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內,明明是盛夏時節,這裏卻門窗緊閉,悶熱得像個蒸籠。


    呂芳的脊背彎成一張拉滿的弓,綠豆大的汗珠順著皺紋溝壑滾落。


    他正將數百份奏折按朱批緩急分作三摞:最左側是需要即刻批紅的軍國要務,中間是六部常規題本,右側則是無關痛癢的請安折子,視嘉靖的心情是否查看。


    嘉靖帝盤腿坐在簾帳後的蒲團上,身上裹著件棉布道袍,仿佛感受不到這令人窒息的濕熱。


    這位二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卻比任何勤政的君主都更了解朝堂動向。


    內閣和司禮監就像兩個巨大的篩子。


    所有奏折先經內閣篩選,剔除無關緊要的日常事務;剩下的重要奏折送到司禮監,由呂芳這些貼身太監按緊急程度和皇帝興趣二次篩選。


    最後能到嘉靖麵前的,往往隻有真正關鍵或他感興趣的內容。


    這種機製讓嘉靖雖然深居簡出,卻能通過精心挑選的信息流掌控全局。


    就像漁夫通過網眼的疏密決定捕獲什麽魚,嘉靖通過這套係統決定自己需要知道什麽。


    \"主子,該用丹了。\"呂芳的聲音小心翼翼。


    他額頭的汗水已經匯成小溪,順著臉頰往下淌,手中的象牙蒲扇卻穩穩當當地為嘉靖扇著風。


    即便嘉靖帝一再聲稱他壓根不熱。


    他深諳這位主子的脾性:煉丹失敗時連呼吸都是錯處,今晨那爐本該延年益壽的金丹全成了焦炭,此刻精舍裏每寸空氣都淬著隨時會要人性命的毒。


    \"陳恪的密折為何還沒到?\"嘉靖突然開口,聲音像砂紙摩擦般沙啞,\"往常三日就會有一封。\"


    呂芳的拂塵停頓了一瞬,又立刻恢複節奏:\"主子聖明,想必已經在路上了。陳大人最是勤勉,從不會耽誤。\"


    他知道主子在算什麽——自陳恪赴蘇州練兵,近四十封密折從未遲誤,每封都掐著時辰送到西苑。


    這個規律,怕是連陳恪自己都未必察覺。


    嘉靖撇撇嘴,手指撫平了道袍上一處皺褶。


    他確實患上了\"陳恪依賴症\"——那些密折有時是練兵匯報,有時是一些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更多時候則是文采斐然的青詞。


    不知不覺中,閱讀陳恪的密折成了他枯燥修煉生活中的一種調味劑。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呂芳的瞳孔猛地收縮——在西苑精舍附近喧嘩?除非活膩了!他連忙小跑著去開窗,生怕驚擾了聖駕。


    \"蘇州大捷——皇上聖明——\"的聲音隨風飄入精舍。


    嘉靖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抬了抬。


    他聽到了,卻依然保持著打坐的姿勢,連呼吸頻率都沒變。


    呂芳轉身時臉上已經堆滿笑容:\"主子爺,天大的喜事!蘇州大捷啊!\"


    嘉靖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睛依然半閉著,隻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宣。\"


    精舍的雕花木門被兩名小太監緩緩推開時,呂芳清晰地感受到一陣涼爽的微風撲麵而來。


    這風來得如此突然,就像悶熱的三伏天裏突然降下一場鵝毛大雪,讓他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舒展開來。


    \"蘇州大捷——!\"


    趙誠的聲音如同洪鍾,在精舍外的庭院中回蕩。


    這位錦衣衛千戶單膝跪地,雙手將錦盒高舉過頭頂,飛魚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的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卻紋絲不動,如同一尊雕塑。


    呂芳快步走下台階,拂塵輕甩,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趙千戶辛苦。\"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既不失禮數又不顯親近。


    呂芳確實不認識趙誠,但他知道這個人——皇上安插在陳恪身邊的眼線,專門負責監視那位年輕知府的動向。


    四年來,這是趙誠第一次踏入西苑麵聖,若非跟著陳恪,一個區區千戶哪能有此殊榮?


    接過錦盒時,呂芳的手指微微一頓。


    盒子比他想象的要沉,裏麵裝的不像是捷報,更像是一個年輕人用血與火鑄就的前程。


    轉身的瞬間,呂芳臉上的表情已經完成轉換——從公事公辦的客氣變成了發自內心的歡喜,圓潤的臉龐如同彌勒佛般綻放出光彩。


    \"恭喜主子,賀喜主子!\"呂芳的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蘇州大捷,陳大人的折子到了!\"


    簾帳後的蒲團上,嘉靖帝緩緩睜開雙眼。


    他的道袍紋絲未動,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絲毫變化,唯有那雙藏在長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


    \"再不到,朕要治他的罪。\"嘉靖的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語氣卻帶著罕見的輕鬆。


    呂芳識趣地立在原地,沒有接話。


    他太了解這位主子的脾性——看似玩笑的話語裏往往藏著試探。


    他將錦盒輕輕放在案幾上,退後三步站定,眼睛卻忍不住瞟向那個精致的盒子。


    嘉靖慢條斯理地解開錦盒上的火漆,動作優雅得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當六千餘字的奏折在他手中展開時,精舍內靜得能聽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事實上,嘉靖早已知道蘇州大戰前的部署。


    陳恪每隔幾日必有一封密折入京,前些日的奏折中就詳細描述了以蘇家為餌、誘徐海上鉤的計劃。


    但親眼看到這份捷報,嘉靖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暗歎——此子當真不凡!


    \"斬首四千餘級,生擒徐海...\"嘉靖的目光在紙上流連,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個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談的年輕人。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牆上懸掛的太祖與太宗畫像,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感慨。


    ——如何不感謝祖宗托夢?若非太祖在夢中那句\"恪守本心\",他怎會點這個放牛娃出身的舉子為狀元?又怎會悉心栽培,讓他有今日之功?


    但這些心思隻在嘉靖心中流轉,連最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有泄露。


    即便是貼身伺候三十年的呂芳,此刻也隻能從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判斷出——主子心情不錯。


    \"獻捷報的是誰?\"嘉靖突然開口,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淡漠。


    呂芳連忙躬身:\"回主子,是千戶趙誠。\"


    \"哼。\"嘉靖冷哼一聲,將奏折輕輕放在案幾上,\"讓他進來。\"


    呂芳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方才站在一旁,竟沒能確認皇帝到底是喜是怒。


    這聲冷哼太過微妙,既像是滿意後的矜持,又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妥。


    精舍的門再次打開,趙誠低著頭快步走入,在距離禦案十步處跪下,額頭緊貼地麵:\"卑職錦衣衛千戶趙誠,叩見皇上!\"


    嘉靖的目光如刀,在趙誠身上刮過。


    這個錦衣衛千戶身材魁梧,飛魚服下的肌肉緊繃,顯然是常年習武之人。但此刻跪在地上的姿態卻謙卑至極,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抬起頭來。\"嘉靖的聲音不冷不熱。


    趙誠緩緩抬頭,卻不敢直視天顏,目光停留在嘉靖膝蓋下方的蒲團邊緣。


    這是規矩——麵聖時除非特許,否則不得直視龍顏。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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