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世子三步並作兩步衝出院門,路過別院時候,一縷熟悉的燒鵝香飄來,頓時讓他後頸寒毛陡然炸起!


    “唔?!”


    蕭無明張嘴出聲時,一根油光水滑的鵝腿骨從裏頭丟出,精準卡進他牙關。


    大氣不敢出的蕭無明,抬頭正對上門廊下幽幽兩點寒星。


    鎮北王蕭擎蒼翹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腳邊火盆烤著鵝架子。


    “小兔崽子,偷溜的本事比你爹強,不然爺爺今日還真給你打副好棺材。”


    老頭撕下塊鵝皮嚼得哢嚓響:“當年那蠢貨鑽狗洞被卡三時辰,還是老子拿豬油給他抹出來的。”


    蕭無明吐出鵝骨,目光黏在爺爺油汪汪手指上,小心問道:“您老……這是在邊塞新學的烤鵝技術?”


    “少給老子打馬虎眼。”


    一雙鷹目光如利劍般刺向蕭無明,鎮北王靠在太師椅上,冷笑道:“你小子今天如果不給老子一個滿意答案,自個麻溜去軍中領鞭子。”


    早風卷著鵝油香掠過回廊,這身穿尋常家翁衣裳的鎮北王,僅一個眼神,一個回答,就讓蕭無明後襟洇濕。


    深吸一口氣,蕭大世子心知此事定不好糊弄過去。


    小時候偷溜被抓,爺爺也是這般喂他吃鵝腿,然後把他吊演武場抽了二十狼鞭。


    爺爺說,這叫先禮後兵。


    蕭無明咽了咽口水,道:“爺爺,孫兒知錯了。”


    “來,錯哪了,慢慢說。”


    蕭擎蒼突然把鵝架擲進火盆,濺起的火星子差點燒到蕭無明身上。


    蕭無明膝蓋一軟,差點跪下。


    老爺子倒是噗嗤樂了,笑罵道:“瞧你這慫樣!滾去廚房再拿隻鵝,要劉廚子新醃的那隻。”


    “得令!”


    如釋負重的蕭無明,躥得比那匹“雪中踏雲”還快。


    蕭擎蒼眯眼望著孫子同手同腳背影,突然問道:“老何呐,你賭這小子回來走哪條道?東廊賠率三倍。”


    “屬下押西窗。”


    房梁飄下一聲悶笑。


    “出息!”


    老王爺突然大笑,道:“老蕭家的種,當然走正門!”


    ......


    蕭無明哪裏知道,鎮北王和那名叫何老的暗衛打賭。


    當他手托鎏金食盒穿過朱漆正門時,祖父那張如鐵鑄般的麵容竟綻出朗笑。


    蕭無明一臉不解。


    與此同時,屋簷上傳來一聲歎息。


    蕭無明抬首間,瞥見飛簷上垂落的白發如霜,黑衣老者正倚著獸吻吞雲吐霧,酒葫蘆在陽光下泛著青芒。


    蕭大世子更加不解了。


    蕭擎蒼倒沒給自己孫子反應時間,一腳踹在蕭無明小腿上,笑罵道:“你小子,還傻楞原地幹甚,跟老子來。”


    在兩位白發蒼顏的長者麵前,蕭無明活脫脫一副乖孫模樣,盡管小腿吃痛鑽心,仍垂手揖別那何老,隨後才朝屋外走去。


    出了屋子的蕭無明,跟著鎮北王躍上別院飛簷。


    銀裝素裹的鎮北王府,恍若神仙府邸遺落人間。


    爺孫兩尋了塊幹淨地坐下,蕭無明嫻熟支起紅泥小爐,炭火映得祖父眉骨忽明忽暗。


    “昨夜刺殺你的女刺客,綁了便綁了,搞清楚她身世再下手。”蕭擎蒼接過蕭無明遞來烈酒,語氣如常道。


    蕭無明頷首:“爺爺放心,孫兒心裏有數。”


    “有數?有數你能大庭廣眾將聖旨給撕碎?”鎮北王冷笑一聲,語氣倒也沒多少怪罪意思。


    蕭無明撓頭一笑。


    蕭擎蒼看向中原方向,喝口酒,又道:“聖上賜婚,讓你世子禮畢就歸京,你如何打算?”


