他來說,酒店的高檔酒也好,便利店的汽水也好,喝著都使他身心愉悅,沒什麽兩樣。他不想學著那些賣弄禮儀的人去品酒,當什麽美食大家,他隻相信他的舌頭不會欺騙他,正如他胯下的雄鷹5000一樣用速度來愉悅他一樣,隻會憑事實說話。


    夜晚是體驗發動機極限的最佳時間。他騎著那輛從遠西海運來的訂製款摩托,甩脫了緊追不舍的保鏢,到麥格達的城郊等待無人的月亮。道路兩旁是荒荒野草,月亮之旁是星星點光。他點了根煙,把煙霧送給這些最文靜的觀眾,再扭動刹車、踏下啟動杆,彈射起步,掀飛了那些湊近觀看的無根枯草。


    七十邁、一百邁、一百五十邁…兩百邁!他是不喜歡用格威蘭人的古典計數單位的,可討厭的廠家和富豪總愛用這些格威蘭人自己都不用的單位凸顯所謂的貴族氣質。


    管那麽多幹什麽?理他們做什麽?他們能追上塔都斯的速度,在他耳邊嘮叨嗎?


    不行,不行。那就隨他高興,隨他樂意吧。那麽,三百二十公裏時,就是他正在前進的速度。他還想拉到更快,他還想飆到更高,因為迎麵刺來的風可以帶走所有煩惱,可以幫他忘掉父親和大哥的尊容,可以幫他打碎坎沙那魔鬼般的傻笑。


    三百五十,三百八十…四百!四百二十,四百五十,四百八十!速度讓他忘了所有的煩惱,讓他接近飛翔,飛翔在荒郊的公路上。


    臨近記憶裏的彎道,他開始減速,最終在拐口前停下。過彎?算了吧,油量還剩百分之三十,是該回家了。


    他正倒車調頭,一道極其誇張的破音聲從他來的方向追來。那是一輛造型奇特的摩托,不屬於百科圖鑒裏的任何一款車型,但那狂野的速度和小巧的車身,比他的雄鷹5000更為奔放…


    簡直像是扒光裝甲的坦克與跑車扔到同一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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