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外蕭字旗的陰影裏,蕭無明的身影已在西獵場方向邊緣化作一片模糊影子,一身藏青錦袍的蕭牧雲依在點將台欄杆上,耐心擦拭這柄在蠻怒皇姓拓跋苦手中搶來的寶刀。


    年不過三十五的蕭牧雲模樣不見老態,反倒還藏了幾分相對於年輕人的沉穩,加上本就是位頗為惹眼的少年將軍,自然是在西北三州有著不俗名聲。


    看那匹雪中踏雲馱著蕭無明鑽進迷霧中,白馬配白衣,倒像極了當年的嫂夫人。


    耳畔傳來一陣腳踏的聲音,蕭橫江的漆黑鎧甲還沾著北場草屑,虎背幾乎撞歪了點將台下的燈架。


    握著那柄玄鐵長刀的手忽然一鬆,“當啷”一聲砸在點將台石階,砸出一個肉眼可見大坑。


    蕭牧雲對此沒露多少意外。


    相對於猛獸廝殺,他們大多還是喜愛披甲上陣,與蠻怒精銳大戰三百回合,那才叫過癮。


    蕭牧雲又轉目看向趙翎身後的青衫劍客。


    有其父必有其子。


    許是蕭牧雲脾性與蕭擎蒼頗為相像,又或是常年呆在軍營中,見慣大場麵。


    作為鎮北王二公子的他,素來對所謂江湖高手嗤之以鼻,至於那什麽宗師榜,更是不屑一顧。


    就算你是江湖一品大宗師如何,可能一劍斬斷我西北三十萬鐵騎?


    江湖,不過是些不入流的東西罷了。


    “二哥還在看什麽?”


    蕭橫江的聲音震得欄杆嗡嗡作響,他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看向北獵場那正廝殺場麵,平靜問道:“眼下這是個除掉那狼崽子的好機會,二哥為何會放手?”


    蕭牧雲轉身時,恰好看見蕭橫江鎧甲上的護心鏡裏,倒映著蕭無明消失方向。


    他並沒著急搭話,反而也是看向北獵場。


    對於他們這幫已處在統領位置的將領而言,春秋獵場不過是送給下屬增加名利的手段罷了,不然就算獵了再多又如何,總不能勸老爺子禪位給自己吧?


    北獵場地勢平坦,就算食肉野獸居多,但在成百上千的鐵甲輪番進攻下,管你是何等凶手,還是得乖乖死在玄鐵長刀下。


    “二哥,你怎麽還不說話?”


    蕭橫江見二哥不打理自己,那雙濃眉緊蹙,再次出聲提醒道。


    “急什麽?”


    蕭牧雲不緊不慢抬手拂去袖角沙粒,指尖有意無意劃過蕭橫江胸前的護心鏡,那裏還留著當年蠻怒之戰的傷痕,他平淡道:“你看那狼崽子的馬,走得比尋常獵戶還慢。”


    他指向那匹“雪中踏雲”的馬蹄,笑道:“那可是匹好馬,整個鳳闕都尋不了幾匹,這狼崽子還換了新的狼皮和馬具。”


    蕭橫江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按在護心鏡上後退半步,沉聲道:“那小崽子發現老子在馬掌上動了手腳?”


    “知道,又或許是不知道。”


    蕭牧雲搖頭,蹲下身看了看被三弟長刀砸出的凹痕,笑道:“換馬具是怕南場藤蔓勾住韁繩,墊狼皮是防濕寒入骨。這小子比我們都想的還要謹慎些,城府之深,可見一斑。”


    話音落地,他起身望向北方漫卷黃沙。


    北獵場的旌旗正在風中翻卷,像極了張開利齒的巨狼。


    他轉身看向身前這虎背熊腰的三弟,嘲笑道:“等你的戰馬在北原打滑時,他的狼皮蹄子早就在青嵐林的腐葉上踩出了十條退路,這小子是有備而來,我後悔沒壓上幾兩這小子贏了。”


    蕭橫江的玄鐵長刀“鏗”地拔出台麵,重新握在手心,沉重呼出一口氣。


    思索片刻,他半信半疑道:“所以你不讓設伏,是怕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是怕此行那小狼崽子在圍獵立了威,將來不好處置?”


    “立威?”


    蕭牧雲打斷他,目光掃過蕭橫江手中快到自己半腰長刀,那是五年前自己親手找望鳳城老鐵匠給他打造的,如今此刀已不知染了多少敵人鮮血,是柄名副其實的鬼刀。


    他歎了口氣,搖頭道:“呆子好好動動腦子,你真以為他帶著趙玲和那兩位女眷入南場是逞能?那青衫劍客雖是不入流,但對付幾個野獸還不是手拿把攥。”


    將那柄蠻怒彎刀重新收入鞘中,蕭牧雲繼續道:“而春澗那丫頭早就在幾年前入了武夫三境,這些年就算再不濟也是原地踏步,保不齊還更上一層樓,此行那小子十拿九穩,你若還在此地逗留,那就真是給那小子漲威風了。”


    大霧忽然被北風吹散,青嵐林的輪廓在陽光下清晰起來。


    蕭橫江望著蕭無明消失方向,忽然看見林梢掠過幾道黑影。


    是蕭無明安排的影狼衛。


    他們正沿著青嵐藤架設望杆,以確保能俯瞰整片青嵐林。


    蕭橫江的手不自覺緊握,卻聽見蕭牧雲在身後淡淡開口:“三弟,真正的獵手不會盯著獵物的尾巴追。”


    蕭字軍旗影子恰好落在肩頭,蕭牧雲那雙漆黑眸子仿佛是惡狼,狠狠咬在蕭橫江脖頸上:“等蕭無明在南場忙完,北原的風沙,自會教他什麽叫‘狼多肉少’。”


    說罷轉身,並不打算披甲上陣的蕭牧雲打了個哈欠。


    蕭橫江望著二哥那副慵懶模樣,背脊突然發涼。


    自古笑臉刀最難防啊,二哥啊二哥,你到底在作何打算。


    點將台下,蕭牧雲戰馬仰頭長嘶,響徹雲霄。


    蕭橫江走下台階,在水缸前停留下來。


    看見水麵映出自己那隨著陣陣漣漪而顯得有些扭曲麵容,他忽然咧嘴獰笑。


    身在鎮北王府的哪個不是有點毛病在身上?


    “道阻且長呐。”


    他對著那在風中發出獵獵聲響的蕭字軍旗感慨說了一句,翻身上馬時鎧甲碰撞聲驚起漫天沙礫。


    “等你這老狐狸算出步數,老子早把蕭無明的腦袋插在北原的界碑上了。”


    馬蹄聲如悶雷滾過點將台,蕭橫江的玄色背影很快與北場的黃沙融為一體。


    蕭牧雲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麵部表情,卻是若有所思。


    自己這個三弟,雖說身得五大三粗,心思卻是細膩。


    但你我都身在鎮北王府,光是細膩可沒用,畢竟自己頭頂有個深藏不露的大哥,以及那置身事外卻能牽著他們鼻子走的老爹。


    道阻且長。


    這句話說得好,蕭牧雲嘴角勾起弧度,徹底沒入軍帳中。


    他準備好好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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