    蕭無明頓時如霜打茄子般,耷拉個臉:“爺爺,您這是要把孫兒往火坑裏推啊。那皇帝老兒沒安好心,明眼人都知道。”


    “你小子就別給老子來這一套。”


    蕭擎蒼撕扯鵝腿的動作突然頓住,目光越過重重飛簷,投向西北角那座人煙罕至的院落。


    堆積些許灰塵的門楣上,“望海院”三字被積雪覆蓋,顯得格外蕭索。


    鎮北王膝下有三子,如三柄鋒芒各異的利刃。


    二公子蕭牧雲腰間配刀,聰慧過人,膽量十足,在軍中威望頗高。


    三公子蕭橫江手持戰戟,虎背熊腰,在戰場上如殺神降世。


    這對兄弟在蠻奴陣中殺出血路時,老大蕭望海正於帳中,伴著金戈鐵馬聲入眠。


    命運最是弄人。


    生於軍帳,長於江湖的長子,不愛甲胄愛文衫。


    那年蕭擎蒼在邊塞收到兒子中舉捷報,喜極之下連下三城,卻不知這縷文脈終成斷弦。


    殷夫人殯天那日,望海院的大門緊鎖。


    蕭望海冒著風雪,將蕭無明壓在殷夫人墓前,發誓十年不準握劍後,便抱著那半卷《聖人經》枯坐院子,十年未移寸步。


    也是如此,那被龍虎山天師斷言“劍骨天成”的蕭無明,如今正躺在百花樓的胭脂堆裏,將江湖人傳說中的的劍骨泡在酒壺裏。


    老王爺將啃淨的鵝骨扔向火盆,火星子濺在他掌心的老繭上。


    西北黃沙裏的金戈鐵馬,終究沒能敵過自己這一脈,難出書香墨染的宿命。


    “聖上賜婚的事情,可告訴你娘了?”蕭老爺子那雙如鷹般銳利的眸子突然一轉,看向鳳鳴寺方向,問道。


    心知爺爺問的不止是殷夫人的蕭無明搖頭,始終沒往自己父親那書院看上一眼。


    蕭擎蒼將孫兒的表情盡收眼底,也沒過多言語,隻是囑咐道:“世子禮前,去看一下你娘,要是她知道你要成婚,在天上也定會歡喜。”


    蕭無明嗯了一聲。


    刀尖舔血半生的蕭擎蒼哪裏不知,這孫子心中惦記何事,冷笑道:“劉禧那老東西,若是再造次就將他頭割了送回京。”


    聽到這,蕭無明才露出一抹笑。


    蕭無明撥弄著紅泥爐中劈啪作響的木柴,覷見祖父眉峰舒展,方敢將炭火映得通紅的麵龐抬起來:“爺爺,您這會不該還在軍中,怎會提前這麽多日回來?”


    “怎麽?”


    鎮北王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少年後頸,“老子若再不管教,你小子怕是要把煙花樓的姑娘們都娶進門!”


    這掌力裹挾著漠北風沙淬煉出的筋骨,就算是馬三甲那等鐵塔般的漢子,也得悶哼半宿。


    蕭無明隻覺耳畔嗡鳴如鍾鼓齊鳴,卻生生將喉間痛哼碾成笑意。


    老王爺見狀,突然將啃淨的鵝骨擲向地麵,骨頭落地聲藏著玄機:“三公主的鸞駕已過西北三州。”


    簡單一句,威力絲毫不弱剛才那一巴掌。


    蕭無明腦中又是一炸雷,手中柴火一頓。


    當今老皇帝一紙婚事將三公主賜給自己,但鎮北王府至今沒有任何表態。


    朝上朝下,大夥都在等著蕭府粉墨登場。


    但如今三公主若是真是秘密到訪望鳳城,又恰逢世子禮時出現,那就相當於昭告天下,蕭府認下這門婚事。


    若在太平盛世,這該是“金枝玉葉配權臣世子”佳話。


    可此刻南州士族的彈劾折子正如雪片般飛向禦前,每張都沾著“鎮北王獨攬軍權”的墨跡。


    皇室也擔心西北“土皇帝”的威望更上一層樓,三番五次借著各種理由,要將鎮北王手中兵權收回,都被蕭擎蒼以一句“蠻奴還未除淨”給懟了回去。


    皇帝老兒這招賜婚是高超,但這麽趕鴨子上架的讓三公主跑到望鳳城,倒是讓蕭無明起了疑心。


    這皇帝陛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腦中一閃,想到昨夜那與自己對視一眼的女子。


    難不成是她?


    蕭擎蒼在旁沉默不語。


    待酒足飯飽,他平靜道:“你還有十日,做事記得利索點,別落了人口舌。”


    蕭無明不語,身旁紅泥小爐劈裏啪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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