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痛啊。”


    剛說話,竹便重現在飛散的血沫裏,卻又讓新的光矢射到爆開,曉得那爆裂是一種爬過皮膚的酥麻,深入肌層並縈繞腦中,愜意卻無趣。


    於是鋼棱高舉,本該用去突刺的武器被竹隨手揮砸,可金芒卻鑽出聖者的軀體,凝為一麵麵層層相疊的光盾,試圖阻攔鋼棱的攻勢,反給錘碎成點點熒光消融在空氣裏。


    “好看,真好看,”恍惚間,竹收回鋼棱,覺得消散的光盾像極從前常玩的冷煙火,即使在白晝也能燃起一片星空,“這是什麽?我喜歡啊。”


    “傳統的高等防護奇跡,由聖岩激活後存儲體內。”


    “奇跡能塞進身體?”


    “好吧,你可以這般理解。傳統的奇跡須提前念誦經文來激活聖岩,常有使用者將激活的聖岩能量收納體內,以便攜帶更多的聖岩。朝晟的奇跡則統一由網使用,雖省去誦讀的麻煩,卻須備好聖岩,從而即時激活。”


    “說慢點,聽不太懂,”竹咂幾下嘴,抬起食指喚出奇跡的箭矢,與一層護盾相撞為光的粉,“對了,經文是什麽?你會不會?給我念念。”


    “我勸你嚴肅處理當下的事。”


    “還沒祖老頭會侃,”竹再舉鋼棱,咧開嘴繃緊麵上每條肌肉,笑得發黑,“記得翻譯翻譯,讓我聽聽他會說什麽。”


    連番擋下攻擊後,聖者再無懼色,堅信敵人並不可怕,隻是硬化武器而已。能撐住大口徑穿甲彈轟射的護盾,定能捱過更弱的錘打,在破碎前,絕對有時間用出傳送的奇跡,從——


    “怎麽?!”


    聖者看到,鋼棱慢慢靠近,護盾層層破碎。那鋼棱分明很慢很輕,又好像比自己的旗艦還重。而這沉過十萬噸軍艦的鋼棱正徐徐壓過護盾,將奇跡之光碾作塵土。此刻,半米長的鋼棱已是他眼裏最可怕的武器,比戰艦的巨炮、不,比口徑足一米的鐵軌炮還要可怕。


    “啊?”


    聖者驚訝了,因為落至肩頭的鋼棱是想象不符的輕:怎會?無力的攻擊怎會將護盾打破?錯了,肯定錯了!


    沒錯,隔著肩甲的輕盈震動剛傳給大腦,聖者已看見條凹陷的血痕印在右肩。不,不是血痕,是肉痕,是骨痕,鋼棱早在破開的盔甲上懸停,肩卻斷裂,隻給肋間的皮肉勉強掛住,撕裂的痛感終究遲來。痛,很痛,不止痛,還很重,好猛力的重。


    怎會如此?分明無力的碰撞,怎會突然暴增至這種量級?就像…就像一片羽毛飄在肩頭後,無窮盡的羽毛忽地飛現,全疊到第一片羽毛之上,將無數的輕壓迫為無限的重。


    收回鋼棱,竹拿它揮砸自己的手掌,斜著頭聽沉悶的聲,瞅聖者褪色成蒼白的臉,等他喊痛或是說話。但聖者沒吱聲,隆鼓的咬肌撐起皮層,顯出條條肌肉纖維。更有清脆的崩裂聲從口裏傳出,是什麽硬質的東西在開裂。


    “媽的,就斷條胳膊,有必要把牙咬爛?”竹有些怒,嘴不由向後拉,手臂再掄鋼棱,“呼,你唬得我說髒話了,得讓你多痛幾下。”


    輕柔的動作緩慢異常,但聖者沒有躲,放任鋼棱掄砸另一肩。斷骨的聲清晰可聞,痛又在加劇,他的脖和臉撐滿肌肉的線條,扭曲的橫肉幾欲撕開皮膚,成功把滿口的牙給咬碎,再添新的痛。現在,失去肢體的痛、血射肉爛的痛、骨崩牙碎的痛重合成錘,更鈍擊著大腦,令他很不好。


    想喊,想釋放,痛苦要控製身體去把痛苦釋放。喊、喊,快喊。喊啊,痛啊,別忍耐,喊痛啊!快,喊痛,喊痛,等什麽,快喊啊!


