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潑灑的赭石顏料,自天際線處層層暈染開來,將國營飯店的青磚牆垣浸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懸掛在屋簷下的搪瓷招牌\"人民飯店\"四個紅字,在夕陽餘暉裏褪去了白日的莊嚴肅穆,泛著曖昧的光暈。


    後廚煙囪噴出的煤煙裹著紅燒魚的焦香、蔥油餅的酥脆與蒸籠裏蒸騰的米香,在潮濕的空氣裏凝成粘稠的霧靄,將後門附近的水泥地洇出深淺不一的暗痕。


    江奔宇站在鏽跡斑駁的鐵門前,軍綠色解放鞋碾過打掃殘留在地上的魚鱗與菜葉殘片。遠處傳來自行車鏈條的哢嗒聲,下班的工人推著二八大杠從馬路對麵經過,車鈴清脆的聲響與後廚煤爐的轟鳴聲交織,譜寫出70年代末期特有的市井交響。某種微妙的悸動在後頸處蔓延,他伸手摩挲發燙的皮膚,恍惚間竟分不清是夕陽灼烤還是內心的悸。


    \"阿宏,你幫小兄弟秤了這些野味,辦公室那邊我還有事情處理!\"經理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焦灼,仿佛被繃緊的琴弦。他的衣角掃過牆角堆疊的泔水桶,鐵皮桶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驚起幾隻蟄伏的蟑螂。江奔宇下意識挺直脊背,朝經理離去的方向微微頷首,他望著經理匆匆離去的背影,藏藍色中山裝的第四顆銅紐扣已經全部解開,隨著急促的步伐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餘光卻被一旁的板車吸引——覃龍和何虎正弓著背,脖頸處暴起的青筋如同盤虯的老樹根。他們死死扣住半米高的黑色酒壇慢慢傾斜,壇口蒙著的粗麻布被頂得起伏不定,細密的簌簌聲透過縫隙鑽出來,像是無數生命在黑暗中躁動。


    隨著酒壇傾斜,密密麻麻的黃鱔如同黑色的液態綢緞傾瀉而出。它們滑膩的身軀在籮筐裏糾纏翻滾,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覃龍卷起的褲腳。何虎布滿裂口的手掌被一些凶猛的大黃鱔的尖牙劃出幾道血痕,暗紅的血珠滲進粗糙的皮膚,他卻渾然不覺,隻顧著將酒壇底殘留的黃鱔逐條摳出。


    \"小兄弟,總重65斤,除去籮筐重量3斤,黃鱔重量就是62斤。\"阿宏將秤杆挑得筆直,銅製秤砣在暮色中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這位年輕廚師的白色圍裙上布滿深褐色的油漬,左胸口處還留著炒菜時濺落的醬油漬。他說話時眼睛始終盯著江奔宇臉上的表情。\"按照經理說的給你們四毛錢一斤,那就是24.8元,算了給你們25元。你們看有沒有問題?\"


    江奔宇不動聲色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嶄新的雙喜煙。包裝紙上的金色花紋在夕陽下流轉,這是他從供銷社弄到的緊俏貨,塑料封膜還帶著溫熱的觸感。


    \"沒問題!沒問題!就按宏師傅說的!\"他壓低聲音,靠近對方將煙盒輕輕塞進對方掌心。


    阿宏一看這雙喜比平時他抽的貴多了,他自己都不舍得買,於是熟練地拆封抽出一支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臉陶醉的樣子,然後就別在耳後,圍裙口袋裏露出他平時抽的半截皺巴巴的經濟牌香煙盒——那是普通工人平日裏的口糧。兩人的手短暫觸碰,傳遞的不僅是香煙,更是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小兄弟,以後有野味,直接來就行,不用通知經理。\"阿宏往手心啐了口唾沫,開始收拾散落的秤星。他的動作嫻熟而流暢,仿佛每天都在重複這樣的場景。\"他現在是大忙人!\"這句話輕飄飄地落在江奔宇的耳朵裏,卻讓江奔宇的瞬間明白,這個年輕廚師肯定跟經理的關係匪淺。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大膽說這話。


    \"哦!宏師傅,能不能多問一句,經理這是忙啥?\"江奔宇湊近半步,刻意壓低的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


    阿宏左右張望了一番,油亮的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耳朵。廚房裏飄出來的蒸汽模糊了兩人的身影,在牆麵上投下晃動的剪影。\"唉!我偷偷告訴你,經理去羊城回來,答應安排給對方準備一車鹹魚幹,\"阿宏的聲音壓得極低,\"聽說這鹹魚幹在羊城那邊或者內陸城市,居然和豬肉價格差不多一樣貴,很多人寧願買鹹魚幹藏著,也不願意買豬肉。但是現在鎮上的魚幹廠被盜,那裏還有什麽魚幹,所以經理也是頭痛得不行。\"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敲碎了江奔宇固守的時代認知。他來自上一世的記憶庫突然變得模糊——原以為要等到1980年個體經濟政策正式出台,才是大展身手的時機,卻沒想到個體經營暗流早已在體製的堤壩下奔湧。暮色中的國營飯店後門,成了觀察這個特殊時代的絕佳窗口:計劃經濟的堅冰正在大城市消融,個體市場的萌芽已悄然破土。那些藏在計劃配額下的供需缺口,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民間交易,正在編織一張全新的個體經濟網絡。


    當江奔宇帶著覃龍和何虎接過貨款離開時,西天的晚霞燒得濃烈,如同打翻的朱砂顏料。板車上空蕩蕩的酒壇在顛簸中發出空洞的回響,仿佛在為江奔宇根深蒂固的時代固見的終結敲響喪鍾。


    他摩挲著口袋裏剛到手的25元鈔票,粗糙的紙幣觸感讓他突然意識到:所謂的曆史軌跡,從來不是鐵板一塊。在暮色籠罩的國營飯店後門,在黃鱔的交易裏,別人的隨口一句話,便點醒夢中人,一個嶄新的時代正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暗中悄然開啟。


    回家的路上,覃龍和何虎各拿著10塊錢,還在興奮地討論著這筆意外之財,計劃著用這筆錢買雙新膠鞋、給家裏添袋白麵。江奔宇卻望著遠處零星亮起的燈火陷入沉思。街角的國營副食店已經點亮燈牌,櫥窗裏貼著\"憑票供應\"的告示;而不遠處的巷子裏,幾個小販正借著路燈的微光偷偷售賣雞蛋。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場景,構成了時代變革的前奏。那些藏在計劃經濟體製褶皺裏的縫隙,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交易,或許正是撬動時代變革的支點。此刻的他,終於明白真正的機會從來不在遙遠的未來,而在每一個暗流湧動的當下。


    暮色漸深,國營飯店後門的喧囂漸漸平息。最後一縷夕陽沉入地平線,路燈次第亮起,將地麵的魚鱗照得泛著冷光。但這場發生在黃昏的隱秘交易,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奔宇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也為即將提前參與的時代變革,埋下了一粒不安分的種子。或者而在各個城市的各個角落,無數個這樣的場景正在上演,它們終將匯聚成洪流,衝破舊體製的藩籬,迎來一個嶄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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