    忍住了,聖者沒吭聲,拿打顫的喉嚨違抗痛苦,靠意誌戰勝大腦的命令,啐出淌碎牙的血,噴向敵人:“呸,狗屎的家夥,你那張臭臉是在等我喊疼?等我求饒?蠢豬,我不在乎你能否聽懂,我隻想告訴你,即使痛死,我也不會哼你媽的一聲。”


    聽到葛瑞昂的熱心轉譯,竹的額頭繃出怒紋:“真有人這麽硬氣?你不是在偷罵我吧?”


    竹看向聖者,視線隨混雜牙渣的鮮血滴落,流過胸甲,滲進四枚黑金釘,匯入地麵的血泊。再往臉看,見聖者在笑,染血的笑挺不屑、是能蓋住劇痛、甚至顯得豪爽的不屑。


    “笑?”不想壓製怒火的竹也在笑,是連疤都扭彎的獰笑,是希望這硬漢能聽懂木精靈語言的笑,“笑,我喜歡。對了,你哪天是怎麽罵…對,聖徒的?想起來了,我就按你的思路試試。”


    “什麽嚐試?莫非你又要弄極端的東西?”


    搓起棱刺的尖,竹繞著聖者打量許久,咬字回答:“不,不,我在學習管理情緒啊。隻是現在我不忍了,隨便生氣!嗯…釋放!把怒氣釋放。”


    “無用的廢物…”沒牙的嘴還在吐血,聖者的眼雖沒跟著敵人,卻仍投以蔑視,“哪怕有再強的力量,人類的叛徒總歸是叛徒,叛徒的蠢豬總歸是蠢豬。別浪費時間,來,繼續,少講古怪的廢話——啊?”


    聖者失聲了,因為嘴不再流血,肩也不疼,痛楚全部消失。一咬便發現該碎的牙全還在,手輕鬆抬到眼前,雙臂很靈活,再瞟兩眼,果然肩膀也無事,盔甲都很幹淨。可低頭看腳下,碎牙仍灑滿血泊,怎麽回事?


    尚未明白發生什麽,尖銳的刺痛已喚回聖者的注意力。是竹用鋼棱的尖鋒劃破他的胸甲與胸膛,看著他,等他說話。


    “廢物,來啊!來啊!”享受這刺痛的聖者連蔑視都懶得堅持,更笑到擠出兩三滴淚。愚蠢的朝晟人,盡會做無用功。想借用微疼的傷口說話?不如去學高貴的特羅倫語言吧!聖者敲著胸甲,吼得痛快,“朝晟狗,別再低賤地吠叫,不管是殺還是折磨,我聖者都樂意奉陪!”


    “好啊,這可是你說的。”


    話音未落,無數劃破的聲在同響。是聖者的整個人,不,是整個身體、整具護甲都被銳利拉過。


    盔甲和衣物散成粉與絲,飛滿艦橋的指揮室。劃痕刻滿他的身,把聖者一筆筆點成沒皮的血肉之軀。皮膚的每寸每厘每毫都給尖利挑爛,挑的很細,卻廣到覆蓋所有皮層。即便拿放大鏡看,也沒法從聖者身上找見哪怕發絲粗的皮膚,它們全被剃成絲,挑飛到空氣裏。


    疼嗎?


    不疼,是種微痛的針紮感。可聖者的肌肉卻抽搐,感到非常不適,明白些微的疼痛確實不用在乎,可當無數的些微相加後傳至大腦,便再也無法輕視。


    聖者縮緊咽喉,滲血的麵肌扭曲著,五指按進掌心,竭力不去嘶吼,堅信痛楚可以控製、可以忍耐,能做到、能做到、能做到不給麵前的瘋狗憑痛楚打敗!


    “你說過的,來。”


    血在流,現在給無數尖銳挑至飛濺的,是棉線般的鮮紅肉絲。


    “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


    每個字眼吐出時都有新的血肉飄揚。聖者的軀體正被他蔑視的敵人,一點點地挑飛、一絲絲地刮去、一條條地剃掉。很痛,很痛,忍耐、忍耐、忍耐,不能輸、不能輸、不能輸……不能他媽的輸!


    “哇——啊!!!”再不能也沒有用。慢而清晰的痛楚細致極限,是多堅強的意誌都無法忍耐的極限。傷口在加深,痛楚越明顯,聖者已無法忍受,終在飛揚的肉線裏呐喊,“嗚哇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呀!!呼哇——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說,當涓涓細流積匯成江海,便會升華出洶湧的澎湃,破開任何堅不可摧的水壩。或許,生命的堅韌亦如此。當痛苦的極限被突破,曾堅強的忍耐也會崩潰,不複存在。


    而今的聖者正是絕佳案例,表層的肌肉幾乎給剔完,薄膜後抽動的髒器已能看見。這忍耐不住的元帥沒能控製痛苦,毫無保留地嘶吼,可竹還在剔,還在挑:“你不是害怕了吧?嗯,別忘了,剛才你還很熱心地邀請我,告訴我‘來啊’。尊敬不如從命,我就依你所願保持繼續。來,來,來,來,來,來,來…”


    聖者的肌肉已給剃完,失去嘴舌的口講不出聲,本壯碩的軀體隻有規整的骨架和器官在浮空,但還能表達情感,是那對眼球在辱罵、在詛咒、在哀嚎、在求饒。是的,聖者求饒了,求敵人憐憫,給予自己尊重、給自己痛快的死。


    “還沒完,再來,再來,再來,再來再來,再來再來再來再來。”


    絕望的眼球也炸裂。而今別說情感,甚至看不出聖者是否算活著。僅存的骨骼被慢慢剃成渣子,激射亂飛。很快,隻剩灰色的大腦懸在該是頭顱的位置。


    “最終,他還是求饒。葛瑞昂,你先前的創意不錯吧?看來棕皮鬼並不是真的硬氣,死了也活該呀。”


    鋼棱揮過時腦爆成花,聖者最後的存在消失、徹底死去,且是痛苦地死、無法忍受痛苦地死、恥辱而失敗地死。


    “我知道你不會聽,但我仍建議你別再做類似的事情,相信你也不願恐嚇到朋友們。”


    “好,我盡力,”真正收起鋼棱的竹打量這猩紅的指揮室,挪過該是聖者的座椅好好休息。抹走血和肉沫,亂撥控製台的開關,連摁告警的按鈕後,竹在轟鳴聲裏透過窗俯瞰無人的鋼鐵巨獸,才發現它的甲板有多長、炮台有多壯,知道這軍艦有多凶悍,“好漂亮啊,朝晟有這種船?嗯,把它給我好不好?”


    “如你所願。容我多建議一次,別再做剛才那種變態的事。很多旁觀的學者受到你的驚嚇,惡心到嘔吐。”


    “唉,你好囉嗦啊,婆婆媽媽的,”摸過偌大的儀表盤,竹再舍不得亂敲,隻是嬉笑,“我以後喊你姨怎樣?姨?阿姨?姨?葛瑞昂阿姨?葛阿姨?”


    “好,今後我不會多講。海軍已從雲之森的東海岸登陸,若無多餘的問題,我先去休息。”


    “我想逛逛這什麽…雲之森,真的有雲?”


    “好,你去吧。”


    “嗯。”


    出現在森林深處,想象中的雲霧卻未現,這讓竹毫無頭緒。直到靜心望無垠的綠浪,他才知道雲是熙攘的樹冠,隱約彌漫的波濤確是碧色雲海。


    步入雲海的竹溜進一座幸免於戰火的村落,看瑟蘭的居民在做什麽。和朝晟一樣,瑟蘭的木精靈也是男女莫辨,但衣物卻不同,多是紋著綠的棕,不少還覆有綠色的薄紗。他們來到白色的大樹下,割開樹皮用桶接流淌的透明樹汁,加些砂糖後抿一口,帶著祝福的笑顏回家。


    等他們散盡,竹走過去抹些樹汁嚐嚐,覺得清香的味道很像放在鼻尖的嫩草,又來到其他村落,發現無論有沒有遭過炮火轟炸,木精靈們都在笑、在擁抱、在歡呼。雲之森的每處都洋溢著慶賀,熱得竹心暖。


    或許,他們也遭受過特羅倫人的迫害,卻依然如此樂觀。自己會否太過憤怒,不該那樣宰殺…不,自己是沒錯的,特羅倫人隻該死。等特羅倫人死絕,他們會笑得更美,所有人都會過得更好。


    醒過神,竹來到深林裏,看到一位木精靈頂開貼著枯葉的木板,爬出陰冷的坑洞,拉起名帶綠紗的木精靈,又抱出隻年幼的木精靈,點燃明亮的篝火,在寒冷的夜裏唱歌。


    他們是夫妻吧?被戰火蹂躪的他們在躲藏吧?沒有溫暖的被褥,更無法遮擋寒風,隻能年幼的孩子躲藏。好,如今已無需躲藏,盡情雀躍,等候回家吧。


    “是的,我做得沒錯,我做得好啊!”


    在突兀的呼喊裏,木精靈夫妻那悠長的曲給打斷。收起動聽的聲音,他們護著孩子盯住來者,看清他那並非特羅倫人的相貌,眼卻仍警惕:“你…是誰?”


    輕柔的聲音很平和,木精靈的語言竹雖說不流利,卻聽得懂:“是啊,我做得好啊。打擾了,很動聽,可以繼續嗎?”


    “啊…啊?”將孩子護在身後,未帶麵紗的木精靈做起手勢,“你會說瑟蘭語?”


    “會啊。別害怕,我是朝晟人。你們繼續,繼續唱吧。”


    “朝晟?怎麽會到這裏?”


    “朝晟的海軍在登陸啊,哦,你們不知道?”沒有保留的竹把消息透底,“所以,別害怕啊,繼續唱啊,很動聽的。”


    “你是朝晟的兵?不對,你們的軍隊呢?他們在哪裏?”


    見他們警惕如故,竹有種不好的情緒。難堪,是難堪吧?這種感覺並不差,反有些新奇,乃至喜悅:“我最先來,我殺掉特羅倫人,殺掉黑暗奇跡軍——怎麽,你們不信嗎?”


    木精靈一家退得更遠,眼裏閃著古怪,似乎認為他在說傻話。


    “哈,你們不信嗎?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竹笑了,向上勾一拳,短暫的靜謐後,空氣如炮彈轟上雲層,炸得藍天飛滿綠葉。


    呆愣少許,木精靈們立刻顫著嗓,試圖歌唱,卻沒先前動聽。竹打斷他們,走過去,拉他們坐下,隨便聊些事情。


    說了很久話,木精靈們才止住顫栗。竹問到他們是夫妻,在村落毀掉後本想逃往晨曦,卻難以避開黑暗奇跡的士兵,隻能帶女兒躲入廢棄的地窖,已有三年了。


    “三年啊,”熟悉的數字已聽過很多次,竹沒多問他們的經曆,翻起眼想到別的難題,“對了,你們…木精靈,該怎麽分清男女?”


    那未著麵紗的木精靈猶豫了下,指著自己長長的耳:“耳尖,尖的是男性,鈍的是女性。”


    “啊,你是丈夫?她是妻子?這是…你們的女兒?”看過他們的耳朵,竹扣起下巴,“難怪啊…謝謝,你們回家吧。”


    “回家?”


    “是啊,黑暗奇跡的士兵已死了,你們可以回家。回家吧,再見。”


    說完,竹笑笑,今次疤痕沒擰著,隻有嘴角揚起的笑容看著還算親切,而後消失在空氣裏。


    “啊?”憑空不見的人叫木精靈父親失聲,幾欲拉過家人逃跑。


    可木精靈女兒探出頭,揪揪父親髒破的衣袖,安撫住他:“爸爸,他是傻子嗎?”


    “唔,不是吧,”摸著女兒的小腦袋,木精靈父親耷拉著耳朵,鎖著眉,“應該是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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